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玩闹
秋实楼里散场时,时辰早已经过了亥正。好在教坊里也知道,这时候阿愁她们是出不去坊门了,便安排她们在教坊里的一个大通铺的房间里歇了一宿——这早已经是惯例了。
第二天一早,坊门才刚打开,阿愁等人便各自散了,只等下午申正时分再回来当差。
等回到周家小楼时,莫娘子出早工还没回来。因择床,加上教坊里种种丝竹管乐响了一夜,叫阿愁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于是,她也不管什么白天不能睡觉的禁忌,倒回她那张小床上就睡着了。
等莫娘子回来,敲门叫醒她时,已经过了巳正了。
莫娘子略问了一问她昨晚在教坊当差的经历,见她平安无事,便笑着将她赶到楼下去找四丫玩耍,她则在楼上忙着准备午饭。
当初阿愁进夫人府习艺没多久,王家师娘就生了,却还是个丫头。这不禁叫王夫子失望到几近绝望了。甚至,因着楼上韩家大姐被富人买回去做生养妾的事,叫王夫子也动了心,想着是不是也雇这么个人回来替他生儿子。
他这念头才刚跟王师娘一提,人前一向温婉和顺的王师娘就发了雌威,掐着那文弱书生王夫子的脖子,泪流满面地喊着要跟他同归于尽。直吓得王夫子再不敢提这话了。而,便是他再不敢提,王师娘却是深深记恨上了,只说他肯定早有贼心,一想起来便要跟王夫子闹上一回。直到如今阿愁进入实习期了,王师娘才渐渐流露出要原谅王夫子的意思。
等阿愁下楼时,就只见招弟怀里抱着她那正呀呀学语的小妹妹,脚跟前蹲着隔壁那如今已经四岁了的三木头,一边跟那孙楠聊着天,一边喂着她妹妹在吃米糊糊。来弟坐在一旁纳着鞋底,四丫和她二姐蹲在天井里洗着衣裳,王阿婆则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择着菜。
见阿愁从楼上下来,四丫从木盆旁站起身,一脸惊奇地看着她道:“咦?你怎么这时候在家?”
阿愁回来时,四丫受命出去买东西了,并没有看到她回来。
来弟接话笑道:“你忘了?她从昨儿起就不用再去夫人府里了,改接她们行里的指派呢。”又问着阿愁:“你们行里派了你什么活计?”
阿愁不禁一阵汗。她和莫娘子一样,都不喜欢把自己的事往外说的,偏这楼里的人一个个都堪比007转世,便是她自己不说,许多事情不过一阵兜兜转之后,终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和后世那种“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邻里关系不同,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而要更为密切。甚至就如孙老心里所认定的那样,很多人都觉得,邻居不过是跟自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朋。所以,大家都认为,哪怕是邻居家的事,邻居们也都有权利知道……
想着反正没多久她们肯定也能听到传闻消息,阿愁也不瞒她们,只道:“都被派去了秋实馆呢。”
来弟的眉头一动,看着阿愁的眼眸顿时就亮了一亮。王阿婆则歪头想了想,道:“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一时倒想不起来那是哪里了。是什么酒楼菜馆吗?”
四丫立时笑道:“酒楼菜馆要她们去做什么?拿胭脂香粉做菜吗?”说着,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
阿愁那笑弯起的眼往众人脸上一一扫去,见只来弟看上去似知道这“秋实馆”是个什么地方,其他人竟都不知道,她便笑眯眯地道了句:“那是戏楼。”
顿时,四丫的笑声一滞,以至于她自己把自己给呛着了。那王阿婆则小小地“哎呦”了一声。喂着小妹妹的招弟那手一抖,勺子里的米糊便这么糊了她妹妹一脸。正跟招弟说着话的孙楠也立时扭头向阿愁看了过来。那正在井台边打着水的盼弟,手里的木桶就这么“咚”的一声掉进了井里。
众人略静了一息,盼弟才“呀”地叫了一声,赶紧跑到墙角处拿了那带钩子的长竿将木桶从井里捞出来。王阿婆则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四丫丢开手里正洗着的衣裳就向着阿愁扑了过来;来弟也收了手里的鞋底,两眼闪亮地看着阿愁,抢在众人头前,连声问着阿愁道:“你真进去了?那里什么模样?你可有见到什么名角大家?”
四丫也已经闪亮着两眼扑了过来,压着声音小声道:“你还去吗?下次带上我……”
她话还没说完,那脑勺后面就挨了她阿婆拍过来的一巴掌。
王阿婆则对着阿愁又“哎呦”了一声,道:“可真是的,你们行里怎么把你们这些小姑娘给派到那种地方去了?那里面可没几个正经人,也不怕你们被带坏了……”
“阿婆!”给小妹妹擦过脸的盼弟回头对她阿婆笑道:“这又不是阿愁能说了算的。就比如阿爹,不管学里收什么样的学生,阿爹都得教不是?”
王阿婆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是……”她顿了顿,看向阿愁道:“你年纪还小,去做活计而已,可千万把持住自己,别被那些戏子带坏喽!”
阿愁听了,心里诧异着,脸上则笑着应了。她那么直白地告诉众人,一来是因为这事儿原就保密不了,二来,非本土人士的她,也很想知道市井百姓对她给那些受非议人士服务,到底抱着种什么态度。
想到这里,阿愁才发现,原来两世以来她都是那种极胆小的人,什么事情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难怪她便是穿越了,也做不了个女主呢……
见邻居们虽然对秋实馆的优伶们都颇有歧视,不过显然这种歧视并没有波及到她的身上,阿愁悄悄放了些心后,便转移着话题,问着王家大姐道:“这几天就只忙着自己的事了,都忘问了呢,大姐姐的好日子定在哪一天了?”
她不问还好,她这一问,招弟连脖子都红了,却是回手将小妹妹塞进四丫的怀里,转身就进了屋,倒叫阿愁愣在那里,一时很有些搞不清状况。
“噗。”
原和招弟对面坐着的孙楠立时就笑开了花。四丫和来弟也笑了起来。只王阿婆沾着那菜盆里的水往阿愁脸上一弹,笑骂道:“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个避讳,竟什么都敢往外说!看把你大姐姐臊的!”
“我说什么了?”阿愁一脸茫然地看向笑软成一团的四丫和孙楠。
同样笑得前仰后合的来弟则伸手推着那二人道:“看吧看吧,我就说她白长着个聪明模样,其实糊涂着呢。”
原本不知在屋里做着什么的王师娘赶紧从屋里出来,从那笑得几乎抱不住五丫的四丫手里接过小女儿,回头带着种怜惜的眼神教导着阿愁道:“婚嫁之事,你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哪好就这么挂在嘴上说,要被人笑话的。”
话毕,便放四丫她们跟阿愁去玩耍了。
于是,除了还在淘洗衣裳的盼弟,四丫拉着阿愁和来弟,还有把弟弟送回家去的孙楠,就这么上楼去了阿愁的房间。
看着几个女孩上楼去的背影,王师娘叹息一声,回头对王阿婆小声感慨道:“可怜见的,这些小姑娘打小就该知道的禁忌,她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王阿婆也叹道:“自小就离了家呢,阿莫又是个没当过娘的。”又压着声音道:“同人不同命,听说跟她一同被解救出来的,其他孩子都被亲生父母接回去了,只她没那好命。也不知道是真个儿没找着她家人,还是她家里不要她了。”
王师娘竟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立时问着王阿婆,“阿娘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那王大喇叭说的。”提到那被判流的王大喇叭,王阿婆不由一阵感慨,道:“她也是活该,阿愁一个老老实实的小姑娘,哪里碍着她的眼了?竟还特特跑去慈幼院里打听阿愁的这些阴私事儿。亏得她还没翻出什么浪就出了事……”
她话还没说完,王师娘就冲她老娘“嘘”了一声,皱眉道:“阿娘可真是,这些话以后再别提了,阿愁如今大了呢……”
且不说楼下那王师娘母女二人,只说阿愁。
开了如今专属于她的那间房门,将王家两姐妹和孙楠让进屋后,阿愁便笑道:“我这里可没茶水招待你们,你们随便坐吧。”
阿愁的房间,比莫娘子的房间要略小一些。那正对房门处,是一扇不大的窗户。窗前一张书案,书案前一张高背椅,书案旁是阿愁的床,床尾处是一个衣箱,衣箱旁一个洗脸盆架——这,便是这屋里所有的东西了。
而,虽然阿愁这房间小得都再放不下一张小桌,那坐在床沿边上的四丫和来弟仍是十分羡慕,因为她俩如今依旧睡在一张床上,且那不大的房间里挤着她们姐妹和王阿婆五个人,平常起床时都得分着批次,不然屋里连站都站不下。
“等大姐姐嫁了,我就抢了大姐姐的床,把二姐姐赶去跟你睡。”四丫对来弟发着狠道。
来弟冷哼一声,道:“到时候看谁抢得过谁!”
见她们姐妹跟斗眼鸡似地对上,阿愁赶紧扯开话题,道:“你们大姐姐的婚期到底定了没有?”
顿时,孙楠又笑了起来。坐在高背椅里的她伸手就去拧阿愁的脸,道:“我倒要看看,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说起这什么嫁啊娶的,竟都不知道脸红!”
四丫立时帮着阿愁,笑话着孙楠道:“怎的就不能提了?难道楠姐姐你以后就不嫁人了怎的?”
却是说得孙楠的脖子也跟着红了,从那高背椅上向四丫扑了过去,笑骂道:“叫你胡说!”
来弟赶紧让开地方,走到阿愁身边,对她悄声笑道:“前儿有人来给这丫头提亲了呢。”
偏这话叫孙楠听到了,她立时一跺脚,骂了声:“你们没一个好人!”便臊跑了。
阿愁站在门口看着她红着脸冲回家去,不由就摇头笑了。想着后世满大街唱着什么“我爱你”、“你爱我”,再看看如今这些连提到“婚期”二字都脸红的小姑娘们……真单纯啊!
偏她正想着“单纯”二字,就听到四丫嘻嘻笑道:“你别光说她呀,那天我可听到,前头宋家大郎说要找人向你提亲呢。”
阿愁那原本弯成月牙状的小眯缝眼儿立时就瞪圆了,扭头看向来弟——那四丫比她要小一岁,来弟却只比她大了一岁,今年才不过十三岁而已!
看着来弟飞快也红了的脸,以及那不自然的神色,阿愁不由就想起,好像打她刚来九如巷的时候起,那老虎灶上的宋家大郎就总跟来弟混在一处玩耍的……这么想着,她眼前不由就闪过当年她跟秦川青梅竹马的往事来。
只是,那时候她好歹十五岁了,这来弟才十三而已……刚才说谁单纯来着?!
她这里分神之际,来弟已经报复地往四丫身上乱拧了一阵后,也转身咚咚咚地跑了。
这会儿屋里只剩下四丫和阿愁两个,她二人才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那招弟的婚期定在了九月里。
招弟今年已经十七了。其实她早在十三四岁时就跟王夫子的一个学生订了亲的,可因王夫子家里只他一个人有进项,且家里孩子还多,负担重,王夫子又是个好面子的,总想着要替女儿备下一份像样的嫁妆,便生生拖了一年。依着王夫子的意思,如今他手头的钱依旧不宽裕,该要再拖上一年,等招弟十八再嫁人的。亏得去年王夫子因想要纳妾的事彻底惹恼了王师娘,叫王师娘如今在家里再不像之前那般温驯,一阵哭闹后,才终于令王夫子不得不改了主意。
“不然,我大姐又得被生生拖上一年。便是我那大姐夫不会说什么,我大姐那未来的翁姑心里不定也要有想法了呢!”
说到自家那个书呆子父亲,四丫一脸的不以为然。却是又凑到阿愁跟前,笑道:“我阿娘的事,还多亏了你呢。之前我阿娘总觉得,她没能给王家留下一个种,是她对不住王家的列祖列宗,所以不管我阿爹说什么,我阿娘都再不敢反驳上一句。可就像你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道理我阿爹往田里洒个女娃儿的种,倒指望着长出个男娃儿来。那地肥不肥,许该怪地有问题,播什么种,就该怪那播种之人才是!也是我阿娘如今想通了,这才硬气起来。”
阿愁不由就笑了起来,指着四丫道:“我不过问了个婚期就被你们笑成那样了,你再听听你现在说的话!”
四丫吐着舌尖笑道:“这不是背着人嘛,当着人,我可不会傻到像你那样不知避讳。”又撇着嘴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凭什么女孩儿家就不能提那个婚呀嫁的。明明一个个长大了都是要婚嫁的,做都做得,说却说不得……”
说到这里,她忽地神色一正,按着阿愁的手道:“拜托你一件事儿。二姐姐的事儿。”
“怎么?”阿愁问。
比起一早就订了亲的招弟,如今正值十五的盼弟那婚事则有些不顺。王夫子虽家底不厚,却总自恃书香门第,一般二般的人家轻易不肯去结亲。去年时,由媒人做媒,倒是曾看上某个家里开私塾的。可两家都快要落定了,却是不知怎么,叫那家儿子在某次上门时看到了韩二,于是这桩婚事就这么黄了。
这原也没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偏转眼那户人家就往楼上韩家提亲去了。这也罢了,偏那韩二明明看不上那家的家底,却借口说什么不能坏了盼弟的姻缘给拒了。
这话便有些过分了。盼弟跟那人原只是在议亲,被韩二这么一说,倒像是两家已经定了亲一般。偏这话传到那家儿子耳朵里,那家浑不吝的儿子不怪韩二如何,反倒怪是盼弟拦了他的姻缘,只在外头到处宣扬着盼弟长得如何之丑等等等等,气得四丫带着二木头偷偷去蒙了那人一回黑麻袋。可虽出了气,盼弟长得丑的名声却这么传了出去。
而事实上,盼弟长得并不丑,只是王家的女儿都像她们的爹,生得偏黑了些而已。
四丫叹着气道:“我二姐姐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阿娘托宋老娘帮着寻了门亲事,今儿下午那边就要来人相看。我就想,你能不能帮我二姐姐拾掇拾掇?就像上次你帮我拾掇的那样。”
虽说市井百姓都认为,未满十三岁的女孩儿不该涂脂抹粉,可这却拦不住小姑娘们都喜欢玩那化妆的游戏。且阿愁还是学这一行当的,所以她曾给四丫画过一个妆容,叫四丫很是满意。
阿愁听了,心头不由就是一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简直天生就该是个匠人,听到有挑战性的工作便是一阵手痒。
只是,如今她还只是个学徒。便不说她还没满师,这楼里可还有个正经梳头娘子呢。
“这……”阿愁犹豫道,“我师傅……”
四丫看看她,忽地狡黠一笑,却是不提她看不上莫娘子那落伍的手艺,只道:“我阿娘总说,没出阁的姑娘家不该涂脂抹粉,她才不肯给我二姐姐花这个钱呢。倒是你,难道我们几个玩闹,你也好意思跟我要那梳头钱?!”
阿愁眼一亮,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弯眼笑道:“是呢,玩闹而已!”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