燕七和燕子恪缩在一块大山石后头,方才那阵地动山摇险没让俩人摔作一堆,只好蹲下靠在石壁上,说来火药还是不算太多,全靠环形山扩大回音才有这样的声效,否则怕是早就要造成山崩了。
这声效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更显得惊人,耳里塞着东西再加上用双手捂住仍被震得胸内气血翻涌,山上的众人提前有所准备尚且如此,谷内的姚军没有防护措施,就算没被炸死也要被这声音给震晕掉。
火药的爆炸和轰鸣声持续不断,山上众人一个个儿的已被震得皱起脸来,唯燕七还好,因为捂着自己耳朵的手外还覆了燕子恪的一双手。
当爆炸声停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却又从山下响起,果未出燕子忱所料,终究还是有那么一部分姚军里的“幸运儿”没有葬身于火药的威力下,他们侥幸存活,而后狼狈逃命,吓疯了一般打开了矿谷通向外界的唯一地面上的通路——那扇厚厚的铜铸的吊桥大门,于是迎接他们的便是燕子忱亲自率领的燕家军最精锐的部队,杀声震天,厉嚎四起,大决战,以燕家军压倒性的优势摧枯拉朽地进行着。
山下激战正酣,山上的众人却正好整以暇地揣着手在山石后头蹲成一排,人人脸上蒙着块早就准备好的防尘的巾子,空气里果然到处飞扬着烟尘和火药灰。
“这一回就能彻底搞定了吧。”燕七蹲着道。
“应不会再有意外。”燕子恪也蹲着道。
“皇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让我爹回京呀?”燕七问。
“尚未有相关旨意。”燕子恪偏脸看了看她,“想回京了?”
“要说实话吗?”
“那便是不想回了。喜欢这儿?”
“还好,只不过一来就逢着打仗,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大漠。”
“不急,日子还长。”
“昂,咱们都还年轻呢。”
“呵呵呵。”
尘埃落尽的时候,由山顶向矿谷中看,星星点点皆是火药炸后未熄的火势,谷外的喊杀声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推测战斗已经结束,到了该打扫战场的时间。
爆破分队扛着工具吭哧吭哧地开始下山,后头那伯侄俩倒是一身轻松,慢慢悠悠地边走边赏……这会子除了几颗稀稀拉拉的星啥也赏不到,却丝毫不妨碍人俩的好兴致。
“大北方的天看着就是高啊,冷得也比京都要早些,今年不会还下大雪吧?”燕七道。
“下雪也无妨,朝廷今年已有准备,正由附近州县的粮仓向着塞北调拨,另还有棉衣棉被和上万斤炭,陆续都会送抵塞北。”燕子恪道。
“真好啊,感觉会在这里过一个不一样的年呢。”
“塞北的冬天,确乎有比京都更有趣之处。”
“你之前来过塞北吗大伯?”
“来过,却也没有待得多久,未能尽兴。”
“和玄昊流徵一起来的吗?”
“嗯,永乐塔最顶层的祈愿墙上还有我们三个的名字。”
“哎?我倒是看到祈愿墙了,不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你们都祈的什么愿呢?”
“我们说好了不看另两人的愿,三个人分别挑了三面墙写下各自的心愿,约定十年之后再到塞北来,一起登塔,届时再看对方写下的内容,看各自的愿望是否已然实现。”
“那我也去写一个吧。”
“要写什么呢?”
“说出来还灵验吗?”
“灵。”
“……这个回答不需要替佛祖再考虑一下吗?……好吧,那我就祈愿永乐塔永远不要倒。”
永远替一些人留住一段美好的记忆。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燕家军仍在打扫战场中,一些兵在谷外检查着有没有漏网之鱼,一些兵已进入谷中收拾残局。燕子忱正骑在马上俯视着马前的地面,一群人围在他的周围,燕七和燕子恪走过去,有人看见连忙让开了位置,凑近一看,嚯恶——地上这东西是人还是什么呢?两条腿都炸没了,浑身上下血肉模糊还被炸得黢黑,奇迹的是都这样了人居然还没死,奄奄一息地在地面上蠕动。
“姚大人,苦了你了,”燕子忱垂着眸子冲着地上这一坨笑,“愚弟本还觉得遗憾,不能亲眼送姚大人最后一程,不成想老天还是颇眷顾于我的,竟留了姚大人你一口气等着我来送行,这十年来多亏了大人你对愚弟一家的格外照拂,愚弟铭感五内,今日怎么着也要好好儿地把你送到阎王爷手上去,不知大人可还有什么遗言要吩咐?让愚弟和这帮弟兄听来乐呵乐呵。”
燕七:“……”痞子爹到底是痞子爹,说着说着就不走嘲讽路线改直接气死人了。
“喀……喀……”地上那已不成人形的姚立达此刻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燕子忱。
“姚大人,挺住啊,”燕子忱向前探着肩,十分关切地看着他,“愚弟还有好些话要跟你叙叙呢……令侄方才想从暗道逃走,已经被我的弟兄们拿下了,以及尊夫人、令公子、令千金、令一大帮的家眷亲友,幸运点儿的呢,现在已经死了,不幸的呢,大概要带回京去,先严刑加身,再推午门斩首,死后估计也是千人踩万人唾,最后也没个葬身之处——哦对了,听说你还有个才出世不久的小孙子?可惜了,一样还是要掉脑袋,姚大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姚家这一支只怕是要断子绝孙门前干净了。”
“咯——咯——”地上的姚立达浑身抽搐起来,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哦,你时间不多了,还是让愚弟尽快送你上路吧,弟兄们还等着将你戮成肉酱下酒庆功呢。”燕子忱笑着,旁边有人递了他的长矛给他,“姚立达,于你来说,断子绝孙,权钱两空,最惨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了吧。”话音落时,战矛划过,姚立达的人头带着最后一声凄厉的嘶嚎飞向了半空,未及落地便被燕子忱一探手挑在了矛尖高高扬起,黎明里空旷的大漠上登时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
而就在这欢呼声里,无数的刀剑汹涌地砍向了地上姚立达的残躯,戮成肉酱,并不仅是燕子忱的随口之语,更有那兵士果真挑了姚立达的碎肉狠狠地放进口中嚼咽了——这个人,这个畜牲不如的东西,若不是他,如何会有这绵延了十数年也无法结束的战争!如何会有这样多的家庭支离破碎哀苦终生!如何会有这么多的兵士血染沙场尸骨无还!如何——如何会让他们这些尚存活之人一次又一次地经历与战友的生离死别,一次又一次地承受恐惧悲伤与撕心裂肺之痛,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死之间徘徊,从而变成了现在这副麻木活着的模样!
——吞了他!嚼烂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燕子忱找到他哥和他闺女的时候,人俩正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日出,一人还带着一脸的火药灰。大步走过去,向着他哥一抱拳,脸上咧开个笑:“巡抚大人,逆贼姚立达已伏诛,末将燕子忱幸不辱皇命,此番前来交差,恭候巡抚大人示下。”
燕子恪扬起唇角,金色的朝阳跃动在两颗黑色的瞳中,“着燕家军回风屠城大营休整,择日设宴庆功,先俟本官拟折复旨,燕将军暂且敬待圣诏。”
“得令!”
“啪啪啪啪!”燕七在旁边拍手。
“捣什么乱!”燕子忱瞪她。
“小十二!小十二!”燕七挥臂。
“……”燕子忱伸手就把她从地上提起来扔上了肩去,“比起鼓捣个小十二出来,老子现在更感兴趣的是调.教闺女!——回家!”
回家,终于可以真正意义上地回去自己的家!十多年了,雨雪风霜,一霎消散,晴光无限。
然而说回也没有那么的快,有太多的后续事宜要进行处理,燕七便同早早下山钻进房车远离战场的崔晞先回往了风屠城,燕子恪则留下同燕子忱一起主持善后工作。
“姚立达死啦!”进门第一句话燕七就告诉给了张彪等人。
好家伙前院登时就被这伙老兵们的狂吼声掀了三个过儿,惊得里头院子哗啦啦涌出一堆女眷来,连燕二太太都出来站在廊下惊异地向着门口瞅。
消息瞬间传遍了全宅,要不是燕二太太拦着,张彪那一伙恨不能挂上几万响的长鞭上街游.行庆祝去。
听闻燕子忱马上就可以回来,燕宅上下都待不住了,在燕二太太的亲自指挥下开始了大扫除大采购,宅子内内外外全都清扫擦抹干净,换上新床帐新床单新被褥新挂帘新茶具,柜子里还添了好几套给燕子忱新买的新做的衣袜和鞋子,人人脸上都是掩盖不住的喜气洋洋。
燕七他们就苦了,被一帮打扫卫生的家下们从这屋轰到那屋,从屋里轰到屋外,最后没办法,燕七索性用婴儿车推了小十一上街闲逛去了,后头还跟着一串儿花美男壮声势。
姚立达伏诛的消息传遍全城也没用了多久,由于燕子恪早便着人将姚立达多年来欺下瞒上的罪行以公榜形式面向民众做了详细的说明,并且一一列举了实证,使得姚立达在他二十年治下的民众心目中彻底成了一个千古罪人,他伏诛的消息一经传出,全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也使得后继的官员们接手塞北的军政事务变得更加轻松无阻力起来。
走在风屠城的街道上,明显可感觉出城内的一应风貌都起了变化,坚韧顽强的老百姓们正在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和生活,悲伤与忧苦终将过去或被深深地埋藏,日子总要继续,未来,还是充满着希望。
一些因战争逃离家园的百姓开始纷纷回到风屠城,街边的店铺次第开张,街道上那萧条脏乱的景象已彻底改善,白天和夜里都重新恢复了塞北第一城的热闹风貌。
燕子恪从城外回来的当天下午,燕九少爷就搬了自己的行李住去了布政司衙门后头的燕府,此事他早已同燕二太太打过了招呼,这样的好事燕二太太自是不会反对,与他一同搬去的还有萧宸和崔晞,五枝也跟着回归到了他正经主子的身边。
走了这帮小子,燕宅里顿时空荡了起来,只剩了燕七每日里抱着小十一站在廊下,一起赏枯叶渐落,一起望北雁南飞。
终于在这一日,门口响起一道脚步声,沉稳,笃定,大步地跨进来,一身战甲浸透着血汗风霜,满张笑脸深藏起峥嵘岁月,张开永远强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的妻儿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我回来了。”燕子忱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