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到达陕州以后,达奚抱晖将他安置在节度使府,李泌也不推辞,坦然住了进去。
李泌确实认认真真的查看了陕虢的灾情,秘密给德宗写了一份奏折,将陕国的各种情况都详细做了说明,并派快马向朝廷汇报,奏折中说到目前陕虢的饥荒并不严重,关键是有官员和粮商互相勾结,囤积居奇所致,朝廷只需明诏说已经调运大批粮食赈灾,就能使那些粮商因担心自己高价囤积的粮食卖不出去,自然就会抢在赈灾粮到达之前就降价投放到市场上去出售。而且眼下已是八月,秋粮即将收获,虽然因干旱粮食肯定会歉收,但朝廷只要降旨免去陕虢今明两年的税赋,陕虢的饥荒就能度过去,即便还需要赈济,那也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
包括达奚抱晖在内的陕虢官员看到李泌对赈灾有热情有余,但是对节度使张劝之死却似乎并无兴趣,所以都逐渐放下戒心,卖力地帮李泌统计各州县的缺粮情况,甚至那些与粮商有勾结的官员听说李泌已经向朝廷请旨调粮,都想当然地认为以李泌的面子,朝廷必定会调运大批的江淮粮米来赈灾,所以纷纷去找粮商商议,催促他们尽快将囤积的粮食出手,否则那些高价囤积的粮食很可能会亏本。如此一来,陕虢各州县的粮价应声下跌,虽然对普通百姓来说,粮价还是很贵,但值此非常时期,只要能有口稠粥果腹,就能坚持到秋粮收割。
李泌对陕虢各级官员和蔼可亲而受到信任,又因为平抑粮价得到了百姓的拥戴,所以迅速在陕州站稳了脚跟。他自忖此时可以找达奚抱晖翻翻张劝被杀的旧账了,德宗派出的中使就到了陕州。
德宗除了让中使传话:按李泌的主意,朝廷已经下旨调运大批江淮粮米到陕州。同时,他还悄悄让中使给李泌带来了一个名单,上面赫然罗列了以达奚抱晖为首的七十五名陕虢官员,嘱咐李泌便宜行事,择机将这七十五名参与谋害节度使张劝的人或抓或杀。
这可实在出乎李泌的预料,因为他私下里已经完全调查清楚张劝被杀的情况,张劝的确侵吞了粮食,达奚抱晖也确实利用这个为借口杀了他,如果单单捉拿达奚抱晖一人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将这么多人都当作达奚抱晖的同伙给抓起来,既是大兴冤狱,也是十分危险的。因为这些人肯定会攀咬更多的人,最后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会被牵扯进去,那么刚刚平复的陕虢政局就会再次陷入混乱,自己的安危先放到一边,受害最深的必定还是处在缺粮状态下的陕虢百姓。
于是,李泌给德宗写了一封奏折,将其中利害详细分析了一下,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只降罪达奚抱晖一人,余下皆不追究。
送走了中使,李泌思来想去觉得德宗不会同意自己的建议,以他对德宗的了解,德宗这几年在重大决策上屡屡犯错,让朝廷颜面扫地。经过几年平叛,目前好不容易只剩下李希烈一人还在苦苦支撑,此时正是开始重塑朝廷威望的时候,德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对自己的建议绝对不会采纳。因此,李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派人将达奚抱晖找来议事。
达奚抱晖没多久就到了,绿云将他带到了后宅。
李泌一改以往的和颜悦色,冷着脸说到:“达奚抱晖,你勾结河中叛将达奚小俊杀害节度使张劝这笔帐,今天本官要和你好好算一算。”
达奚抱晖一听李泌这几句话如五雷轰顶一般,他马上跪倒在地,辩解道:“李大人,张劝确实侵吞了粮食…….”
“住口!时至今日你还想狡辩!本官问你,达奚小俊可还在你的私宅吗?”
达奚抱晖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被李泌这只老狐狸骗了,他早就掌握了自己与李怀光勾结的证据,之所以早没动手,是那时候他还没掌控陕虢局势,现在陕虢官员都在拼命巴结着他这个观察使,自己早已变成了孤家寡人,他现在既然公开挑明此事,那就是觉得火候已到,无需再遮遮掩掩,看来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达奚抱晖正想着该如何对付李泌和他身边的女人,李泌却早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你不要枉费心机,不要说本官已经掌控了陕虢官员,就是在曲沃见到你那日,本官要擒住你也不费吹灰之力。”李泌说完,向身边的绿云瞟了一眼。
绿云心领神会,顺手将身上的佩剑解了下来,抽出了寒光闪闪的宝剑。
达奚抱晖以为绿云要杀自己,吓得突然从地上跳起身,退到了门口,同时将自己的佩剑抽了出来。
没想到绿云并没有扑上来,而是将左手的剑鞘扔向房顶,然后一个纵身飞了出去,在半空几个翻滚后稳稳落在原地,落地之时,宝剑已经在半空中准确地插到了剑鞘之内。
李泌看着目瞪口呆的达奚抱晖说道:“你同田承嗣相比如何?当年她能孤身闯入戒备森严的魏州节帅府,神不知鬼不觉的割下田承嗣一绺头发,并将他装有帅印的锦盒带走,你觉得今天你的胜算有几分?”
达奚抱晖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问道:“莫非,莫非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红线女侠?”
李泌微笑着说道:“正是!”
达奚抱晖将佩剑仍在一边,绝望地瘫倒在地,因为他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李泌敢只身一人到陕虢来,原来他身边有这么一位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保护,自己连一分的胜算都没有。
李泌见达奚抱晖已经束手待擒了,却并没有让绿云动手,而是话锋一转,说道:“我并不是不想杀你,而是如今陕虢局势刚刚稳定,赈济灾民才是重中之重。我是担心今天杀了你,以后如果有其他藩镇发生这种擅杀朝廷命官的情况,朝廷再想派官员去,就会因为今天对你秋后算账而不被藩镇信任和接受,最终受苦的还是当地的黎民百姓。我今天决定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必须答应我,将达奚小俊的人头交给我,还要你亲自到张劝坟前祭拜悔罪,然后带着你的家人离开陕虢,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达奚抱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地问道:“大人此话当真?只要我按大人说的去做了,大人真的能放我一条生路?”
“你觉得本官此时还有必要对你许诺什么吗?”
达奚抱晖忙不迭的磕头谢李泌不杀之恩,然后说道:“我一会就把达奚小俊的人头给大人送来,然后明天一早就去张劝大人坟前祭拜…….”
……..
果然不出李泌所料,德宗收到李泌的奏折,得知他已经完全掌控了陕虢的局势,马上派一直赋闲的左仆射张延赏充任宣慰使去陕州,并叮嘱他,天下平定在即,正是朝廷重树威严的机会,此去陕州务必要给李泌施压,一定要让他将那些叛将缉拿到案并交给朝廷处置。
张延赏知道自己一直不能拜相,除了当年的宰相卢杞杯葛之外,还有就是像李晟这样的功臣反对,如今李晟击败朱泚、收复长安又立了大功,在德宗面前的份量更加显重,自己想爬上相位,就必须抓住宣慰陕州这个机会,将德宗交给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于是他马上赶往陕州。
可张延赏一到陕州就发现有问题,在李泌领衔的迎接人群中,根本没有达奚抱晖的身影。
一阵寒暄之后,张延赏先要求李泌屏退左右,然后才说道:“李大人,本官奉陛下之命宣慰陕虢,其实此行目的只有一个,督促李大人将那些参与谋杀节帅张劝的人员交给本官,由本官将他们带回长安严惩。”
李泌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哎----,都怪本官大意,刚到陕州只顾得赈灾,未能及时抽出时间详细调查张劝被杀一事。这个达奚抱晖也确实狡猾,他首先向本官提供了节度使张劝贪墨粮食的人证和物证,同时还检举张劝通过自己的侄子,也就是李怀光手下大将达奚小俊,暗中勾结李怀光意图谋反的事情,他大义灭亲,不仅擒杀了达奚小俊,并将首级交给了本官,因此造成本官判断误判,误认为达奚抱晖是忠于朝廷的,一时没有将他入狱羁押。昨日本官命他到张劝坟前祭奠,以此来向陕虢官员表示他未请示朝廷就杀掉张劝的擅权之罪,谁想到他却假借祭奠张劝之机逃跑了。”
“什么?达奚抱晖畏罪潜逃了?他可是陛下钦点的要犯,这让本使如何回去向陛下交差?”
“是啊,本官发现他潜逃之后,命陕虢境内沿途各地缉拿他,可一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本官心中也是懊悔不已,好在此事与张大人无关,李泌愿一力承担,还朝之后自会亲自向陛下请罪。”
张延赏也是聪明人,他当然猜出了达奚抱晖是李泌私自放走的,其目的无非是不希望陛下利用达奚抱晖杀张劝一事大做文章,借此来复振朝廷威望。但是他不能善罢甘休,他必须帮助陛下达成心愿才能给自己挣得资本,于是从怀中逃出了德宗给他的那份名单,说道:“李大人,首恶虽然逃了,但是这些协从将官还在吧,还请大人配合,将名单上剩余的七十四人交给本官带回长安。”
李泌连看都没看那份名单就说到:“张大人这份名单,本官手中也有,但是经本官查证,杀害张劝本是达奚抱晖在与张劝争吵过程中一时激愤所为,事先并没有与他人预谋。而且事发之日,名单上的很多人并不在陕州,本官不能毫无凭据的就将这些人抓起来吧。”
张延赏此时完全明白了李泌的意思,他是打定主意不想让德宗用张劝被杀之事立威了,不由得心中气恼,说道:“李大人,你明知道陛下欲借此事重振朝廷威望,因一个陕虢弹丸之地而忤逆了陛下,其中利弊还请大人三思。”
李泌坦然说道:“本官当然知道,如今陕虢虽看上去已经恢复稳定,但实际官员们已是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破坏这种微弱的稳定,最后还是苦了百姓。再说陕虢官员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此时大肆捉拿官员,必定会造陕虢复乱,今后如果再有藩镇发生此类事情,谁都会担心朝廷秋后算账,还有哪个藩镇会允许朝廷派官员前去安抚呢?到时候朝廷唯一的选择就是武力平定,但那又将花费多少人力和财力?今天如果朝廷对弹丸之地的陕虢都能宽容大度,其它藩镇的官员就能体会到朝廷的真诚,日后再有类似情况发生,那些藩镇官员又怎能会不接受朝廷委派的官员呢?”
张延赏当然知道李泌良苦用心对朝廷长远利益非常好,但他追求的却是眼前自己的私利,他见李泌态度如此坚决,只能退而求其次,说道:“李大人为了朝廷的长远之计本官固然理解,但还请李大人也理解一下陛下的苦衷,自四镇之乱至今,数年之间,朝廷的威信一落千丈,陛下急需利用严惩杀害张劝的凶手这一做法来重塑朝廷威望。李大人执意用长远之利牺牲陛下眼前之需,本官认为这恐怕并不完全适合现在的局势。”
李泌听了张延赏的话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张延赏的话也不无道理,经过反复权衡,他说道:“本官最多将达奚抱晖的五名亲信交给张大人,而且本官还会再次上奏陛下,为朝廷长远考虑,这五人能流放就千万不要杀掉。”
张延赏听了李泌的话已是无话可说,只得冷冷说道:“既然李大人心意已决,就请将这五人和达奚小俊的首级交与本官带回长安复命,至于陛下会如何决断,本官不敢妄自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