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其实很简单。
熊茂开着小车来到西面训练场边的小树林。这里虽然以一米左右的树苗居多,但也算风景独好了。有平地,有小山坡,方便他练习直立行走。四肢着地虽然跑得更快,有时候却很不方便。他练得不算拼,进度缓慢,每走几步就得歇一歇,间隔不大的小树们正好可以作为暂时的支撑。练累了,还可以站在小山坡上看看士兵们训练,那可是大型表演类节目。
这天他练了没多久,远处跑来几个人,就停在离小树林不远的地方。西面训练场很大,这边很少有人过来。他赶紧躲到种得比较密的一圈树里面,不想让墨迁以外的人发现自己在练习直立行走。
透过小树的缝隙看过去,熊茂发现当中一人正是有公主之称的艾德文,就想看看他们在干嘛。
艾德文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但很快就转过头去了,并且让另外五个人侧对着这边站成一排。
在他们调整位置的时候,熊茂已经看到,那五个人都是浑身大汗的状态,身上的黑色军装浸着汗水皱在一起,像经历了一轮狠狠的蹂/躏。相反,艾德文连一条头发丝都没乱。
想到艾德文之前在饭桌上抱怨过把收拾刺头儿这么无聊的事扔给他,熊茂猜他面前那五个人就是新兵里的刺头了吧。
艾德文确实是在教育不听话的新兵。这批年轻人来到博格星才二十来天,虽然经过了集体训导和训练,但不是谁都能那么快适应军队生活。那些不是那么心甘情愿来参军的、在家当惯少爷的,多少都会出点状况。其中的突出分子,就会被送到他面前来。
他并不讨厌这些年轻人,只要他们不是心怀纯粹恶意的人。在这些不守规矩、容易找事儿的人中,大部分都是胸怀热血、不愿服输的人。他们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军人的意义,不知道人外有人,只要把他们震醒,再给予正确的引导,他们未来有不低的几率成为优秀的战士。
艾德文现在就是在做那个把他们震醒的人,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多有耐心。他的责任只是威慑,至于那些查清缘由、心理引导、日常训练之类的事自有基层军官去做。
一上来,先二话不说把人拖去做一轮对他们来说堪称魔鬼的训练。等人基本脱力了,再把他们拉到角落,来个会心一击。
在看起来瘦得干巴巴、放在平常会被他们大肆嘲笑的长官用一块巨石演示了何为“我可以徒手让你们到天上去与鸟儿一起飞,再掉下来跟稀泥一起回归大自然”后,一向在同辈中趾高气昂的年轻人们觉得心脏都紧缩了。
“宇宙第一公主殿下”他可是个强悍的力量异能者啊!
这也是墨迁为什么让他来做这事的原因——对于见识还少的新兵来说,高级别的力量异能是最直观、最有震撼力的。要是让迈尔来,先不提他那张娃娃脸,他那视觉异能使出来,别人还不知道他已经发功了。
再加上艾德文那瘦弱的假象,足够给刺头儿们上一堂生动的题为“不要以貌取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恐怖的对手”的教育课了。
身体心灵双双受挫,长官甩手走人了,受训五人还乖乖保持标准军姿,直到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松懈下来。
看完全程,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熊茂还是被公主的“英姿”折服,心里感叹无厘头第一人原来这么厉害,看来墨迁身边的都非常人,家长才是最厉害的。
没等他活动活动站得有点僵的身体,受训士兵那里又发生了新状况。
一个士兵好像跟另外四人起了争执,伸手朝他们要什么。这个人熊茂印象最深,因为他是五人中最矮的,刚才站得最靠近自己这边,虽然是侧面,熊茂还是看出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时不时会晃一下。
那四人当中有人作势要揍他,可能想到刚刚受的教训,拳头又收了回去,只从裤兜里掏出什么往这边扔了过来,然后就跟其他三人一起走了。
那是个薄薄的绿色小盒子,正好掉在熊茂旁边。
留下的士兵视线追逐着盒子的轨迹,突然弯腰捂住心口,但还是慢慢往这边挪来。
“我去,别是心脏病吧?心脏病还能来当兵?”熊茂心里吐槽着,脚下却一刻没停,迅速叼起地上的小盒子,冲出树丛,向士兵跑去。这东西太不起眼了,等他自己找到,可能黄花菜都凉了。
来不及惊讶怎么突然冒出个毛团子,士兵接住对方叼来的小盒子,抖着手倒出一片白色小药片,仰头咽下。药片迅速发挥作用,拉住在悬崖边挣扎的肉体,他这才感觉活过来了。
“你就是嗯哥吧,我听说过你。”
送药之谊和独自见到活的嗯哥的惊奇让士兵没有马上离开。他走进小树林,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并邀请熊茂也来坐。
看熊茂只是看着自己,没有动作,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将黑色的军装外套脱下来,垫在了地上,再次提出邀请。
喜欢对着可爱动物自说自话的人哪儿都有啊。熊茂心里感慨,倒是没有拒绝,正好他也累了。不客气地走到对方衣服上坐下,摊着两条毛腿,熊茂也放松下来。
“刚才你都看到了吧,那些混蛋!还好有你,不然我今天就惨了。墨迁少将真是不一般。”士兵开口了。
就知道有下文。很多心里积郁找不到地方倾吐的人都喜欢对着动物讲话,反正动物听不懂,又不会说出去。熊茂沉默应答:看在你夸赞家长的份上,今天就给你当当熊猫树洞咯。
“护卫者就是这么可悲,命都可以轻易被别人捏在手里。”
咦?熊茂来了兴趣。
“你知道护卫者吗?你是嗯哥,肯定不知道。护卫者是这个星系最惨的一种人。我们从一出生就被病痛纠缠,魔鬼藏在基因深处,没人能抓得出来。我们必须终生服药,否则就要承受莫名的痛苦。即便如此,寿命依然短得可怜。”
熊茂心声:这个嗯哥我还是知道的,在视频中看到过,原来你刚才那样是护卫者综合症犯了,看起来就很难受。
“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这可能就是天意,既然有了这条命,好好活下去就是了,但那些混蛋为什么要欺负我们?!护卫者的先祖也是为了拯救全人类才让我们变成这样,那些异能者只不过运气更好而已,凭什么歧视打压我们?!”
听到这里,熊茂怀疑自己语言没学到家,理解错了,这怎么和教学资料中说的不一样?不是说各个人种和谐相处,社会为护卫者人群提供充分的支持和帮助吗?
“我不顾家人阻拦来参军,就是要成为所有人都承认的强大男人,让那些混蛋看看,护卫者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
应该没听错!少年你勇气可嘉,但你得让我消化一下。
从士兵饱含着强烈个人情绪的倾诉中,熊茂知道了他是因为在比赛中赢了,几个异能者士兵怀疑他作弊,故意藏起他的药要给他教训,他不管不顾闹起来,带动对方和支持自己的人狠斗了一场,这才和对手一起被送到艾德文面前。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熊茂不去评判。他理解不了的是为什么异能者要“歧视打压”护卫者。如果这是普遍现象,那这个世界有之前认为的那么好吗?
这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他现在连人都不是,但他就是胸口有点堵。他知道没有哪一个社会是完美的,但可能因为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有了太过理想的印象。一想到墨迁也有可能因为身份就看轻别人,他就高兴不起来。
倾诉完,又给自己打过气的士兵离开了,熊茂还在原地郁闷。
郁闷了就要发泄。他一个熊猫,树洞找不到,树还是找得到的。
熊茂知道真正的熊猫是爬树高手,但他虽然有着熊猫的身体却没有熊猫的思维,之前从没想过爬树这回事。现在一尝试,还真是轻轻松松,利爪勾进树皮的感觉还挺爽。
爬上附近最粗的一棵树,高处的风拂过皮毛,吹散了一些心中的黑雾。恒星奥莱暖暖的光洒下来,晒得熊很舒服,睡意涌上,熊茂就这么挂在树上睡着了。
回到墨家长的教学现场。
有些低沉的声音温和地问:“你是因为听说护卫者被异能者歧视才不高兴?”
熊茂点头。
“觉得不能理解,很失望?”
继续点头。
少将家长抱起毛团小弟,把他放到自己膝上,这才道:“教材和官方宣传上说,护卫者、普通人和异能者相处和谐,基本符合实际情况。但你要知道,凡事总有例外。有的人本性不好,或者受到了不好的影响,会刻意打压比他弱的人。这跟他是什么人种没关系,只要他比别人强,他就会欺负弱者。这个能理解吧?”
点头,顺便挪挪屁股,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点,墨家长的膝盖有些硬。
“排除这种个例,在两种情况下,护卫者和异能者是有一定冲突的。一种就是在军队。军人职责的特殊性,决定了军队是只容强者的地方。”
墨迁语速放缓。
“如果一个军人不强,他在战场上就很容易被打倒,还会拖累战友,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因此我们在挑选新的战士时,对他们有基本的要求,如果本身身体素质不够好,也必须有坚强的意志,让他可以成长为合格的军人。如果达不到这样的要求,早日让他离开军队,对他、对其他人都是最好的做法。
“护卫者由于基因原因,平均身体素质本就比其他人群差,还有需要定期服药这个弱点。如果一个护卫者主动参军,那是他有勇气;如果他被选中了,那证明他基本条件不错,是护卫者中的佼佼者;但他只有在有着大量异能者的军队中坚持下来,向大家证明自己的能力,赢得尊重与认同,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战士。”
“军队没有对任何一个人种设置门槛,但有些事本身就是门槛。”摸摸小家伙的头,墨迁正色道,“这些内容可能对你来说太深奥了,没关系,你还小。你只要记得,可以有追求梦想、超越自我的决心,但一定要有能够支撑自己去做的毅力,要不畏艰苦。”
熊茂没有动。他听懂了,听到了心里去。他没想到墨迁会给他讲这些,这个养育者的形象又加深了,在他心里的分量再一次加重。增加的这点重量变成了一颗种子,钻进他那颗不存在的人类心脏深处。
“你今天遇到的那个新兵是个有勇气、有志气也有一定能力的人,他可能在参军前遇到过我之前说的那种本性不好的人,军队成了他想扭转局面的地方。现在他遇到了第一轮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轮考验,能不能实现目标,得看他自己接下来的表现。”说完这段,墨迁就当给今天的事下了个结语。他伸手,想将小家伙从自己身上抱下去。
他没成功。熊茂再次使出他的勾衣服大法,拒绝下去,并且趴下/身来,用爪子轻轻在墨迁身上写了个奥莱语的“二”字。
不是说有两种情况吗?第二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