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痘所地处皇城边缘,两溜灰色小院相对排开,远离人烟稠密的地区。高高的院墙,屏蔽外界一切干扰,独门独栋好似后世的联排小别墅。
院内一应花草树木全无,为的是防蚊虫滋生。绣瑜咨询过太医之后,临时搬空了内务府花房的存货,往屋里放了好些文竹、美人蕉、矮子松并青瓷鱼缸之类的盆景摆设,按照三个孩子平日里的卧房布置了小院,总算增添了些许生机趣味。
人痘之法发展到如今已经相当成熟了,不然太医院也不敢让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冒这个险。又有一众太医从旁辅助,其实这些年幼的孩子们最难过的关反而是内心的恐惧——远离父母,深锁高墙,独自面对病魔。
这个时候乳母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只要能陪同年幼的主子渡过此劫,日后必得重用。正如当年陪伴康熙避痘的乳母孙氏,如今得封奉圣夫人,儿子曹寅做了江南织造,荣耀满门。
先说永和宫的两位格格。九儿到底年纪大些,性子沉稳,除了刚到宫外时哭了两场,其余时候都能遵循太医的医嘱,乖乖吃药睡觉。从开始种痘,到红疹尽出,再到疮口愈合,全程有惊无险。只是脖子和手背上还余了几粒疮疤迟迟未消,叫她每每照镜子时都担忧不已。
瑚图玲阿虽然年幼,但是素来身子强健,长到如今快满五岁,几乎从没生过大病。她又素性舒朗大方,乍来到陌生的地方也没怎么伤心害怕,种痘更是一气呵成,不到十日的功夫就毒斑尽回,倒比姐姐还快些。
真正困扰瑚图玲阿的反而是整日无聊,以及不能放酱油、少盐少油的菜品真难吃。
她知道姐姐就住在隔壁院子里,身子大好之后就趁中午出来放风的时候跑到墙边大喊:“九姐,九姐!你睡了吗?”
若换了平时,九儿必定推说睡了。可如今只得妹妹一人可以说说话,九儿凑到窗前,难得粗声粗气地大声喊:“没呢,小十二,你可又淘气了?”
瑚图玲阿说:“我没有。九姐,我想跟你学双陆,回去咱们下棋赌瓜子儿打吧。我输了你可要轻轻地打。”
九儿抿嘴一笑:“谁要打你的瓜子儿?打重了我还怕手疼呢!”
姐妹俩有来有往地聊了好一会儿天,各自心满意足地回去歇下。第二天想要再聊的时候,偏偏起了北风,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九儿沮丧了一回,结果下午歇晌起来,却见桌上多了个硬木茶杯,杯底有孔,孔中连着一根粗线,戳破了窗纸直直地绷着伸到外头去。
九儿拢了衣裳下地:“这不是额娘的传声筒吗?怎么用茶杯来做这个?”
蔡嬷嬷拿着斗篷上前替她披了,笑道:“十二格格真是活泼,病还未好全就这样能折腾。”
九儿惊喜地拿了茶杯在手里左右摆弄,时不时扣在耳朵上听听,心情大好。
再过了十来日的功夫,姐妹俩就被太医确诊基本痊愈,在小院里烧了痘疹娘娘的神像,喝了纸灰拌的水,由着萨满嬷嬷们敲鼓摇铃地围着她们大跳驱邪除晦的舞蹈。
姐妹俩被挪到避痘所边缘的一处僻静房屋居住,只要再过五日,确诊无虞便可回宫。
刚安置下便有人来瞧,却是七八两位阿哥。两人年纪大些,自然好得更快,如今刚刚解禁,正是四处遛弯闲逛的时候,便顺道来瞧瞧两位妹妹。
兄妹四人闲聊,说起九儿窗边的一盆兰花。胤佑赞道:“兰花通常生五瓣,三主瓣两捧心蕊。九妹这盆兰天生六瓣不说,捧心蕊已经出现些微的水红色斑,《兰经》谓之蝶化;叶片微卷,叶尖通透微白,仿若水晶。极为难得,是不是啊,八弟?”
“八弟,老八?”
胤禩突然回神,脸上略显僵硬的笑容一下子又温和生动起来,他冲九儿点头笑道:“此株若长成必为名品,九妹好眼光。”
瑚图玲阿听得似懂非懂,扁嘴不乐意地说:“原来这盆草这样好,四哥真偏心。”
九儿戳戳她的脸蛋:“罢了吧,你养盆芦荟都够呛,还妄想养兰?”
胤佑不由微微吃惊:“这是四哥选的花?真想不到啊。”无逸斋课业繁重,皇子们一年到头,得闲的日子屈指可数,四哥竟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有什么想不到的,四哥还亲自给……哎哟!”瑚图玲阿话没说完,就被姐姐不动声色地踢了一下小腿。
她只当姐姐一时脚滑,混不在意地揉揉腿继续说:“四哥……”九儿急了,伸脚去踩她脚背,结果瑚图灵阿突然一抬腿,就误中旁边的胤禩。
“啊!八哥,抱歉。”九儿忙站起来道歉。
胤禩愣了一下,才回神温声道:“无碍,九妹快坐。”
这下连瑚图灵阿也看出他有心事,九儿犹豫着问:“八哥有为难之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不等他开口,胤祐搭了他的肩膀叹道,“老九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太医瞧着呢。你只管放心就是。”
痘疹冒出的时候奇痒无比,胤禟被宜妃捧在手心里养了这么大,素来身娇肉贵,衣食用度样样都是上好的,哪里受过这个罪?
听说他夜夜啼哭,连住在隔壁的胤祐听了心里都不忍,何况素来跟他要好的胤禩?故而出言安慰。
胤禩微微一愣,旋即点头说:“老九到底娇惯些,就是身上被蚊子叮一口都能肿上半天,何况是出痘。”说着拧了眉毛,匆忙起身告辞了。
瑚图灵阿见惯了自家四哥和六哥亲亲热热,不以为意。
九儿心里却生出些说不上来的疑惑,老九跟八哥关系好没错,可也没有好到老九生病,八哥坐立不安的程度吧?
来不及细想,瑚图灵阿已经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我想十三弟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九儿顿时被勾起满肚子愁思,忘了刚才的纠结,叹道:“十三弟是最小的,只怕很辛苦呢。”
胤祥的情况着实不妙。种过痘的人都知道,身上的疹子要越快发出来,越早痊愈,致命的风险就越低。而最糟糕的一种结果就是像胤祥这样,疹子发不出来,反而浑身高热难退。
同一批种痘的孩子们都渐渐好转或者痊愈,唯有他一直不见起色。
绣瑜得知情况后,二话不说带着章佳氏求到康熙面前。
康熙也心情沉重。老十三一向健康机灵,虽然不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但也是掌心肉、心头宝。
他搁了笔,亲自扶了哭得浑身微微颤抖的章佳氏起来,安抚道:“朕知道你慈母心肠,可你本来没有出过花,如何能近身照顾?回去好好养着,朕会派最好的太医为胤祥诊治。梁九功,你亲自送贵人回宫。”
打发走了章佳贵人,康熙不禁心里沉甸甸的,半埋怨半叹息着说:“章佳贵人年轻,你也不劝劝她。”
绣瑜语气中满是无奈:“臣妾劝了,可唯一的儿子在外头生死未卜,这哪里是言语能够宽慰的?”
康熙叹道:“朕如何不知?只是实在没有办法。”他眼神空旷悠远,指不定又想起谁来了。
搁平日绣瑜还有心思去猜一番,如今她只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急道:“恕臣妾斗胆,皇上若有空……去看看十三阿哥吧。”
康熙不由皱眉,满人谈天花色变,由来已久。即使是出过花的人,也不愿轻易往患者身边凑,何况是身上担着国家社稷的皇帝?
只是绣瑜是他宠爱的妃子,这冒险求情又不是为她生的儿子所求。康熙只得长叹一声:“你先回去吧。”
绣瑜听他这语气便知有戏,忙起身告退,第二日,果然听说皇上微服出宫。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约了章佳氏往佛堂上香:“与其闷在屋里急出病来,不如烧香祈福,聊胜于无。”
章佳氏果然十分积极,两人一前一后往正殿去,却见佛祖的金身像前已经跪了一个穿藏蓝旗装的女人。她前额触地,久久不起,十足虔诚谦卑。
还是宫女见了绣瑜,忙扶了她起来,退在一旁请安:“德妃娘娘金安。”
眉若远山,眼若秋波,浑身上下一色半新不旧,不着半点珠翠,正是卫贵人。
卫氏平日里少有出门走动,此刻出现在这里,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谁。
绣瑜叹道:“起来吧,原是本宫打扰你了。”
卫贵人惶恐地连道不敢,又与章佳氏互相见过。她红着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敢。
绣瑜见她宫女臂上挽着的篮子里还剩下不少经书未烧,便通情达理地说:“这里怪闷的,本宫出去走走,两位妹妹自便。”
卫贵人这才舒了口气。
早走佛堂的嬷嬷上来,请了绣瑜到堂后净房小坐。绣瑜因叹道:“卫贵人也不容易,八阿哥都九岁了……”
竹月端了茶上来,小声道:“可不是吗?旁人也就罢了,八阿哥身边的乳母都能给她脸色瞧。这也太不像话了。”
自打上回中暑之事后,八阿哥身边的人都是康熙安排的。这些嬷嬷本是皇帝心腹,就是内务府的总管都要给她们几分面子。
好处是八阿哥要东西的时候方便开口,坏处就是这些体面尊贵的嬷嬷如何会把一个罪奴出身的贵人放在眼里?
绣瑜冷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人有的是倒霉那天呢!”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