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X年X月)
“醒醒,月珍!”冯笑笑睡得黑甜,感到有人正推搡着她。突然,屋顶的灯亮了,她被强光刺的睁不开眼。
“快醒醒,月珍,冯建业出事了!”听声音是外婆。冯笑笑心想,外婆已经瘫在床上大半年了,怎么突然间这么声如洪钟。
“外婆,我妈在另外那个屋!”她嘟囔着。
“你说什么胡话呢!你男人出事了,纺织厂的门房老吴接到的电话,让我赶紧来通知你!”
纺织厂?什么纺织厂,二十多年前倒闭的那家?
她努力睁开眼,眼前是满脸焦急的外婆。她的白发变成了黑发,穿着款式老旧的深蓝色棉衣,脸上的皱纹一夜间被烫平了。冯笑笑第一次看清她的眉眼,一对浓眉大眼——原来外婆长这样,像八十年代电影里的人。
“你说什么呢?我爸不是死了几十年了嘛!”她一肚子起床气,不知道外婆又发的什么神经。
“你爸?你爸已经去医院看你男人了,你男人冯建业晚上执勤被歹徒捅了,肠子都出来了,现在人都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
她恍恍惚惚的坐起来,床板很硬,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被,花纹是红底黄牡丹——电视上见过的老土款式。屋顶的灯泡光秃秃的,连个灯罩都没有,房间里除了床,家徒四壁,只有角落处摆着两个木质大箱子。
看这屋子的格局,似乎是她家,可又不像她家。
冯笑笑被年轻又有力气的外婆拖拽了起来,她嘴里骂骂咧咧,埋怨着她不该嫁个警察,好男不当差,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接着又担忧起来,说听情况很不好,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没有知觉了,不知道会不会出大事。
她随手披上一件棉外套,浑浑噩噩的跟着外婆出了门,家属楼外本应是宽敞的水泥路,可眼前却是一条黑漆漆的沥青路,两旁光秃秃的,连个路灯都没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外婆摸黑打开了一辆黑色的老式自行车的锁,两人一前一后坐着,一路向西骑去。
屋外温度很低,天上淅淅沥沥的掉着冰粒子,宁城的夜晚,一切应该是霓虹闪烁、声色犬马,而此时却是万籁俱寂,只听得到冰粒子打地的声音,冯笑笑忍不住冷的缩起了脖子。
外婆的车在人民医院门口停下,这里也和冯笑笑记忆中不同了,一切都那么的老旧,医生和护士依然忙忙碌碌的。她跟着外婆走进医院,冯笑笑已经很久没见过外婆这样心急火燎、健步如飞的样子,她印象中的外婆只会瘫坐着,眼神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人,似乎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加护病房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他皮肤黝黑,满身插满了针头和管子,肚子上绑着白色.医用绷带,绷带被血渍染得通红,这场面让人看的不免胆寒。
男人双眼紧闭,面色发青、唇色发紫,显得毫无生机。
冯笑笑惊呆了,这张脸她认识,在老旧发黄的黑白照片里——那张父亲的遗像上。
从来没有在现实中!
这是她的父亲,她还未出生就死去的父亲,只在亲人口中听过的人民警察冯建业,烈士冯建业。
她努力的掐了自己一下,可并没有醒来,一切像梦,又似乎不是梦。她是谁?外婆为什么这么年轻?死去三十多年的父亲为什么躺在眼前?一个个疑问让她喘不过气来。
一个医生走过来,用极冷的声音说。“你丈夫5分钟前刚刚走了,我们已经尽力了”。接着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请您节哀。”
她忽然意识到,在别人眼中,她可能不是冯建业的女儿冯笑笑,而是冯建业的妻子裴月珍!
她踉踉跄跄的走到洗手间,这里只有一面小小的挂镜,灯光微弱。她看着镜中人——那不是冯笑笑的大腮帮子和寡淡的五官——别人说她像极了父亲,那是裴月珍的脸,不过更年轻秀气一些——白皙的肌肤,粗眉下一对杏仁大眼,浓黑的睫毛,高挺的鼻子下一对樱桃小嘴——真有些王祖贤的样子,只是此时面色如纸一样惨白。
她脑袋嗡的一响——这难道就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夜?父亲还是年轻的26岁,不过刚当上警察的第四年,追捕入室抢劫的亡命之徒时,被持刀的凶手残忍的捅死了。
那时,母亲刚满裴月珍20岁,肚子里怀着三个月大的冯笑笑。
冯笑笑摸摸自己这具肉身的肚子,惊诧的想,肚子里这个是谁?她已经是裴月珍了,那冯笑笑是谁?
细思极恐,她一颗心跳的乱七八糟,冷汗直流。
她脚有些软,不知怎么走回了加护病房。外婆正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嘴里念念有词,你就这么去了,让我女儿以后怎么办啊?你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
老一辈的人哭丧起来犹如唱歌,一首悠长悲伤的咏叹调,但不免有些滑稽。
看着父亲的冷冰冰的遗容,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酸酸涩涩的,却丝毫没有真实感。
她这才发现外公也在,他同样显得年轻健壮,外公扶住冯笑笑,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说冯建业是为国牺牲的,是人民的英雄,你要感到骄傲。别太难过了,肚子里还有孩子。
外公是当兵出身,说话永远是主旋律的调子。他此时眼睛红红的,明显刚刚哭过,也许是在她们来之前。
整个病房,只有冯笑笑哭不出来。
父亲已死这个事实,对别人而言,是晴天霹雳,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事实。
这是1984年的宁城,陌生的就像另一个城市,熟悉的外公外婆则变成两个中年陌生人,他们此时不过40出头,而不是风烛残年的70多岁,生命力旺盛的犹如正午的太阳。
上一世,她是冯笑笑,一个32岁的初中老师,生活在物质富裕的2016年。但现在,她成了32年前的母亲——20岁的裴月珍,肚子里还怀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胎儿。
在似梦似幻的不真实感中,冯笑笑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被人盖上了白布。
*
在冯建业的追悼会上,冯笑笑见到了她熟悉又陌生的家人们。爷爷奶奶、大伯、小叔和小姑从宁城外一百多公里的冯家村赶来——那里是父亲的家乡,他们一见到她,就抱着哭作了一团,唯有她挤不出一滴眼泪。
外公和大舅请了假,在追悼会上忙前忙后。
所有人都比冯笑笑印象中年轻了三十多岁,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头漆黑的头发里偶尔藏着几根银丝,脸上的皮肤有弹性有光泽,腿脚利索。
大舅和大伯是二十五六岁,他们的中年啤酒肚和秃顶消失了,身体精瘦,剃着简单干净的平头。
小叔和小姑不过十来岁模样,村子里来的少年,显得十分怕生,衣服上还有缝缝补补的痕迹。
冯笑笑以烈士遗孀的身份接待了一拨又一拨的宾客,有公安局的领导、外公任职的纺织厂的领导、《宁城晚报》的记者、甚至还有慕名前来悼念的热心市民。
记者对她进行了简短的采访,冯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了,她隐约记得自己说了“为丈夫骄傲、“心情很沉重”的句子。讽刺的是,外公家的写字桌下一直夹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新闻报纸,是《宁城晚报》对母亲的采访内容,冯笑笑从小到大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清楚的记得里面母亲的回答——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照搬过来了。
追悼会十分庄严肃穆,在父亲的大幅遗像面前,许多她从未谋面的人发表了令人动容的悼词,对父亲满怀溢美之词。说到动情之处,甚至留下了热泪。
冯笑笑却只是冷静的听着,犹如死者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对于父亲,她素未谋面,更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小时候,她经常被学校要求以“烈士后代”的身份发表国旗下的讲话。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矫揉造作的背出一长串早就准备好的对父亲的崇敬之词和“我也要为祖国做贡献”的豪言壮语,可她清楚的知道,那不过是她满足围观群众的拙劣演技,而每次演讲结束,她却只会感到更加的失落与空虚——因为又一次发现自己对父亲的无知。
今天的追悼会,她头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了,父亲的确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个英雄。所有的家人、同事、领导、甚至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在流泪,唯有她哭不出来。
她站在父亲的遗像前,觉得所有人都似乎在看着自己,殷切的期盼着她也留下眼泪。可她心里酸酸的,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来。她仿佛觉得自己让所有人失望一般,有些心虚的低着头,接受着众人的哀悼。
这时,只见外婆手里牵着个少年姗姗来迟,冯笑笑的心不禁一颤。
那少年正是她的小舅舅裴西临,他比冯笑笑印象中矮了一个头,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校服、一双解放牌运动鞋,单肩书包挎在肩上,上面绣着领袖头像和“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如鸡窝一般,皮肤白皙、眉眼清秀,额头上还长着几个青春痘——他此时只有十五岁。小舅舅和母亲长得很像,两姐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上一世,她二十多岁小舅舅就去世了——可此刻却死而复生、健康而红润的站在她面前。冯笑笑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双脚有些发软。
裴西临一见到她就哇的哭了,“姐,姐夫真的没了?”
冯笑笑心想,连最熟悉她的小舅舅都以为她是裴月珍,自己这么躲在母亲的皮囊里,怕是没有人能看得出破绽了。
见到死而复生的小舅舅她又惊又喜,虽然他还在哭鼻子,也一点也不帅,可他却如此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抱住裴西临,他只和自己差不多高。
“别哭,你姐夫是为人民牺牲的。”
裴西临显然没想到二姐这么冷静,眼泪唰的又缩了回去,努力装出一脸坚毅的表情。“姐,别怕,姐夫没了还有我,以后我保护你。”
冯笑笑会心的笑了,她从小没有父亲,小舅舅就是她的“爸爸”,母亲裴月珍忙店里生意的时候,是小舅舅接送她上学,请她吃零食,教她打画片儿和游戏机,有男同学欺负她的时候,是小舅舅挽起袖子,把男同学揍得躺在地上起不来。
“别怕,有你舅在!”那是那时小舅舅经常对自己说的口头禅,只是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
冯笑笑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在父亲冯建业的追悼会上,两行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小舅舅,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