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祭祀
和后世人们专门筑了个天坛地坛祭祀天地不同,这时候的祭祀竟没个固定的地点。据说每年都是由钦天监根据天象气节时令什么的推演出当年的吉时吉地吉方向。今年广陵城的祭祀吉地便位于这大东门外。
跟着刺史等人迎出帐外,阿愁眼望着大东门的方向,脑子里想像的则是老版《红楼梦》里贵妃省亲时的场景。
只是,她既没见到黄土铺地洒水净街,也没看到一队队拍着巴掌净道而过的小太监,倒隐隐听到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以及一阵似有若无的丝竹乐声。
果然,不一会儿,那高大的大东门城墙下吐出一队骑卫队。骑卫队后,是一群吹拉弹唱的彩衣乐者。乐者过后,则是一队队举着“镀了金的瓜”和“红了漆的叉”的仪仗。再过去,才是那好几排高头大马拉着的,犹如小型堡垒般的王驾。
仪仗过处,不用司仪喝唱,便只见最前方的刺史领着文武众臣纷纷如风吹麦浪般折下腰去。和只是弯腰行礼的官员们不同,城门外围观看热闹的平头百姓们则全都是跪伏在地上。
阿愁也赶紧学着那蛤-蟆的体态跟着跪趴在地上,只是一双眼睛到底不太老实,偷偷从眼角处偷窥着前方那威镇一方的诸侯气象。
这还是阿愁头一次看到广陵城城主的真身。只见从那宽敞得仿佛小房间一样的王驾上下来的,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看眉眼,竟是一点儿也找不出跟李穆有相似之处。
阿愁原以为那位陆王妃应该跟广陵王同乘王驾的,结果王妃竟是从王驾后面赶了上来。原来她的马车一直跟在王驾后面,因王驾太大,才叫众人没能看到后面跟随着的车阵。
看着那被一群诰命夫人簇拥着过来的陆氏王妃,阿愁顿时就想到坊间的风声。显然这对皇家夫妻的感情真个儿不怎么样呢。
那位陆王妃生得体貌端庄,一看就是王妃该有的模样。只是,那过分的端庄,又难免叫人觉得,这人跟个假人儿似的。
王妃身后,跟着一群身着各色诰命服饰的贵夫人们。走在最前方的,是广陵城里唯二的一品夫人,一位是邓阁老的母亲邓老夫人,另一位就是宜嘉夫人了。
看到这二位,阿愁才于忽然间发现,虽然她只是个升斗小民,可似乎她离贵人的圈子并不算远呢。这不,一抬头就看到两位熟人,且还都是一品诰命。想着她师傅那里已经计划好初三去给邓老夫人拜年的事,阿愁也悄悄提醒着自己,等会儿要跟岳菱儿她们商量一下,大家一起去宜嘉夫人府上拜个年。怎么说她们都是受过夫人府上恩惠的,便是明知道夫人不可能见她们,这感恩的姿态总还要做的……
她那里兀自寻思时,前方广陵王已经被刺史大人迎进了正面的大帐,王妃则领着众贵夫人们进了旁边的偏帐。
贵人们进了大帐后,外头的鼓乐声便嘎然而断。于是,原本如蛤*蟆般趴了一地的平民百姓们全都站了起来,却是一边掸着衣裳,一边议论着刚才的阵仗。
因阿愁和思齐身份低微,此时他俩所站的位置已经快要靠着城墙根了。不远处便是被麻绳围在圈外的吃瓜群众。于是,那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就这么飘进了阿愁的耳朵里。
听着听着,阿愁忽然间就觉得,其实在吃瓜群众的眼里,这些贵人跟教坊里的优伶们也没什么差别,都只是给他们平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想来这会儿刺史大人应该是顾不上好奇思齐悟舞的事了,阿愁便扭过头去,刚要问思齐他们是不是可以走人了,就听得身后有人叫着她和思齐的名字。回头看去,只见刚才领他俩过来的那个管事带着个宫装妇人过来了。
却原来,因这会儿离着吉时还有些时候,大帐里的王妃和几位夫人们闲极无聊中,便听那多嘴的管事说了思齐的事儿。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王妃便叫人将他二人带进去瞧个热闹……
好吧,阿愁想,既然老百姓能把贵人当热闹看,贵人自然也能把他俩当热闹看了。
阿愁跟着思齐进到女眷们的大帐里时,就只见帐内一片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阿愁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违了规矩溜着眼四处乱瞅,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向着上首的王妃再次行了个蛤-蟆式的跪拜大礼。
阿愁和思齐行礼间,上首的诰命们该说笑的说笑,该玩闹的玩闹,以至于阿愁差点没听到王妃跟前的一个太监传令叫他俩免礼的声音。
二人起身后,谁也没敢贸然抬头,只规规矩矩地回着上首那些对他俩感兴趣的诰命们的问话。
和刺史他们对思齐更感兴趣不同,这里的女眷们显然对阿愁更感兴趣一点。又听说她今年才十三岁,便有几位怜贫惜老的夫人叹息了一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又纷纷命人给阿愁打赏拿果子点心。
阿愁赶紧跟着一阵行礼谢恩。虽说这会儿谢恩只需要行个屈膝礼,不需要她再把两个膝盖给跪脏了,可她那因新年才刚换上的新裙子上,早落下了一团泥印子。
她正盯着膝盖上的泥印子心生惆怅,忽然就听得上首传来一阵有些刺耳的笑声。
有人咯咯笑道:“宜嘉夫人这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吧。”
顿时,原本有些喧嚣的帐内为之一静。
阿愁不由眨了一下眼。因着礼数,她没敢抬头去看说话的是什么人。而虽然她没能听明白那人那句问话有什么不妥,可显然,这人的声调里就带着挑衅的。
就听得上首有个人接过那人的话笑问道:“吴夫人何出此言?”
那位吴夫人笑道:“我听说,这小梳头娘之前曾在宜嘉夫人府上受过教的。这么算来,她可不就是夫人的亲传弟子了?”话毕,便又是一阵咯咯假笑。
直到这时,阿愁才明白到,吴夫人的那句话为什么会引得堂上一片诡异的静默。
那宜嘉夫人虽然如今位列一品夫人,却到底是个侍候人的宫女出身。吴夫人这句话,显然是在暗讽着她这低微的出身呢。
那片刻,阿愁险些没忍住,想要抬头去看宜嘉夫人的反应。
她还没抬头,就听得宜嘉夫人在上首缓声笑道:“吴夫人这是抬举我了,我哪有那本事收人做弟子。便是收了,也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倒是这孩子,叫人佩服得紧。生下来就一穷二白,家里又无权无势,她如今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的一双手打拼得来的。若换作是别人,不靠父母亲族,不靠夫家子女,仅凭着一己之力,只怕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呢。”
顿时,帐内又是一阵静默。
片刻后,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正色道:“宜嘉夫人此言甚是。如今我们能够锦衣玉食,又有几人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多数都不过是沾着家族和先人的恩惠罢了。今儿的祭祀,除了酬谢天地外,也是叫人不要忘了根本,不要忘了先人们如何靠着自己的一双手,为我们这些后人挣得如今的富贵荣华罢了。”
便是不抬头,阿愁也认得,这是那不苟言笑的邓老夫人的声音。
邓老夫人的教训,顿时又叫帐内一阵静默。
不过,很快便有一个活泼的声音打断了这叫人尴尬的静默,那人似推着某人笑道:“若是我俩都生在贫家,你好歹还能凭着你那一手绣功养活自己,我可就惨了,只冲着我这五根手指头还不懂得分岔的笨拙,怕也只有饿死的份儿。到时候,你可得养着我。”
那人应和地笑道:“你不是能做得一手好甜羹吗?到时候咱俩上街摆摊卖甜羹去……”
众人也知道这二人是在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忙也跟着一阵真真假假地说笑,这才将那话题一带而过。
因着这一节,叫众人也没那兴致再问阿愁和思齐什么了,加上外面来传,只说吉时就要到了,王妃便放了阿愁和思齐出去。
从帐里出来,阿愁不由就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思齐见左右无人,便伸手在阿愁的肩上按了一下,道:“可是吓着了?”又安慰着她道:“放心,那些话原不是针对你我的,你只当没听到就好。”大概怕阿愁多想,一向不爱多话的他难得地多了句嘴,又道:“我们这些人,于贵人来说,就如蝼蚁一般,除非正好挡了谁的路,不然也没人愿意费劲提脚来踩我们。”
一向悲观的阿愁心里翻滚着“未必”二字,却没对思齐说,只抬头冲着思齐笑了笑。看多了电视,阿愁总觉得贵人都是那蛮不讲理之人,斗不过惹不起的宜嘉夫人和邓老夫人,还不兴人家把怨气发泄到她这蝼蚁般的小人物身上?
而事实上,就像等着楼上的第二只靴子那样,阿愁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到天气回暖,等到圣莲庵后院菜地里那棵大柳树上重又蒙上一阵灰绿色的春意,依旧没人来找她的麻烦。直到这时阿愁才深信了思齐的话——她太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显然,她在贵人眼里连颗尘埃都算不上,只要她没眯了人家的眼,人家才懒得往她身上吹气儿呢!
当然,前提是,她没眯了人家的眼……
*·*·*
因着帐里的那件事,叫阿愁很是受了一回虚惊。而虽然她不愿意再沾那贵人的边儿,也因着跟邓老夫人到底隔着一层的关系而有理由不陪她师傅去邓家拜年,宜嘉夫人那里,她却是不得不走上一遭儿的。
初三那天,新婚刚刚满月的莫娘子便带着她的新夫婿去给邓老夫人拜年了。阿愁则跟余小仙等人约好了一同去宜嘉夫人府上拜年。
当然,就如阿愁所预料的那样,宜嘉夫人自是不可能亲自接待她们的,连英太太和白姑姑她们都没能见着。倒是管着内事的洪姑姑正好有空,便跟几个小姑娘们一阵拉呱闲扯。
那话题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大年夜的祭祀一事上。
此时阿愁才得知,那位吴夫人为什么会当众挑衅宜嘉夫人。
却原来,那位吴夫人正是王府十四郎的生母吴娘子的娘家嫂子。吴家是广陵世家,当年那家人就想凭着出身将自家女儿拱上侧妃之位,最后却是叫那手段更高一筹的陆王妃给打压了下去。如今他家里见宫中打算从广陵王的子嗣里挑个承嗣之子,却是立时就动了心思。被皇帝留在京城观察品行的诸王府小郎中,只单冲着宜嘉夫人背后站着的是皇后娘娘,吴家人便认定了那二十七郎才是十四郎的最有力竞争对手。而因十四郎和二十七郎都在京城处于皇帝的鼻尖下,有什么矛盾两家都不好摆上明面,可在山高皇帝远的广陵郡,吴家人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所以才会有那一天的故意挑衅。
洪姑姑只大略跟阿愁说了一会儿那天那事的因果后,便又感慨起长江后推前浪的事来。
对于能够得着官差,不仅阿愁,连一向沉稳的余小仙都颇为得意。于是几个小姑娘们一时没忍住,便把她们满师后所做的事都向着洪姑姑汇报了一遍。说到这里,却是难免又提到去年行会里败北的事来。于是,等白姑姑得了空闲过来时,就只见洪姑姑的院子里,那些小丫鬟们都扒着门框窗框往厅上瞅着。等白姑姑揭帘子进去,便只见堂上的八仙桌上敞开着好几个妆盒,洪姑姑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各坐在几张椅子里,每人面前站着一个小梳头娘子,却是正在给白姑姑演示她们离府半年多以来各自的所学和感悟。
而要说起来,其实阿愁心里一直隐藏着一种身为穿越人士的自傲的。她觉得凭着她两世为人的便宜,她好歹该算得是她们这一批小梳头娘中的顶尖人物了,不说她的梳妆技巧,只她的那些理念,就足足可以甩下余小仙等人八条街之远。
直到今儿跟白姑姑和洪姑姑一阵交流,阿愁才发现,她竟又做了一回井底之蛙。她以为只她一个注重全身的搭配,可再看看白姑姑和洪姑姑,其实人家早知道如何全身搭配了。她以为只她一个知道眼妆的秘密,其实当世也是有眼妆的,只是缺了她那些现代化的工具,以及一些后世的见识理念,才叫别人晚了她一步而已。
看着洪白两位姑姑只是旁观着她给一位姐姐画了个眼妆,便能自己领悟到其中的手法技巧了,阿愁顿时心生出一种危机感来。幸亏那两位姑姑不是梳头娘子,不然她在这一行当里还真个儿没什么优势了。
阿愁原就不是个自信心很足的人,如今忽然发现自己的不足,她不由就有些萎靡了。
那白姑姑在一一点评过几人做的妆容后,忽然对几人柔声笑道:“其实梳妆一事,手法技巧都在其次,不过勤勉些便谁都能学得会,最难的,是如何体现出客人独有的气韵来。这一点上,原是阿愁做得最好,可我瞧着这半年来,阿愁倒是略有些退步了,竟只注重着手法,忘了妆容原是为人而造的。”
顿时,阿愁一阵醍醐灌顶。细思量起来,果然她最近半年来的妆容都过于注重求全了,而其实,妆容的本意并不在于把所有人都画成樱唇杏眼,而在于拾遗补缺,寻出各人独有的特色……
这般想着,阿愁不由陷入一阵沉思里,以至于洪姑姑叫她的声音她都没能听得到,直到甜姐儿扯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
洪姑姑笑道:“正月十五府里要宴客,你来给我做个妆容吧。”
正月十五这一天,一早天还没大亮,阿愁便来到了宜嘉夫人府上。
如今阿愁也算是进过几座贵人府邸了,却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曾在夫人府里生活过两年的缘故,她总觉得夫人府里的氛围要比别的贵人府里更为宁静安详,人与人之间也没那么剑拔弩张。
阿愁在这府里也算得是熟门熟路了,也不需要人领着,她便自个儿提着那妆盒进了洪姑姑的院子。
此时,洪姑姑和白姑姑身边的几个大丫鬟正聚在厅上,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今儿早间厨房里做的元宵哪种馅儿的好吃,哪种馅儿的过腻,哪种馅儿的又不够香甜等等。听到外头隐隐传来惊呼声和有人叫着“阿愁”的说话声,洪姑姑身边的大丫鬟阿大便站起来笑道:“该是阿愁到了,我进去报一声儿吧。”
阿大从桌边站起来,正要进内室去通报,忽然就看到门帘被人从外面挑了起来。她顺势扭头往帘下看了一眼,原以为会看到阿愁的,却只见帘下竟站着个陌生的小女孩。
虽然女孩的身形模样跟阿愁有着十分的相似,只那张脸,特别是那双虽然不大,却明显有着双眼皮,且睫毛浓密修长的眼眸,就显然不是阿愁那双著名的小眯缝眼了。
阿大一怔,不由问着帘外管通报的人道:“不是说阿愁到了吗?这又是谁家的孩子?”
就只见那女孩儿眼眸弯弯地笑道:“阿大姐姐竟不认得我了?我就是阿愁呀。”
顿时,只听得厅上一阵桌椅响动,原本坐在桌边闲聊的几个大丫鬟们全都站了起来,瞪着帘下的女孩,异口同声问道:“你说你是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