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难友
那郭霞听说来客姓郭,且还是来找妹妹的,哪还猜不到来者是谁,以及又是谁通的风报的信,顿时就跳将起来,抬手指着梁冰冰怒喝了一声:“你!”
别看梁冰冰之前对着郭霞又是撇嘴又是翻白眼的,其实那不过是她把准了郭霞的脉门,知道那位欠抽的小郡主就喜欢她这不拿贵人当回事的调调罢了。可若真遇到什么事,梁冰冰还真不敢逆了这位小郡主的“凤羽”。于是梁冰冰立时低垂下眼睑,瞅着指甲上新染的豆蔻不吱声了。
阿愁看看那炸了毛的郭霞,再看看低头装乖顺的梁冰冰,正想着要不要当个和事佬,却只见郭霞怔了怔,神色忽然又变了。
那郭霞似想到了什么,原本指向梁冰冰的手猛地收回,又用力一合掌,叫道:“哎呀,之前怎么没想到!”
说着,竟又亲亲热热地扑向梁冰冰,用手肘夹住梁冰冰的脖子,一边大力拍着梁冰冰的肩,笑道:“你这坏蹄子,倒是难得坏心办了回好事,我就且原谅你这一回了。”
那梁冰冰如今比郭霞还要高些,却是立时就被郭霞压得不得不倾斜了身子,一边茫然看向阿愁。
阿愁也是一阵不解。
不过,很快郭霞就把她话里的意思给说清楚了。只听她道:“亏得你给大郎通风报信了,不然咱俩还真混不进王府去呢!”
阿愁和梁冰冰这才反应过来。
这郭霞怎么说也是偷跑出来的,便是知道她那意中人就在王府里,她也不敢自投罗网进广陵王府去纠缠周昌(不然她也不会想出那“曲线救国”的主意来了)。更别说,她是孤身前来。那不知内情的,只怕没人会说她这是奔着周昌来的,十有八-九得说她这是私奔来投李穆的了!
倒是如今她那双胞胎哥哥郭云一来,正好解了她这个难题了。若是由郭云出面带着她一同借住进王府,这一切也就合情合理,且不会惹了人的口舌是非……
郭霞想明白这一关节后,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阿愁去前面堂上会她那双胞胎哥哥了。
阿愁等三人来到前厅上,隔着窗户,阿愁听到里面有人正陪着郭云说话,便当是莫娘子在陪客。不想等她来到门口处往厅上看去,却是吃了一惊。
那陪着郭云说话的,居然不是莫娘子,竟然是吉祥!
此时那郭云正坐在客位上,手里虽然端着个茶盏,一双眼睛却是不老实地盯在吉祥身上。
而显然他那眼神令吉祥很有些不快的,偏偏又不好发作出来,只虚假地笑应着那郭云。
阿愁她们进来时,那郭云正问着吉祥和阿愁的关系。
郭云道:“原来郑姑娘是阿愁姑娘的干姐姐。你和阿愁是什么时候认得的?又怎么结了这干亲的?”
这话问的,怎么都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了。
而别看吉祥一直生活在乡下,她应对别人套话的本事,却是显然要比阿愁高竿得多。
只听她笑道:“我俩打小就认得了,因两家有缘,也就结了这干亲……”
这回答,细一琢磨,竟是什么都没说。
吉祥正在心里嫌着这小郎越问越离谱,一抬头,看到这家的正经主人到了,她立时站起身来,对阿愁笑道:“我来看看干娘。恰好你家来了客人,我怕干娘劳累着,就暂时充个主人替你接待了一会儿客人。既然你来了,我就去陪干娘了。”
说着,向郭云等人一一点头致意,便出门去后院陪莫娘子了。
郭云盯着吉祥的背影一阵发呆,直到郭霞过去拍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没搭理他妹子,倒先问起阿愁:“那姑娘是谁?”
这郭云总拿一种“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的眼神看阿愁,这早就撩拨得阿愁心里毛燥了。偏她那性情有些闷骚,别人惹她没什么,她在意的人却是再不许别人有一个不礼貌眼神的。于是她不满地皱起眉头,直直顶着郭云道:“小郎来我家里,该不是问别人,而是来找小郡主的吧!”
说着,就把那身后的惹祸精给拉了出来,不客气地往她兄长面前一推——那意思,你俩的内部矛盾自个儿找地方解决去,别拉着别人当炮灰!
那郭霞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心里就只怵这比她仅大了半个时辰的双胞胎哥哥。所以,在看到郭云的头一眼时,她心虚地躲到了阿愁的身后。
直到阿愁将她推到郭云的身上,郭霞这才按捺下心虚,却是立时又心生了一条“反客为主”的计谋,只笑嘻嘻地上前拉住郭云的胳膊,连珠炮般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可找着落脚的地方没?我看你也别找了,我也不住客栈了,我们直接去王府借住吧。我原还想着我一个人去不方便呢,如今有你在,倒是正好了。”
又回头问着阿愁:“这里离王府远吗?”
阿愁道:“不算远,就只隔了两个坊区。”
郭霞立时咋咋呼呼道:“那就好。我雇的马车还在外头呢,我们这就走吧,阿愁家里小,不方便呢。”
阿愁也巴不得早点送走这对“瘟神”,便附和道:“是呢,我家里小,真个儿不方便的。”
郭云听了,扭头深深看了阿愁一眼,却是别有用意地歪唇一笑,道:“今儿来,一则是要问一问这死丫头的下落,其二也是来认一认门。如今认得了,往后就好来往了。”
说完,他反手拉住郭霞,一边质问着她私自离家之罪,一边带着她告辞而出。
阿愁假惺惺地将他兄妹二人送出二门,又对着一脸无奈的梁冰冰挥了挥手,便回了正院。
正院里,吉祥正陪着莫娘子在说话。看到阿愁进来,吉祥立时站起身来道:“人走了?”
阿愁点点头,尚未开口,莫娘子已经抢着问她:“你怎么认得那两个贵人的?”
阿愁不禁一阵诧异。那莫娘子自打把她从慈幼院里领出来起,就一直告诫着不要跟贵人过于接近,所以她说这话,阿愁倒并不吃惊,她吃惊的是,郭霞过来时并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号,却不知莫娘子怎么知道他们兄妹身份的。
吉祥见状,便拿起原本放在桌上的一枚精美名帖递给阿愁。
阿愁低头一看,那名帖上可不大咧咧写着“安国公”几个大字!
于是她便笑着把郭家兄妹的身份又说一遍。
而当听说郭氏兄妹竟是汾阳长公主的一双儿女时,吉祥的眼顿时瞪大了一圈。
偏阿愁不想让大着肚子的莫娘子再为她担忧,正一心关注着莫娘子,倒是没有注意到吉祥那突然变化的神色。
阿愁安慰着莫娘子道:“师傅放心,他们一个是来找我打听故人消息的,一个是来寻妹子的,原都跟我不相干。如今两件事我都已经交待清楚了,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将郭云的名帖又放回桌上,却是没有注意到,吉祥在她身后再次拿起了那张名帖。
如今莫娘子的身子愈发沉重,人也愈发容易困乏,阿愁和吉祥陪着略说了两句话后,便双双去了阿愁的小楼。
那吉祥现下就住在隔壁的别院里。之前为了摆脱郑家人的纠缠,众人原只是假说她在别院里做了绣娘,等事情解决后,阿愁本打算接她出来跟自己同住的,吉祥却不愿意拖累阿愁,便真个儿留在别院里做了个绣娘。
她和胖丫不同,不是王府里签了契约的丫鬟,倒是和阿愁类似,相当于是别院里养着的供奉,只要她按时交了绣活,余下的时间她都可以自由支配。
因她时间多,且又住得近,所以她几乎天天都要过来看一回莫娘子和阿愁的。
今儿她才刚坐下跟莫娘子说了几句话,帮佣的老娘就过来通报,说是有个小郎来找阿愁。
偏那郭云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许是怕阿愁窝藏了郭霞),给二门里递的居然是安国公的拜帖。
那“安国公”几个大字,顿时惊扰得那一向避贵人如蛇蝎的当家主母莫娘子心里一阵突突。她不仅心里突突,竟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一阵不安生地拳打脚踢。
吉祥见莫娘子脸色不好,偏阿愁又在小楼里接待着郭霞和梁冰冰一时过不来,二人更是不敢怠慢了那不知来意的国公爷,吉祥便自告奋勇地出去,充个主人先接待了郭云。
此时二人已经在阿愁的起居室里坐定,吉祥便抬头问着阿愁道:“你跟那个安国公,是什么关系?”
阿愁顿时没好气地一撇嘴,“我跟他可没半文钱的关系!”又道,“我总觉得那人阴阳怪气的,看人的眼神都不对。”
她的话,顿时引得吉祥的神色又是一阵古怪。
偏阿愁没有注意到,她还在想着郭云刚才看向吉祥时的那个眼神。
若说郭云看她的眼神不对,那么他看向吉祥的眼神就更加不对了。对她,阿愁能感觉得出来,郭云其实更多的是存着一种戏谑之心;可他看向吉祥的那个眼神,却似乎透着某种想要求证什么的意思。以及,某种难以描述的亲近之意……
于是阿愁又道:“我看他刚才看你的那个眼神也不对呢。”要不是她跟郭云相处已久,知道那孩子不是个好色之徒,她都得猜着那郭云是不是看上吉祥了……
她以为她的话大概会叫那保守的吉祥很是尴尬,不想她抬头看向吉祥时,却是这才发现,吉祥正以一种古怪的眼神在看着她。
“怎么了?”她不禁问道。
吉祥道:“你竟一直没能认出他来?!”
“啊?”阿愁茫然了。
吉祥叹了口气,道:“也是,那年你病了一场后,之前的事就忘了个七七八八。这样也好……”
阿愁不禁一阵眨眼。她成为阿愁之后,之前小阿愁的许多事于她的记忆里都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片断,却是不知道吉祥指的到底是哪件事。
她正疑惑着,就听吉祥叹着气又道:“我被那些人贩子扔进那个地窖的时候,你已经在里面了。那个安国公,则是在我之后被人贩子扔下来的……”
“啊?!”阿愁顿时惊呼起来,“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里伸长了脖子。吉祥那言下之意,难道是说……他们几个居然是……难友?!
吉祥不由又叹了口气,道:“要论起来,这位安国公也该算是我俩的救命恩人了。若不是那些人贩子不长眼,拐了汾阳长公主的独生子,官府也不至于会花那个大力气去追查那些歹人了,我们这些人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救下来。”
“……”
阿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是真个儿一点也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可看郭云的表现……
显然人家是记得的!甚至有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认出了她……
所以他才总拐着弯地打听她进慈幼院之前的事!
想来他是想用那些话题引起她的怀疑,却是再没料到,这躯壳里已经换了个魂魄……
想到“换了个魂魄”,阿愁不禁微微有些走神。照着李穆的说法,他俩都是转世后的灵魂被重新塞进前世的躯壳里。那么,这魂魄……该不该算是原来的那一个呢?!
只听吉祥又道:“我原也觉得他看着有些面熟,倒是没往那个方向想。直到你说他是汾阳长公主的儿子,我才知道他干嘛拿那种眼神看我。想来他是认出我了。”
“……”
阿愁又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吉祥摇头笑道:“再没想到,这事过去都快有十年了,当年一起遭难的同伴还能再见面。当年那些人打我们的时候,他还护着我们扛过那些人的拳脚呢。若不是他身份高贵,我还真想找机会当面好好谢一谢他。”
阿愁道:“这也不难……”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吉祥已经把个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了。
“可别!”她笑道:“不说人家怕也不在乎我们那一声谢,就是我们真个儿去说了,不定反而叫人家疑心我们是想借着那事儿攀附上去呢。”又笑道:“心里记着不忘就好。”
于过去的事,阿愁早已经不记得了。所以,当吉祥那么说时,她便当作真是郭云于她俩有恩了。直到隔了一日,已经如愿住进王府……别院的郭家兄妹再次来访。
话说那郭云带着郭霞去王府“祭拜”了他俩的亲小舅之后,新任广陵王李穆只说府里守孝不方便留客,便安排那对兄妹住进了属他个人私产的别院里。
等那兄妹二人被狸奴亲自送去别院,他二人才吃惊地发现,李穆的那个别院,居然就在阿愁家的隔壁。
于是第二天,这兄妹二人便笑嘻嘻地又来“拜访邻居”了。
一见面,阿愁便直言不讳地对郭云提起当年的事。
郭云呆了呆,这才惊讶道:“原来你是真忘了!我还当你是怕人知道才不敢认我的。”又一脸古怪地道:“这么说,吉祥居然还记得我……”
于是,阿愁便从他的嘴里又听到了这件事的补充版本。
却原来,当年郭云之所以会被拐,这事儿还真不怪他,得怪他那古灵精怪的妹妹郭霞。
当年郭霞正痴迷于游侠儿的话本,便在郭云的书桌上留了个条,说她要出门去闯荡天涯。而事实上,她写完那纸条后,就被窗外的鸣蝉勾到树上捉蝉去了。偏郭云不知道,看到那墨迹未干的纸条便真以为她离家出走了。为了郭霞的名声,他没敢声张,只想着赶在郭霞走远之前截回这个祸害,于是他就从他俩都知道的一个隐蔽狗洞里爬出了国公府。
偏他运气不好,才刚钻出狗洞,就看到有拍花子绑着一个小孩扔上一旁的骡车。
若是平常,便是他这会儿满身的脏污,那些人贩子仅看他一身好衣料也轻易不敢打他的主意,如今被撞破天机,一只羊是捉,两只羊也是捉,于是那些人就顺手把他也给牵了羊……
那些人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也知道这样打扮的孩子肯定是惹不起的,便把他灌了迷药后,转手低价卖给了一个路过的人贩子。
那人贩子只看钱财不看人,见郭云价低货好,便打算把他转手卖到南方去。结果郭云一醒来就大喊大叫说他是天子外甥什么的……对方这才知道接了个烫手的山芋。亏得那人爱财又胆小,既不敢杀人又不愿平白破财,便依葫芦画瓢,郭云第二次被灌了迷药换了手……
就这么着,他被转手倒卖给捉了阿愁等人的那一伙人贩子。
当他被抛进关着阿愁等人的地窖时,原也想再次嚷出自己的身份的。他才刚叫了两句,还没引来外头的人,吉祥就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及时阻止了他。
和不谙世事的郭云不同,吉祥家里重男轻女,她打小就帮着家里里里外外的忙活,所以对于外头的龌龊,要远比那比她年长的郭云知道得清楚。她告诫着郭云:“千万别叫那些人知道你的身份,若遇到一个狠心的,不定就杀你灭口了!”
恰正是这么一句话,才保住了郭云的一条小命。
而,也因为郭云这敏感的身份,便是他被两度转手,在他舅舅宣仁皇帝的震天之怒下,他依旧被官府寻获,顺便也救下了吉祥和阿愁。
“如今吉祥在哪?”
见事情已经说开,郭云便笑道:“昨儿原想试探她看看,看她愿不愿意跟我相认的。结果她还跟小时候一样,警惕着呢。倒是你,比小时候傻多了。”
阿愁:“……”
为了报复那个“傻”字,她便没告诉他,吉祥其实就住在李穆的别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