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修眉
已经成为阿愁的秋阳,自然对那已经成为李穆的秦川正在找她一事一无所知。
和前世时一样,遇到任何事时,她依旧爱假装着个自己很快就能接受现实的模样。可,其实直到李穆完全想起自己是谁的那个早晨,她才真正接受了她已经成为阿愁的事实。
许是对自己的身份终于有了归属感,这个早晨,她再看着莫娘子的家时,才终于有了一份主人翁的意识。
多了后世见识的她,再看着这以后也将是她的家的出租小屋,脑海中不由就闪过以前看过的里,那些穿越者们如何施着金手指,改善当前落后生存环境的手段来……
帮着莫娘子做早饭时,看着那容易叫人炭气中毒的桌炉,阿愁心里默默想了一会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电影里,那种接着排烟管的铁炉子,便抬头问着莫娘子:“我们家的炉子怎么跟别人家不一样?”
莫娘子倒也没有瞒她,道:“一个陶炉少说得要八百文钱,好一点的,就得要一贯。”
“铁的呢?”她问。
“铁的?”莫娘子看她一眼,笑道:“一把菜刀五十文。你算算,一个铁做的炉子,得多少钱。”
阿愁:“……”
——好嘛,她居然只值一把半菜刀的价……
“不过,”如今也安下心来准备认真过日子的莫娘子沉思道:“倒确实是要换个像样一点的炉子了。这个,”她踢踢身旁的桌炉,“也忒不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模样了。”
“所以说,”阿愁回头看看五斗柜上的扑满,“我们得认真挣点儿钱了。”
昨儿她才从扑满里抠了一文钱去买灶神像——当然,因着那个意外,最后还是莫娘子亲自出马去买来的——所以阿愁知道,那扑满里头,只剩下不到五十文铜板了。这,应该就是莫娘子的所有积蓄了吧。
莫娘子看看她,忽地抬起沾满面粉的手背在她额上敲了一记,笑道:“你是怕我养不活你怎的?挣钱的事还不劳你个小丫头来操心,你给我学好手艺才是正经。”
于是,阿愁冲着莫娘子弯着眉眼一阵憨笑。
她那呈着八字型的愁眉,和那弯成两道细缝的笑眯眼,不由就叫莫娘子多看了她两眼,然后道:“等会儿我给你修修眉。”又道,“亏得你爱笑。”
和慈幼院里照不到镜子不一样,如今的阿愁天天跟着莫娘子学手艺,自然也天天都有机会对着镜子,所以她也知道自己长了个什么德性。她的眉,多少有些类似于当下正流行的那种“愁妆”,眉头天生浓重,眉尾偏又浅淡。若是她平着眉眼不笑时,那眉看起来就是一副愁苦相。也亏得如莫娘子所说的那样,她天生爱笑,且笑起来时,那呈着八字型的愁眉,配上一对一笑就找不着的细眯眼儿,倒有一种滑稽的喜庆感。不然,单只冲着她这脸悲苦相,只怕就得招得那些爱讨彩头的主顾不喜了。
“我自己修吧,”因莫娘子的面团还没有揉好,阿愁暂时也无事可做,便主动请缨道:“师傅,让我试试呗。前儿我看师傅给人修过的,知道怎么修呢。”
莫娘子横她一眼,道:“你只单看过一回就知道了?”
“试试不就知道了?”阿愁笑道:“便是我修坏了,大不了把眉全剃了,师傅给我画一个呗。”
前世时,因她学历低,毕业后找不着什么好的工作,也亏得她模样长得还算周正,便做了一个小公司的前台接待。作为公司的门面,她可是曾认真研究过一阵子化妆术的。虽然她的化妆技术比不上专业的美容化妆师,修眉这等小事,倒还难不倒她。
她的自信,不由就叫莫娘子挑了挑眉,有心想要打击她,可看看阿愁那小眼晶亮的模样,又觉得,倒不如让事实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便点头道:“行,随你折腾吧。”又道,“今儿你可要跟着我去玉栉社的,你若是没折腾好,真剃光了眉,被笑话的可只是你自己。”
阿愁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便跑去开了莫娘子的妆盒,从里面拿出那套专用的工具来。却是一把袖珍的剪刀、一把铜镊子,以及一把镶在黄杨木柄上的锋利铜片小剃刀。
看着那把被莫娘子小心保养着的小铜剃刀,阿愁才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时代里的铜制品似乎比比皆是,可自穿越以来,她好像就没怎么见过有铁制品。可见,这个时代里的铁,要么是军需品,要么就是得来不易……
头一次用着这铜制的修眉刀,阿愁既怕这刀片割伤了自己,又得控制着力道刮断杂眉。她辛苦半天,才好不容易掌握住要领,却已经把眉下的肌肤刮出了一片粉色。
“嘶!”她悄悄倒抽了口气,伸手揉揉那片被蹂-躏过的肌肤,忍不住于心里一阵默默吐槽。
——果然她不是那自带金手指的穿越者呢。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一把锋利的修眉刀,或者一个方便快捷又干净的铁炉子来,她也没那法子制造出合格的钢铁。何况,每个时代都有它技术的局限性,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一块上好的钢铁,她也弄不出合适炼出钢铁的焦炭来;就算她知道怎么弄出合适的焦炭,她也弄不出能烧出那样焦炭的耐火砖;就算她知道怎么做耐火砖,她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弄来那些相关的材料;就算她能弄来,没有一套相应的提炼技术,她大概还是做不出适用的耐火砖……所以说,穿越里的金手指,都是骗人哒!
不过,除了那把铜刀不够顺手外,其他工具的实用性,倒是一点儿也不比后世差。
阿愁在内室里修着眉时,莫娘子脸上装着个放任不管的模样,其实心里早放心不下了。她在外间略揉了一会儿面,到底没能忍得住,便放下面团进到内室里来。
此时阿愁才修好一半的眉。见莫娘子进来,她立时抬手捂住眉,竟不给莫娘子看,还拿肩顶着莫娘子,笑道:“我还没好呢。”又道,“师傅再不赶紧做饭,老奶奶那里就该迟了。”
被阿愁推出纸屏风的莫娘子,不禁站在那里一阵发怔。自五岁起就离开家的她,不知道别人家里是个什么模样,但至少就她看来,晚辈对长辈,不该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的态度。而……奇怪的是,性情古板周正的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阿愁这态度冒犯到了她,她甚至还觉得,阿愁这样,叫她有一种意外的温暖感……
莫娘子扭头看看眼前这不大的内外两室,忽然间就觉得,这地方,似乎终于开始像个家了。
……
叫莫娘子吃惊的是,阿愁对梳头这一行当似乎相当有天分。便是她还没有正经教过阿愁怎么给人修眉,她竟已经“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其中的要领。
阿愁这眉,修得很是有水准。莫娘子原以为,她许会依着当下的流行,或者把眉修成细细的“牙月眉”,或者干脆拔了浅淡的眉尾,修成只有眉头的粗壮“蛾眉”,却不想阿愁并没有于她的眉上做什么大的动作,她只将那过于浓重的眉头修成和眉尾一样浅淡的色调而已。便是莫娘子凑近了细看,以她这老手,一时竟也没能看出她做了什么。那眉,看起来竟像是她天生就生成那样一般。
此时,阿愁的眉看着再不是之前那种“愁眉”状了。两道浅淡的弯眉,看着虽然不合流行,可跟她那内双的小眼竟极是相衬。特别是,虽然她修了眉,笑起来时,那眉居然依稀呈着一种不明显的八字形,却是完整地保留了她那原本极具特色的喜庆感。
“我只是把眉头的密度调整了一下而已。”阿愁不无得意地笑道。
这“密度”二字,莫娘子自是听不懂的。不过,此时的她倒并没有注意到阿愁不小心溜出嘴的这一“新鲜词儿”,她正拧着眉头看着阿愁,心里盘算着一件事。
而她那拧起的眉,却是不由就叫才刚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的阿愁一阵忐忑。就在她做贼心虚地胡乱猜着,莫娘子会不会请来和尚道士收了她时,就听莫娘子道:“你很有天分。今儿下午去社里,你好好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叫夫人看上吧。”
“啊?”阿愁一时没听明白。
莫娘子解释道:“今儿是社里年前的最后一次聚会。那王大娘……”她似乎想说一句王大娘的不是来着,可看看阿愁,到底忍住了,只道:“王大娘说的消息,应该是真有那么回事的。如果你能有幸被夫人挑中,叫她收了你在身边教导,倒是比我教你要强上百倍。”说着,她不禁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手道:“我这手艺,到底老套了些。”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那宜嘉夫人原是侍候太皇太后梳头的宫女。因她手艺好,且还常常会创新出一些新发式,叫宫里的贵人们都极是看中于她。后来,太皇太后没了后,她便被太后收拢在了身边。直到太后薨了,那皇后窦氏因跟她是结拜姐妹,不好再继续差遣于她,便依着太后的遗命将她放出宫去,且还特特赐了个一品夫人的诰封。
而,虽说宜嘉夫人如今已经贵为一品夫人,她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忘了她的出身。出宫后,回到原籍的她,虽然已经不再从事贱业,可因着那点鱼水情,她倒是不吝于点拨当地的梳头娘子们。这般一来二去,以至于“广陵头”的名声就这么传播了开来,叫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和那苏州绣娘、蜀中织匠一般,成为闻名大唐的手艺人。
至于玉栉社,原是宜嘉夫人所起的一个社。最初时,不过是集结着一帮梳头娘子们相互习艺罢了。后来,渐渐的,竟也有一些热衷于时尚打扮的贵妇们加入了进来。再后来,因宜嘉夫人是女户,那些以梳头为业的娘子们当中有不少也都是女户,渐渐的,竟引得别的行业里的女户们也都加入了进来。如今的玉栉社,早已经成为广陵城里女户们抱团自助的一个社团了……
*·*·*
虽然今儿是年前玉栉社的最后一次聚会,莫娘子倒没有因此而推了生意不做。不过,除了那固定的两家老主顾外,她也没有另接生意就是。
从老奶奶家里出来后,莫娘子依旧去给柳大娘子梳了头。
梳好了头后,柳娘子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便回过头来,把莫娘子一阵挑剔地上下打量。见她依旧是那身千年不变的黑寡妇装束,柳娘子不禁一阵摇头,道:“我看你还是从我这里挑件好衣裳去吧。我可听说,那下社里许多人也都生着一双富贵眼的。偏你又是今年刚入的社,这是你入社后头一回参加这样的聚会,可别叫人瞧轻了去。”
莫娘子一边收拾着妆盒一边笑道:“随便她们吧,我又不是为了她们才入的社。”
柳娘子默了默,道:“这倒也是。虽然一年要交个不少的社费,可有夫人在后面撑着,到底也是个靠山,也能叫你少吃些亏。”又叹道,“可惜我家里不是女户,不然我也愿意入社呢。”
二人正闲话间,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问着那服侍柳娘子的丫鬟钱串儿道:“我阿嫂还没梳好头吗?今儿又不出门,那么讲究做甚?”
柳娘子一听就挑了眉,起身一甩帘子,出门就一把拧住那柳二郎的耳朵,噼哩叭啦地骂道:“怎的?嫌你阿嫂乱花钱了怎的?!告诉你,这钱可都是我自个儿挣回来的,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且你花的还是我挣回来的钱呢,还敢嫌我?!你倒是自个儿挣回一文钱来给我看看!阿嫂我宁愿叫你养着我呢,你有那本事嘛!”
柳青不禁捂着耳朵一阵跳脚,大声嚷嚷道:“阿嫂又冤枉我!我什么时候嫌过你乱花钱了?我知道阿嫂的意思,不就是前儿族里的婶娘在我面前说了句怪话嘛,我都没听进耳朵里,阿嫂倒多心了。我可是阿嫂一手带大的呢,我是那种糊涂人吗?!”
柳娘子听了,这才松了手,笑道:“这还像句人话。”又问道:“学里不是明儿才放假吗?今儿你怎么还不去学里?”
柳青一回头,恰看到缩在莫娘子身后看热闹的阿愁,便愤愤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才堆起一个谄媚的笑脸,凑到他嫂子身旁,腻歪道:“阿嫂……”
一听他这腔调,柳大娘子就猜到他要干嘛了,便拿眼横着他道:“怎的?月钱又花光了?”
“有有有!”柳青赶紧一连声地应道,“没花完呢,就是……”他嘿嘿傻笑两声,再看看莫娘子师徒,便硬是拉着柳娘子避到一边,凑到柳娘子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又道:“那家掌柜说了,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且还不肯替我留到年后。”又觍着脸道,“好阿嫂,先借我一些钱呗,我先买了,等正月里得了压岁钱,我立时就还上……哎呦!”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柳娘子一巴掌。柳娘子笑骂道:“那压岁钱还不是我给你的?!”话虽如此,到底回屋拿了一把钱给了柳青。
“还是阿嫂最疼我。”柳青蹦了个高儿,回头看到阿愁笑得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便冲她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然后咚咚地跑下了楼。
莫娘子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冲着柳青的背影无奈摇头的柳娘子,顿了顿,才迟疑道:“可是……有什么事吗?”
柳娘子的眉皱了皱,挥着手道:“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那些话嘛。”又压了声音小声道:“我敲打他呢,”她指指楼梯方向,“我养他一场,可不能叫那些人把他给带歪了。”
莫娘子笑道:“我瞧着青儿是个好的。”
“是啊,这小子虽野了些,心地倒不坏。”柳娘子一脸得意地又道:“我带大的嘛。”又命钱串儿给她和莫娘子各沏了一杯茶,道:“人都劝我,当心跟前街的刘寡妇一样,白养了只白眼儿狼,张罗着小叔子娶了亲,倒落得自个儿被赶出家门的下场。可要叫我说,种什么苗儿结什么果,当初她若是真心把她那小叔子当儿子一样,该管的管,该教的教,她那小叔子也再不会长歪了。所以如今我得空就敲打着二郎,可不能叫他把那些人的歪话给听进心里去,真当大郎不在了,这个家就是他做主了。不然,以后受罪的可是我。”
阿愁抬眼看向柳娘子,心下不禁一阵暗暗佩服。难怪她一个寡妇人家,也能撑起这偌大的一份家业,果然是个明白人。
许从莫娘子脸上也看出这样的赞许之意,柳娘子不禁又是一阵自得,凑到莫娘子耳旁道:“亏得你也想明白了。没了你家里的那些拖累,往后你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说到这,她却是神色一正,扭头拿一双大眼瞪着阿愁道:“你可得记住了,没你师傅,你这会儿还在慈幼院里挨饿受冻呢!将来你要是忘恩负义,做了那白眼儿狼,佛祖都不饶你!”
白挨了一通教训的阿愁可算得是“久经考验”的,只憨憨地一弯眉眼,脆脆地应了声“是”。
她这良好的态度,叫柳娘子满意地又看她一眼,却是忽地一抬眉,道:“你家这丫头,怎么看着没那么丑了?”
莫娘子回头看看阿愁,笑道:“我家这丫头原就不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