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大理寺卿郑云逵一看御史台和刑部派来的两个人,就感觉出苗头有点不对。御史台派出的是八品官职的御史李绛,刑部派出的是五品郎中郑峋瑜,这么大的案子,两个衙门居然都是让中低级的官员出面,显然是有意为之。
郑云逵暗想,武元衡和关播果然狡猾,三法司会审汾阳王的儿子、正三品的金吾将军,御史台和刑部的主官都不露头,只派手下人出面,案子办完以后,天子满意是他们主官的功劳,万一办砸了就是下属的罪过。不行,看来自己也要找一个人挡在身前。于是,他先让李绛和郑峋瑜稍等片刻,自己急匆匆去找大理寺少卿白季庚(白居易的父亲,李希烈被平定之后被擢升为四品大理寺少卿)。
见到白季庚,郑云逵说道:“白少卿,本官要去调阅天宝年间李白的升迁存档,所以三司会审由你代大理寺主审。”
白季庚面露难色地说道:“大人,下官手头还有很多公文,实在忙不开呀。”
“不妨事,白少卿可以将这些公务暂时放一放,本官另行安排人手,你马上去正堂,御史台和刑部的人已经到了。”说完,郑云逵也不管白季庚同意不同意,转身就走。
白季庚无奈,只得向正堂走去。
三司会审,大理寺官员是主审,刑部监督律法引用是否妥当,御史台则负责监督审讯过程是否公正。
这三个参与审理郭曙的官员,要么是心中感觉郭曙被诬告而愤愤不平,要么是同情郭曙,所以来到堂上也是为了应付差事,审理过程相对比较形势化,没过多久就结束了问询,让狱卒将郭曙押了下去。
三人轮番将郭曙的供词看了一遍,分别签署上自己的名字,就算完成了当日的审理,然后各回自己的衙门汇报去了。
下午郑云逵回来了,亲自看了郭曙寥寥无几的供词,皱着眉头对白季庚说道:“就这么简单?”
“下官手里没有任何线索,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所以只能问他在宣州那几年与李白是否认识、有没有见过面、彼此之间是否有怨仇。郭曙就回答了这么多,下官也难以再审下去了。”
郑云逵说道:“这让本官如何向陛下禀报?你在堂上至少也应该问一问,当年汾阳王为什么要在肃宗面前为犯下谋逆大罪的李白求情,力主肃宗饶他一条活路吧?”
“大人您临时让下官主审,下官对案情什么都不了解就坐在主审的位子上,唐突之间实在是不知如何入手。况且,即便下官问了,郭曙要么说不知道,要么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于案情也是毫无意义啊!下官只知道这次三司会审是查清李白的死因,但说句公道话,没有丝毫线索能证明李白是死于暗杀,而且郭曙身上也毫无破绽,这案子让谁来审,也是徒劳。”
郑云逵听了白季庚的话心中不悦,但又无法反驳,只好说道:“本官也知道这个案子的难度,今天本官去甲库(中国古代专门保管甲历的档案库,始建于唐。唐中央三省每年铨选官吏,凡参加铨选入仕官员的出身、籍贯、履历、考绩及三省的拟官、解官、委官等都要记录存档,这些记录文件称为甲、甲历、官甲或甲)调阅了李白的为官履历,他一直在翰林院挂了一个陪明皇写诗文的闲职,只有在明皇巡狩西川的时候,才突然去江南做了永王的幕宾,除此之外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你明天就从汾阳王为何替犯下死罪的李白求情这一点入手。”
……..
郑云逵回到家刚想喝两杯酒一解心中的郁闷,突然,看门的仆人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匆匆跑了进来,说道:“大人,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府门扔下了这封书信。”
郑云逵实在没兴趣,说道:“肯定又是举报哪位官员的,先放着吧。”说完,连看都没看,就开始喝闷酒。
几杯酒下肚,郑云逵有些飘飘然,拿着书信站起身向卧房走去。
第二天早晨,睡眼惺忪的郑云逵才看到那封信昨夜被自己放到了枕边,他漫不经心的撕开信封,将信展开,刚看了第一行,他就被信中的内容惊醒了,原来这封信居然揭开了一个让他百思不解的谜团:杨国忠贪墨了六百万两银子,秘密藏在西川老家,安史之乱为了说服明皇巡幸西川,他不得已将赃银说成是预藏的军费,并将藏银地点画了一份藏宝图交给了明皇,肃宗在灵武自立,明皇为扶植永王李璘与肃宗抗衡,让李白秘密携带藏宝图投奔永王,永王兵败被杀,这批银子下落不明。
看完这个惊人的消息,郑云逵此时才恍然大悟,明白德宗为什么要拘押郭曙并重新调查李白之死了,原来德宗并不是关心李白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是惦记那六百万两银子的下落。因为只要弄清了这个原因,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李白犯下谋逆大罪,汾阳王郭子仪和李泌却一起出面为他说情并最终保住了他的性命。
郑云逵胡乱的洗漱了一下,就直奔大理寺而去。
到了大理寺,郑云逵将白季庚找来,说道:“本官昨天晚上思考再三,觉得还是先从汾阳王为什么替李白求情这件事上入手,因为李白所犯的是谋逆大罪,依大唐律法除了他自己要伏法以外,还要株连九族。汾阳王和李泌先生明知这一点,却联手在肃宗面前力保李白一条活路,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本官认为李白很可能向这两人送去了大笔的贿赂,所以此案的着手点应该从这里入手。”
“下官对大人的观点不敢苟同。李白一介狂傲书生,即便在最受明皇青睐的那段时间,也不过是经常出入禁宫写一些赞颂明君盛世的诗词歌赋、多享受了些美酒佳肴而已,并没听说明皇让他掌握了什么实际权利,他何来大笔钱帛用来行贿?”
郑云逵不好将自己收到举报信一事明言,只好煞有介事地说道:“据本官了解,李白投靠永王之后,不仅利用自己的名声为永王募集军费,而且还被永王委以度支的重任,替永王调配钱帛,他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间聚敛了大笔钱帛。后来永王突然兵败被杀,李白为保命,说不准就将这些钱帛送给了汾阳王。”
“大人的推测听起来很合理,但是大人却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李白只是一个文人,既不善于理财,也并非是永王的核心幕僚,像钱粮这等大事,永王又怎能交给一个毫无经验的外人掌控呢?”
“所以我们才要继续调查啊!毕竟永王兵败之后,朝廷并没有起获他的钱粮,追随永王的亲信被俘后也没有供出有关钱粮的任何线索,而李白作为永王的幕僚,即便他不直接掌握钱粮,也可能知道永王钱粮的藏匿地点。况且当年汾阳王带领朔方军与安禄山的叛军对峙,也确实需要大笔的钱粮来维持,而当时肃宗手里哪有那么多钱粮呢?因此,不排除汾阳王从李白身上获知了永王钱粮的藏匿之地,所以事后才会力保李白不死。”
白季庚显然认为郑云逵的分析有些牵强附会,摇着头说道:“即便如大人所言,汾阳王得到了永王的军费,所以在肃宗面前力保李白,但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向肃宗说明情况,根本没必要拉着李泌先生一起出面,以稳定天下文人士子之心这样的理由请求肃宗宽宥李白吧?”
郑云逵看白季庚迟迟不能领会自己的意图,不禁有些恼怒,呵斥道:“难道你敢保证汾阳王就不会将永王的钱粮私吞吗?陛下也正是对这一点有所怀疑。而且李白去宣州治下的当涂投奔他的叔叔李阳冰,汾阳王为什么偏偏要将郭曙安排在宣州?难道这些不是疑点吗?陛下降旨三法司会审郭曙,就是在寻找这批钱粮的去向,你今天再审案的时候一定要抓着这些疑点做文章!”
白季庚沉默了半天才说道:“只是按朝廷规定,三司会审要隔日才能提审嫌犯,今日恐怕不行了。”(颟夫提示:有兴趣想了解唐代大理寺如何审问嫌犯的朋友,可百度四川师范大学杨春蓉所著《唐代大理寺述论》)
郑云逵显然对白季庚如此教条不满,说道:“都按照朝廷律令办案,到期不能侦结的责任谁来担?这可是陛下督办的案件,白大人不必墨守成规。你一会就派人到御史台和刑部去请他们的人来大理寺办案。”
……..
郑云逵在大理寺内没等到御史台和刑部的官员来,却等到了怒气冲冲的升平公主和郭
曙一起来了。
原来,依大唐律法规定,若嫌犯身为五品官,家属可派一名婢女到狱中去服侍,三品以
上官员则可派两名婢女到狱中服侍。郭曙身为正三品的左金吾将军,当然可以享有两名婢女服侍的待遇。所以,升平公主在前日探监的时候,除了带去了衣物以外,同时还送去了两名婢女。今天狱卒想要提审郭曙,其中一名婢女马上跑回汾阳王府去通知。升平公主对大理寺公然违反大唐律法的行为怒不可遏,急匆匆坐着轿子就来了。
郑云逵一看升平公主来了,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赶紧满面赔笑的起身相迎,并让人去搬椅子。
升平公主看着郑云逵怒斥道:“请问郑大人,如果本公主没记错的话,所有在押嫌犯需隔日聆讯。汾阳王府的人并不想要求特权,只要大理寺依规办理即可。但郑大人如此乱来,不知道是看我汾阳王府好欺侮还是故意藐视大唐律令啊?”
郑云逵自知理亏,马上赔笑说道:“公主误会了,下官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侮汾阳王府的人啊。今日找郭将军过来只是闲聊而已,并不是要审案。”
升平公主怒斥道:“还敢狡辩?你如果不是审案,为什么要在正堂之上安排录事(记录口供的官员)和衙役?”
郑云逵也知道自己难以自圆其说,马上对大堂上的人喝到:“谁让你们跟来的?还不给我退下?”然后,郑云逵对升平公主说道:“这些人在大理寺供职多年,以为下官只要到正堂来就是要审案,所以就自动跟来了,并非是下官让他们来的。”
升平公主虽然身为德宗的亲妹妹,但也不愿意将此事闹大让人抓到口实,污蔑自己凭借公主身份对办案官员施加压力,于是说道:“既然是个误会,本公主就不再追究了。只是不知郑大人今日请我家七弟过来,想聊点什么事呢?”
郑云逵知道躲不过这一关,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下官昨日接到一封匿名密信,说李白当年在永王手下为幕宾之时,曾替永王掌管钱粮,可是永王兵败被杀之后,他积蓄的钱粮却无影无踪。所以举报人说,李白是用这些钱粮为条件,换取汾阳王在陛下面前保他一命。下官觉得此事关乎汾阳王的一世英名,所以才想找郭将军来私下聊一聊。”
升平公主冷笑着说道:“那本公主还真该谢谢郑大人了。”
“下官愧不敢当。”
“汾阳王当年到底是否收过李白的这笔钱,本公主确实不知道,但是自本公主嫁入汾阳王府那一天起,就没听说过汾阳王府会缺钱。只是不知汾阳王收没收李白这笔贿赂,与他的死之间有何关系?”
“这个嘛……”郑云逵鼓足勇气说道:“密信上说,是因为汾阳王担心自己受贿的丑闻早晚有一天会被李白公之于众,所以才密令郭曙将军暗杀了李白。”
“一派胡言!”郭曙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当年永王叛乱初平,江南人心不稳,永王余孽还未完全肃清。朝廷又要与安禄山的叛军作战,平叛所需钱粮必须要由江南来供应。因此汾阳王禀明肃宗后才派本将军镇抚江南,驻守宣州,这与李白之死没有任何关联。”
“郭将军别急,事情就是这么巧,李白投奔在当涂做县令的叔叔李阳冰,当涂恰好是宣州下辖的一个县,而郭将军偏偏就在宣州驻军,所以才会容易让人引起联想。”
郭曙对此不屑的说道:“郑大人说的事本将军不屑于辩白,如果陛下对此有疑问,郭曙愿意当面向陛下说明。今日到此为止,本将军身体不适,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