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精神恍惚了好一会才“醒”过来,脑子像是上了锈的机器缓缓运作,他以一种有些陌生的目光把眼前的景色看了一遍,视线最后停在自己捏着绣花针的手上。
没有多想,自然的指尖轻弹,绣花针便飞了出去,带着旁边架子上的绣线一起。
他坐在高台上,下面的莲池周围放着十二面的屏风,屏风上已经绣出了景秀富贵的牡丹,艳丽非常。一只漂亮的蝴蝶把这牡丹当了真,落在了屏风的牡丹上面,而他弹出去的这一针,恰恰将那停在屏风上的蝴蝶也绣进了屏风中,栩栩如生,难分真假。
他再次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异常漂亮,修长而又柔嫩的手,如果不是这分明的指节,怕是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葱指也不过如此。
他合上眼睛,记忆有些混乱,前一刻的记忆停留的地方,似乎不应该是这里,但又恍然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招了招手,侍立一旁的女子恭敬的上前,他微蹙了眉,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一旁的侍女身子紧绷了起来,他看了侍女一眼,这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意义。
“回房。”他说。
“是,教主。”侍女踏着轻盈无声的步伐在前引路,动作恭敬神态小心。没一会,巨大的红木门就出现在了眼前,他对侍女摆摆手,侍女停在屋外听候差遣,而他拖着长长的绣着锦簇富贵牡丹的紫云袍,眼神有些恍惚的踏进了屋里。
这一路行来的景色如此熟悉,却又透着股陌生,就连他的动作也是如此,可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直觉的进屋后右转,在走到里面后,果然看到了一个红木雕出的梳妆台,梳妆台旁的窗外有粉色的花枝伸进来,平添一抹生趣,梳妆台前是一把红木圆凳。他走过去,在圆凳上坐了下来,然后抬眼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镜子里的这个人,浓墨似的黑发自然的垂下,只在头顶盘了个简单的髻,既不是女子的发髻,但也不像是男子的,除了一枝简单的银钗,什么装饰都没有。而镜子里这个人的脸,却在额头、眉上和脸颊都用大片的粉色为底、银色沟边,画出花的妍丽。卧蚕眉梢勾起,有种别样的风情,而若仔细看来,在隐约间,仿佛透着被粉末盖起来的煞气。
他抬起手,指尖在脸上描绘。
这么熟悉的一张脸啊,看起来却恍如隔世,也许真的隔了一世……
因为希望自己可以拥有女子的柔美而每天用去那么多的时间,一笔一划描出来的妆容。极力的遮掩身上任何属于男子英气的地方,只是希望莲弟可以多看他一眼,可他终究不是女子。就算性情大变,可身上那股多年积聚起来的气势,也不是说没就能没的。
可是,他到底是谁呢?是唯我独尊的东方不败,还是那个一生平顺的常乐呢?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叫做常乐,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社会里。记得他小的时候,还没有遇到童大哥之前,爹娘也都还在的时候。爹曾经说过,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可如今的他看来,这句话是不全对的。
如果没有这神教中的众多教众传递消息,他又怎能知道并掌握这天下武林之事呢?
但梦中常乐生活的那个地方,千里之外发生的一件事情,连一刻都要不了,便能让全天下都知道。因为那里的人们有一种发明,它叫做电脑,消息的传递速度快的让他们这些古人不可置信。
在梦中的时候,他是常乐,从小便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对这些东西也不甚惊奇,不明白为什么却可以熟练的应用。如今转醒,细细想来,真真一身冷汗。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神奇之物不可赘言,比如自来水、电视、飞机、冰欺凌等等,若是如今的帝王知道,若干年后,皇子皇孙都会成为一个平民老百姓,不知道会是如何面色。
虽说,他在梦中是常乐,以常乐的身份过了一世,从出生到死亡。可这常乐,却是一点没有他的天赋之姿。只是和每一个普通人一般,在父母的面前长大,幼稚、爱哭、会撒娇,小学、中学、大学一路平顺。叛逆期、青春期也曾让父母苦恼过,家庭虽然经济不是很好,可也得衣食无忧。
大学毕业后,找了个不高不低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不思进取,人却挺乐,接着娶妻生子、赡养父母。四十岁的时候,父母和妻子意外去世,五十岁时,两个孩子全部结婚,次年有了孙子和孙女。五十七岁,孙子孙女上学,八十岁,孙子孙女成家,但跟着潮流不要孩子,曾孙和曾孙女泡汤。
于是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八十多岁却依然身强体健的常乐整天缠着孙子孙女要曾孙和曾孙女,常乐以为,这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了,平顺又幸福,常乐是一个知足的人。
却没有想到,在他八十六岁,孙子孙女们终于愿意给他添个曾孙和曾孙女的时候,世界上竟然爆发了一场异常可怕的流行病,这个病的名字叫做“长梦”。
长梦,顾名思义,就是很长很长的梦。
长梦是一种奇怪的传染病,它的潜伏期非常长,而传染性却非常大,在人们刚被传染上的时候,是很难发掘的。它的表现形式,就是在人们每次入睡以后梦境的延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长一些的梦,这些梦的长度随着时间的增加而越来越长,直到三个月左右,被传染的人进入永恒的梦乡。
在此期间,随着梦的长度增长,人的外形也会一点一点的发生改变,用常乐那在医院工作的孙女的话来说,变得就像是外星人一样。皮肤变薄、头骨透明化、脑袋变大、整张脸扭曲的像是堆积在一起的面饼,而下巴更是一叠又一叠,如果脱了衣服,连皮肤下面的血管和肌肉都清晰可见,模样非常可怕。
在病毒的最初,大家也只是当做谈资来说说,就跟当年的非典一样,闹的那么严重,但也只是在电视和报纸上面看到一些消息而已,没有太多的真实感,大家都想,虽然这个病非常的奇怪,但也很快就会被控制住,然后消失吧。
谁知道,这个传染病在最后,却给全世界带来了“末日”呢?
长梦的蔓延速度和强度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因为它过长的潜伏期,让这个传染病在爆发的时候,是异常迅猛而又范围广大的,造成很难找到最初发病的地点,仿佛一夜之间,全世界都陷入了深沉的恐惧之中。大量的消毒和检查,接连不断。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活力,每一个人都在担忧自己的未来。那些发病两个月以上的人的梦境,已经长达百年之久,这些人的外形渐渐脱离了人的范围,不是躺在家里,就是躺在医院里。当这些人走在大街上,他们的行为看起来像是神经病,而他们的外表则令人惊恐。
在发病长达三个月的人,在电视的采访镜头之下变成了粉末被风吹走之后,政府的安抚已经不能控制住民众的情绪了。
各种物资的抢购、飞涨的物价、不断以几何数字攀长的犯罪率,每个国家的高层每一天都在召开紧急会议、每一个研究所都在研究“长梦”,各国的每一分钟经济都在向后退一大步。疯了的人们享受疯狂,惊恐的人们恐惧死亡,而理智尚存者寻找“末日”的出路,可这种仿佛来自外星球的传染病耗尽了各国科研工作者的心血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解救的方法。
因为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这防不胜防的传染病,已经让各国的领导者、科研工作者们同样进入了梦乡。
人们预言过末日,猜想过末日,信誓旦旦,却没有人想到过这样安静的末日。
常乐确实是幸运的人,说他幸运是因为,在全世界几乎所有的人们都陷入了“长梦”之中后,只有他没有被传染上,但他也不得不表现出被传染上的样子。
在他明白了什么是家后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和妻子,而在他知道了天伦之乐、能够放下生死进入坟墓后又一个接一个的送走了自己的孩子们和孙子们。
看着这些曾经让他困扰过、骄傲过的孩子们,一个一个的,在他平静的注视下,变成了粉末,被风吹到天空中。
他隐约看见,在天空中漂浮的,那些变成了粉末的人们,每一个人都做着永恒的梦。整个城市都是死寂的,静的可怕,可天空中却这么热闹,只是可惜,他的曾孙子和曾孙女还没有出生,他们一定是非常非常可爱而又调皮的孩子吧?但在这样的环境里,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