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万里东注,晓吹卷惊涛。天际孤云来去,水际孤帆上下。”此刻,天光逐渐放亮,一船高悬云帆,疾如江鱼,顺流东下。
船主赖大看着两岸风光,心花怒放。他在这条长江水道上来来往往,上上下下无数次,但赚得钱都没这次多,一位贵客给的一锭银子让他一夜都没睡踏实,生怕这是个美梦,睡醒了就没了。
这位客人也怪,除刚上船时给银子让他开船之外,就一直坐在船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江中风大夜寒,赖大请他进船歇息,他也仿佛未闻。赖大见多识广,知道这人必是遇到难事,受了打击,想不开。他看在银子的份上,只得由他去,好在有十两银子在手,这船开到哪里都不亏。
这会儿,赖大从伙夫手中接过一盘鱼和一碗粥,准备亲自送给那位贵客吃,顺便问一下他的目的地头。到了客人身边,他招呼道:“客官,你吃点早餐吧!”那客人无神地摇了摇头。赖大劝道:“我不知道客官你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可心里最难过,也不要与肚子过不去,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客人听赖大如此好言相劝,回头看了他一眼,谢道:“谢谢,我真的不饿!”赖大看劝不进,只得让他去。这客人正是韩山童,昨晚,满腔的羞愤让他留书离开了秦朝生三人,上了这条客船。帆船起航后,他就坐在了这船头的甲板上,寸步未挪。
他上船坐下后,静了下来,日里受辱的情景便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那些嘲笑者的目光似乎一直盯在他身上,犀利而毒辣,让他羞赧、让他臊热、让他无地自容。他竭力驱赶他们,然而他们散了又来,笑得更加肆意,更加猖狂。他想逃遁,可是他们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始终围着他笑,无休无止。
不知被折磨了多久,忽有一阵强劲的江风袭来,吹得船桅格格作响,吹得他的衣襟猎猎作舞。这阵凉风,让他从耻辱的臆想中清醒过来,回过了神。他看了看左右,才意识到自己在船上,远离了心爱之人。一瞬间,他心中的羞耻感便被离愁取代,一份无边的孤独感扑面而来。
脑海里,秦如烟、秦朝生、秦玉龙的神情走马灯似的浮现,或哭泣,或清愁,或焦急。他似乎看得见他们在浔阳城寻找自己的情景,听得见他们呼唤自己的声音,也能体会他们内心的惶恐和着急。于是,他的心开始悸动,身体也开始颤抖,作势欲起。然起得一半,他便又重新坐下,仰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同时,泪水顺颊而下,流成了两条细河。
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不然也就不用离开。人要脸树要皮,这莫大的耻辱在身,自己有何脸面去见一众师兄,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一众亲朋。或许他们不会嘲笑自己,然自己怎能厚颜无耻;又或许,秦如烟和秦如玉也能接受自己,然自己不得自惭形秽?
心念及此,一股凉意从脚底直透脑囱,顿时全身发冷,如置冰窖。原先,他想着回武陵源后,立即向秦朝生提亲,而后与秦如烟、秦如玉姐妹恩爱缠绵,白头偕老。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没了指望。这今后,自己不能与她们在一起,日子还哪来的欢乐,活着又有何意义?
先前,一腔的羞耻感让他只想远离秦朝生三人,越远越好。可是此刻,想着自己离秦如烟越来越远,他的心便越揪越紧,越来越痛,痛彻心肺。他真想回去,哪怕被人嘲笑,也好过受这离愁和孤独的折磨。可是真能回去吗?却是不能的。如此越思越想他越沮丧,越伤心,心头也越来越黑暗,比黑夜还黑,看不见一点光明。
伤心之余,他的心底生出了仇恨之火,片刻熊熊。他恨林家豪无事生非,害得自己无颜见人,毁了自己的一切。他越想越恨,恨得星目圆瞪,银牙咬得咯咯直响。他发誓要报仇雪恨,发誓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发誓要将林家豪一刀两段,剐了放火上烤。
然而胡思乱想,快意恩仇罢,他想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这要将林家豪剥了、剐了,烤了,必先得打赢他才有可能,那么自己如何才能战胜他呢?昨日自己与他对战半天,毛也没碰到他一根,自己本想看看他林家的绝技,可是他全然没用,只用一些简单的剑招便将自己耍得头晕眼花,满地找牙。双方的差距,天差地别,是不能以道里计的,自己怎有可能战胜他?
而林家豪最后施展的令自己受辱的剑招,在自己眼中,那便是一片剑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路数,自己只有束手受辱的份,完全动弹不得;再从他施为的结果看,一剑之下,自己的青衫千疮百孔,可是剑锋却未伤自己一毫,此等功力,可谓轻重由心,妙绝巅峰,即便是自己的师父秦朝生也未必能做到,自己又如何能赶得上?百十年来,他林家庄的剑法独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如今看来,这不只是虚名,更是他们的实力。自己要想挑战他们,凭什么?
想到此处,他不禁笑了,笑了又笑,笑声冷得让他自己也起鸡皮疙瘩。因为这是百十年来所有武林人士共同面临的问题,至今无解,自己凭什么去解。一念至此,他心头仅存的一点幻想也破灭了,但觉前路一片漆黑。先时,他还指望着报仇雪恨,然后回武陵源。此刻明白报仇无望了,心顿时又凉了,寒成了极地的冰山。
这报不了仇,自己就无颜回武陵源见秦如烟、秦如玉;见不了她们的面,那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活着干等别人来耻笑?想来想去,前途都是及其惨淡的,生不如死,与其如此,倒不如真的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寻思至此,他忽的站起,往船首走了两步,想着投江赴死。
就在这时,忽听得赖大道:“客官,你总算起身了!”韩山童闻声愣了愣,问道:“老大,这船到哪里了?”他想自己要寻死,得问个地头,好死得明白。赖大回道:“左前方是瓜州镇,右前是镇江,有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客官,我看你心情不畅,不如去游玩一番!”原来,在韩山童闷头苦想之际,时间又过了半日。
韩山童听到“北固山”三字,记起了诗人王湾的《次北固山下》,于是信口吟咏道:“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吟到最后两句,不禁声残,如今自己有家不能归,乡书不能寄,处境可比诗人凄惨万倍。这若是只能苟延残喘,真不如死了得好,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人便到了船头。
正欲跳江时,忽见前方有两条小船在起冲突,刀光剑影,厮杀正凶。他愣了愣,动作缓了缓,忽一想,自己是快死之人,管这江湖纷争干什么,便又准备跳江。这时,耳中忽听得一声呼救声,乃是小女孩的声音,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他且是天生有侠气的,想着小孩子不能不救。正好自己想寻死,不如上去帮个忙,即便被杀了,也算死得其所,下辈子可以投胎好一点。
于是转身对赖大道:“老大,你让船靠过去一点!”赖大道:“这江湖仇杀,我是不敢管的!”韩山童道:“不用你管!你稍微靠近点就行,我自己过去!”赖大道:“你这是去寻死!”韩山童笑道:“我正要寻死!”赖大本就担心他寻死的,想着让他过去也好,有事就不关自己的事了,于是吩咐掌舵道:“邬老二,往那两船靠过去一点!”邬老二答应一声,微微转舵。帆船顺风顺水,片时即到。
韩山童抱拳相谢,而后从帆船上飞身而下,跳到了其中的一条小船上。定睛看时,见两条船被并连在了一起,自己立身的小船上倒卧着六、七个人,有男有女,鲜血直流。船舱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惊恐无助地看着自己,满脸都是泪。另一条船上也倒着几人,然还有三人活着,手中拿着刀剑,正惊讶地看着自己。
韩山童看这三人贼眉鼠目的,不像好人,便拔剑守着小姑娘,问道:“小妹妹,你没事吧?”那小姑娘却不答话,只是哭。韩山童料她吓坏了,只得由她去。此时,对船上的三人都回过了神,其中一人问话道:“小子,什么来数,竟敢管我盐帮的闲事?”另一人喊道:“快快报上名了,饶你不死!”
这盐帮是大帮派,势力强盛,一般的江湖人还真不敢得罪。若是过去,韩山童也得想想,可能真不敢管,然此刻他一心赴死的,却是浑然不怕,于是冷笑道:“我道是哪里的宵小在这里胡作非为,原来是盐帮的强盗,怪不得如此嚣张!”那三人见他出言不逊,顿时气得七窍冒烟,齐齐怒喝道:“小子,找死!”话音未落,已经舞刀弄剑欺上前来。
韩山童也不搭话,奋剑反击,只求被杀,或者杀退三人将小姑娘救了。那三人武艺却不如他,没几招便都被他卸了刀剑,齐齐跪地道:“好汉饶命!”韩山童见他们没甚骨气,杀之尚污手,便道:“去吧!”三人得了命,不敢久留,斩断两船的连接绳,顾自去了。
韩山童于是转身问小姑娘道:“小妹妹,你没事吧!”那小姑娘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小手儿掩目,尚自哭泣。韩山童看这是问不出话来的,便上前查看倒卧者的伤情,看看有没有能救的,顺便问问话。可一个个看过,发现都已断气,没得救。这时,小女孩忽的扑到了一个妇人的尸首上,哭喊道:“奶娘,你醒醒!”韩山童劝道:“小妹妹,她死了,醒不了了!”
小姑娘顿时吓得坐倒,一双泪眼直直地看着韩山童,生怕他会跑了似的。韩山童看她害怕,安慰道:“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说话时,见船还在江心,须得靠岸才好,于是翻过船舱,掌舵而行。小姑娘立即爬过船舱,坐在韩山童脚下的甲板上,仰首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抽泣。
韩山童知道她是吓着了,想着排解她的恐惧,便问话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呜呜咽咽了一会儿,方才答道:“我叫柳儿!”韩山童又问道:“哪里人?”柳儿抽泣道:“我是龙城的!”韩山童吓了一跳,问道:“太原路的龙城?”柳儿点头道:“是的!”韩山童听罢,半天不语。
他看柳儿此时孤苦无依,原想着问出家门,好送她回家。却不料她家在龙城,这可有几千里地,远了去了,如何送得回去,于是问道:“那你在这儿可有亲戚?”柳儿答道:“我外婆在锦官城,我从那里来的!”韩山童听了忍不住一乐,心道:“这还真巧,正中间哪!”
若此一问,他却犯了愁,自己是存心要寻死的,她这么远的路,自己怎么送?可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自己总不能把她一个小女孩扔路上不管吧。这若是不管,自己死了,多半得被打入地狱,投不了胎的。可若要送,这十天半月估计是死不成。踌躇间,他的手自主的做出了动作,将舵往右推了推,让船儿往江北驶去。与此同时,他的心也下了决断,决定先送人,死先欠着了。
决计既定,他又开口问道:“柳儿,你姓什么?爹娘叫什么名字?”这柳儿与他呆了一会儿,见他和颜悦色的,心头的恐惧大减,答道:“我姓杨!是杨家门的,我爷爷叫杨得意,爹爹叫杨霸!”韩山童听罢,张大了嘴合不拢,心道:“这巧了,碰上媳妇儿了!”原来,他记起了去年斗厨时,旁人拿他和杨霸开的玩笑话。他实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境下碰到杨柳儿,故而自得一乐。
杨柳儿看他表情奇怪,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韩山童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是杨大侠的女儿!”杨柳儿奇道:“大哥哥认识我爹爹?”韩山童点头道:“认识的!去年,他经常来我开的酒店用餐,后来,还救了我!”杨柳儿抬头盯着他看了又看,问道:“大哥哥就是那个神厨?”韩山童颔首道:“是吧!”
杨柳儿忽的起身搂住他的双腿,靠着他的腰,哭泣道:“大哥哥,你救我,你一定要救我啊!”韩山童笑着摸摸她的小螓首,安慰道:“你放心,哥哥会送你回家的!”杨柳儿抽泣道:“谢谢大哥哥!”星眸里泪水流不停。韩山童劝道:“柳儿你别哭!”杨柳儿却还是抽泣。韩山童想这小姑娘是吓坏了,只得由她去,专心把舵。
不多时,船顺利地在一片浅滩靠岸,韩山童让杨柳儿拿了自己的包袱,然后舍船而行。上岸后,杨柳儿对船跪拜,辞别为她而死的亲人,痛哭不止。韩山童因船上有尸体,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劝着拉了杨柳儿走,走了十几里地,到了瓜洲镇。
瓜洲是古渡口,颇是繁华,亭台楼阁鳞比,精庐水榭栉次,虽无三街六市,却有马市船行,绿柳缕缕分游骑,红花簇簇驻旅人。
韩山童无心观光,只想在街上买匹马,然后坐了送杨柳儿北返,可是在马市一摸包袱,没见银两,搜了搜全身,只找到一两多碎银。此时,他才想起自己出门时所带的银两,确然被自己“潇洒”地用完了,这一两多碎银,便是自己全部的路资。马是买不了了,只能以步代马,走一步看一步。
正走时,忽发现身边的杨柳儿不见了,急急回头寻找时,发现她正对着一家面店在那边吞咽口水。此时,正是饭点,韩山童知道她肯定是饿了,于是上前问道:“柳儿,你饿了?”杨柳儿使劲点点头。韩山童道:“那我们吃面!”这会儿,闻到了店里传来的面香,他忽的发现自己也饿了,不是普通的饿,是前心贴后背的饿。他想想自己已经一天多没进食了,是该饿了。
于是,两人双双进店,要了两碗面。面熟的快,一会儿就上来了,韩山童饿极了的,也不顾烫,稍稍吹凉便送进了口。杨柳儿怕他烫着,提醒道:“大哥哥,你慢点吃,当心烫着!”韩山童答一声:“不怕!”继续埋头吃,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片刻间便将面吃完了,烫也不剩一滴。若在平常,他必定嫌弃这面不好吃,然此刻,恰便如吃龙须凤肉一般,只嫌不够多。
杨柳儿看他吃得香,便看着他吃,待他一碗面下了肚,问道:“大哥哥,你多久没吃饭了?”韩山童挠头道:“昨天早上吃过!”杨柳儿星目圆睁道:“这么久!那你怎么不吃饭?”韩山童答道:“忘了!”杨柳儿奇怪道:“吃饭还能忘?”韩山童笑道:“能忘的,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杨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然后将自己的面碗推倒韩山童跟前,说道:“大哥哥,你肚子饿,再分点吃!”韩山童摇头道:“我吃了一碗,不饿了!”话虽这么说,肚子感觉还空荡荡的,饿了一天多,一碗面怎够他饱的。杨柳儿倒是懂事的,说道:“大哥哥,我吃不了那么多的。你就分点吃,好了我再吃!”
韩山童看这碗面对她一个小姑娘来说倒可能是多的,便也不客气,说道:“好,那我分一点!”于是拾筷分了两筷。这若在以前,他再叫一碗也就是了。可此刻囊中羞涩,前途又路远,他不得不精打细算。杨柳儿看他分得少,又主动分了两筷给他,同时分了些烫水给他,而后她才吃面。韩山童看她懂事,心眼也好,暗自夸赞。
两人堪堪吃好面时,店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韩山童转首看时,见门口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黄眉赤目,横肉满脸,一看就不是善主。韩山童不认识他,便也不以为意,正要转首时,忽见门口又现三人,这三人他却认识,正是他刚才在船上放走的三个人。看见他们,韩山童知道麻烦来了,却也不慌,仍旧坐着不动。这“熟人”见了韩山童和杨柳儿,立即指认道:“舵主,就是他们!”
见这众人到来,店主着了慌,赶忙迎上去前请安道:“王舵主,你老人家今天怎么得空光顾敝店!”那王舵主看都不看他一眼,喊道:“滚开!”店主见他的架势肯定是有事,赶紧闪开一边。杨柳儿见了这众人,立即躲到了韩山童身后。韩山童依然四平八稳的坐着,恍若未见。
那王舵主见韩山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不敢轻易动手,拱手道:“在下王展望,忝为盐帮瓜洲分舵舵主!恕王某眼拙,不知兄弟是哪帮哪派的少年英雄,看得起王某的话,请你把身边的小丫头交还给王某,你我各走其道!”韩山童听而不闻,问杨柳儿道:“柳儿,你吃饱了吗?”杨柳儿点了点小螓首。
这王展望见韩山童大模大样不理自己,顿时怒从心头起,擎出一对吴钩道:“识相的快交人,不交人别怪老子不客气!”店主见他要与韩山童打架,赶紧哭求道:“王舵主,小人是小本生意,你大人大量,如果找这位客官有事,请到店外!”说此跪倒在地,叩首哀告。王展望不但不同情,反而一脚踢向店主道:“不长眼的东西,滚远点!”店主被他踢飞在地,晕了过去。
韩山童开过店的,也受过欺负,见此状顿时义愤填膺,拔剑道:“走,我们店外会会!”他不愿在店内打斗,累及无辜。王展望往后退了两步,持双钩待敌。韩山童让杨柳儿留店内,然后拔剑在手,出门对王展望道:“来吧!”王展望见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倒是不敢轻易进招,奉劝道:“小兄弟,我劝你不要不知死活,盐帮的事不是你轻易能管的!”
韩山童哼哼一笑道:“我偏要管!”说此施一招“钟馗捉鬼”,舞出一片剑光,攻向王展望。王展望斥怒道:“小子找死!”展开双勾,一架一锁,意欲封住韩山童的剑。这钩是剑的克星,一旦被封住,纵然有绝妙的剑法也使不出来。韩山童懂得这个理,剑至中途,已然变招,攻他下盘。
这王展望倒不是酒囊饭袋,奋起两把寒光闪闪的吴钩掏、搂、带、钩、提、锁,招数毒辣、变幻莫测,封住了韩山童的剑招。韩山童全力施展“伏魔剑法”,却处处被动,稍一迟缓,左袖被拉开了一个大口,所幸未见血。
王展望的属下见状,齐声叫好,有人喊道:“杀了这狗娘养的!”有个瘦高个乘机献媚道:“王舵主双钩无敌,举世!”话至一半,嘴里多了样东西,卡着说不出话来,取出看时,发现是根骨头。却原来杨柳儿气不过,从一张桌上捡了根肉骨头赏他。
这瘦高个大怒,绕过韩山童和王展望的兵锋,进门来抓杨柳儿。杨柳儿见恶人来捉她,赶紧跑进了厨房。瘦高个想着捉住杨柳儿立个功,紧步追进厨房,刚到门口便被一物击中,正中脑门,让他眼睛金星直冒。正不知被何暗器击中时,但听得“砰”的一声,那暗器落地碎了,原来是一口碗。
他一见是碗便不怕了,想继续进厨房捉杨柳儿,刚往前一步,又见一只碗飞来。这次他有准备的,避开了,嬉笑道:“没打中!”然话音未落,便有一堆饭碗纷飞而来,他双手左右开弓接了几口,身子左躲右闪避开了几口,没被击中,于是得意道:“还是没中!”正得意时,忽觉脸上一阵**辣的疼,他伸手摸了摸脸,拿下来看时,发现一手的水,外带了几根面条,还冒着热气的。
却原来杨柳儿见碗砸不中他,便拿来汤勺在热锅里舀了一勺面汤泼他,连面带汤,正中瘦高个脸门。一勺成功,又泼一勺,同样泼中,烫得瘦高个哇哇乱叫,哭爹喊娘的。这汤水却有威力,瘦高个怕再被烫,不敢逼近了,双方僵持住了。
店外,韩山童原怕杨柳儿出事,想去救她,可却被王展望缠住了,无暇顾及。这王展望出招奇诡,处处隐藏杀机,令他防不胜防。又过几招,王展望看出韩山童剑法不过尔尔,信心大增,使一招“寻花问柳”,双钩一虚一实,攻向韩山童,眼看左手钩就要刺着韩山童的右手腕,他得意地喊了声:“着!”就在此时,眼前忽的剑光大盛,寒气逼人,跟着左手腕一阵剧痛,一把吴钩“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顿时魂飞天外,怕自己手掌不保,定神看时,见手腕上虽开了个口子,然伤口看着不太深。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忍痛施礼道:“多谢少侠手下留情!”韩山童收剑道:“承让!”说此吩咐道:“快让你的属下出来吧!”王展望不敢有违,喊道:“长杆子,你给我出来!”
店里的长杆子答应着出店,垂头丧气的。店外一些围观者看见他,顿时都乐开了花。原来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头顶还挂着许多面条,真个是焦头烂额,说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王展望看了他的样子,也觉得丢脸,骂道:“饭桶,净给我丢脸!”长杆子摸着脸,不敢声响。
这时杨柳儿也出了店,见韩山童好好的,欢呼道:“大哥哥,你赢了?”韩山童点了点头,问道:“你没事吧!”杨柳儿小脑袋轻摇,指着那长杆子道:“没事!我用汤水泼他,他不敢过来!”韩山童夸道:“真聪明!”王展望见自己几人惨败,无颜在呆,便喊令道:“走!”
韩山童忽的喊阻道:“等等!”王展望问道:“少侠有何吩咐?”韩山童道:“我临时外出,身上没带多少银两,烦你将我的饭钱以及店中的损失赔给店主!”王展望道:“好说!”说此吩咐长杆子给钱。韩山童又道:“我还有一事相问!”王展望道:“你请讲!”韩山童指着杨柳儿道:“你们为何要抓她?”
王展望道:“龙城杨家门与我们帮有仇隙,打打杀杀好多年了!”说此指着杨柳儿道:“这昨天他们在芜湖投宿,刚好被我们的弟兄听到了他们的身份。我们的弟兄便想抓了这位小姐立个功,结果被少侠你搅黄了。我气不过来追,没料也是自取其辱!”韩山童谢道:“多谢你实言相告!”王展望道:“承蒙手下留情,应该的!”说此问道:“还未请教少侠大名!”
韩山童摇头道:“哪有什么大名,活死人而已!”这会儿,他哪有脸面告诉人家自己的姓名。王展望只道他不敢说,便也不问,又抱拳道:“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韩山童道:“请!”他见王展望客气,便也不敢过分失礼。王展望走了两步,回头道:“少侠你得罪我盐帮,我帮其他兄弟怕是放不过你,你要小心!”韩山童道:“多谢提醒!”
韩山童进店拿了包袱,与杨柳儿分别背好,然后上路,走到半街,见有卖烧饼的,便买了几只,想着路上当干粮,又想路上可能会下雨,便买了把伞,再一想,渴了要喝水的,便又买了只水壶带上。想想这走远道,要带的东西实多,然身上没多少银钱,只能先如此了。
出得瓜洲镇,两人望北而走。走不多久,杨柳儿便喊脚疼,韩山童只得背着她走,他身体强壮,杨柳儿人小身体也轻,背着倒是不甚累。杨柳儿受了惊吓,此时安心,很快在韩山童的背上睡着了。韩山童便一路背着,大步流星的赶路,只想着走快点,早把杨柳儿送回家,自己好解脱。杨柳儿睡得一程,醒了,下来走一段,又脚疼,只得又让韩山童背。韩山童背着不觉得累,又嫌她走路慢,于是后面的路多半背着她走。
不觉间,天色黑了下来,韩山童贪心赶路错过了宿头,看路边有座破庙,便进去借住。进到庙内,但见三楹屋宇半顷坏,缕缕蛛丝满雕梁,判官缺手,小鬼少腿,十分的破败。杨柳儿看了心寒,央求道:“大哥哥,我不要住这里,我们去住店吧!”韩山童劝慰道:“柳儿不怕,大哥哥会保护你的!”杨柳儿还是怕,眼泪扑簌簌往下滴,哭求道:“大哥哥,我不要住这里,我怕!”
韩山童又劝道:“柳儿不怕!这儿住的是神仙,会保佑我们的!”杨柳儿依然抽泣道:“我怕,我就是怕!”韩山童想想她一个小姑娘,要她跟着一个陌生人住这破庙,黑漆漆的,焉能不怕,于是准备听她的话,继续上路去找客栈住。刚要转身时,忽见墙角有堆柴禾,他顿时眼睛一亮,说道:“柳儿别怕,等大哥哥帮你生堆火,你就不怕了!”
杨柳儿道:“那你快点火!”韩山童答声“好”,放了包袱,而后进庙找火石,却哪里能找着,于是想着燧木取火。这技能他刚用过不久,熟手,找了一块柴爿和一根木条就忙上了。杨柳儿见他拿根木条在那边搓了又搓,好奇万分,美目圆睁着问道:“大哥哥,你在干什么?”韩山童答道:“生火啊!”杨柳儿更奇,问道:“这能生火?”
韩山童笑道:“能啊!”答话时,木条已经被他搓出青烟,再加了把劲,便见火炭了,于是倒入引火物中,对着吹了几口气火就着了。杨柳儿见他变戏法一般弄出了火,拍手儿赞道:“大哥哥好厉害,你会法术呢!”韩山童笑道:“会一点!”杨柳儿道:“我也要学!”韩山童道:“下次教你!”说此往火里添柴,然后起身打扫落脚地。
准备毕,他带了杨柳儿到田沟洗手,然后回庙里坐下,拿了烧饼吃,这且便是晚餐了。杨柳儿出身世家,平常锦衣玉食的,哪吃得惯这硬邦邦的烧饼,加之荒郊野地的,小姑娘毕竟怕,觉得委屈,吃着吃着便又泪汪汪,呜咽道:“大哥哥,我不要吃饼!”韩山童道:“不吃会饿的!”杨柳儿摇头道:“不好吃!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菜!”
韩山童犯难,饶他厨艺若神,这会儿也变不出菜肴了,只得劝道:“这会儿晚了,找不到酒店了,明儿我们再吃好的行不行?”杨柳儿听了喜欢,嚷嚷道:“那我要吃好的,还要在店里住!”韩山童答应道:“好!”心里发愁,包里总共一两碎银,这要吃菜又要住店,能够几天花的。杨柳儿得了韩山童的许诺,精神稍霁,勉强吃了一个烧饼。韩山童吃了两个,没敢多吃,留了两个当早点。
肚子稍饱,他便觉着了困倦,于是开口对杨柳儿道:“柳儿,哥哥累了,打个盹!你看会儿火好吗?”杨柳儿小螓首轻点道:“好!”韩山童便倚墻而坐,闭目打盹。他一天多没合过眼,困倦至极,瞬间入梦。
晃晃悠悠的,他便飞身回到了秦人村,发现放鹤亭里有个姑娘在哭泣,定睛看时,见是秦如玉。他心花怒放,飞身上前,喊道:“如玉,我回来了!”秦如玉却似听不见他的话,顾自哭泣,哭声真真的。韩山童着急,又喊道:“如玉,我回来了!”秦如玉且只是哭泣,没看见他。
韩山童心道:“你怎么就看不见我呢!”正埋怨时,忽见秦如玉变成了秦如烟,笑脸盈盈的。他见之大喜,喊道:“师姐,你看得见我吧!”谁料秦如烟忽的变脸,手中多了把明晃晃的宝剑,对着他就刺,直中心窝。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不自禁摸了摸胸口,见胸口没伤,犹自莫名。
正恍惚之际,耳中听得有人喊道:“大哥哥,你怎么了?”他转首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泪脸,便不及辨认,一把搂住,呼唤道:“如玉,不哭,我回来了!”怀中人挣扎道:“大哥哥,我是柳儿!”杨柳儿的这声呼唤方将韩山童从梦中拉回,他放开杨柳儿,辨认了一眼,忙道歉道:“柳儿,对不起!哥哥刚才做梦,认错人了!”
杨柳儿小脑袋轻摇,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韩山童见她脸上有泪,奇道:“你怎么哭了!”杨柳儿呜咽道:“大哥哥你睡着了,我一个人害怕!”原来,刚才韩山童梦中听到的哭声,却是她的。韩山童想想她一个小姑娘在这儿哪有不害怕的,心生怜悯,将她抱到身边坐着,致歉道:“对不起,哥哥这两天太累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杨柳儿摸干了泪,说道:“大哥哥醒了,我就不害怕了!”
韩山童笑笑,说道:“哥哥睡好了,后面轮到你睡了,你靠着哥哥睡吧!”杨柳儿摇摇头道:“我这会儿还不困!”说此仰首问道:“大哥哥,如玉是谁!”韩山童闻言,一颗心顿时如同被巨木撞击了一般,通通作响,剧痛无比,泪水不自禁从脸上滑落,哽咽道:“她是哥哥喜欢的姑娘!”杨柳儿见他流泪,举手帮他擦泪道:“大哥哥,你怎么哭了,你别哭!”
韩山童意识到失态,忍住了泪。杨柳儿却好奇,问道:“她怎么了?”韩山童摇头道:“她没怎么!只是哥哥见不到她和她姐姐了!”杨柳儿追问道:“为什么见不到啊?她们去很远的地方了吗?”韩山童叹息道:“是哥哥跑远了!”杨柳儿道:“那你可以回去啊!”韩山童黯然摇头道:“回不去了,哥哥没脸见她们!”
杨柳儿星目在他脸上扫了又扫,问道:“为什么没脸?你犯错误了?你犯错误的话,去道个歉,她们就原谅你了!”韩山童只得解释道:“哥哥与人比武,打输了,没脸见她们!”杨柳儿道:“大哥哥武艺这么高,还输给别人啊!那人很厉害吗?”韩山童叹道:“哥哥是三脚猫的功夫!可那人很厉害,哥哥可能一辈子也赢不了!”说此一脸的黯然。
杨柳儿安慰道:“大哥哥你别泄气!你看这样好不好,你送我回去,我让爷爷教你本事。我爷爷可厉害了,他教你,你肯定就能打赢的!”韩山童闻言,一颗死寂的心顿时怦然而动,眼前也似乎出现了一点亮光。他见识过杨霸的武艺,高超得很,也听闻他的父亲杨得意武艺高绝,威震河北。若是能蒙杨得意亲授,那说不定真有一点点机会战胜林家豪,夺回自己的荣誉。
一念及此,心头稍稍开朗,说道:“那到时候真要你跟爷爷说说,让他教我!”杨柳儿道:“大哥哥你放心,你救了我,爷爷肯定会教你的!”韩山童笑道:“看来我这个活死人能多活几天,死不了了!”杨柳儿问道:“什么是活死人?”韩山童解释道:“我本来想死的,结果碰见你就没死成,所以叫活死人!”
杨柳儿忙道:“大哥哥你可千万别死啊,人死了,一动不动的好可怕!”说此,脸现几分惧色。韩山童安慰道:“不死不死!要死,我也先送你回家。”杨柳儿央求道:“送我回家了也不死!”韩山童被她央求不过,答道:“好,我不死!”两人相见才半天,然唇齿相依,患难与共,感情便若亲兄妹。
聊了一会天,杨柳儿睡意上来了,小脑袋歪靠在韩山童的肩膀上睡着了。四月的夜,气温颇低,韩山童怕杨柳儿冻着,搂之入怀,让她偎着自己的胸膛睡,暖和一些。这一静下来,离情别意立即占据了他的身心,思绪顿时飞过迢迢江水回到了浔阳城,落在了秦朝生、秦玉龙和秦如烟的身上。
自己离开他们整一天了,不知他们可还等在那边?不见自己回去,他们又该有多焦急?这遽然离别,秦如烟又该有多伤心?他多么希望自己还与之前一样呆在他们身边,永不分离;他多么希望自己还与之前一样与秦如烟说说笑笑,相偎相依;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所有的美好都成了梦幻泡影,再也接近不了了。
想着想着,星目又早已湿润,泪湿衣襟,他真想大哭一场,发泄满腔的怒火和怨愤,奈何杨柳儿睡在身前,只得忍了。于是,他便让泪水静静淌着,直到夜半三更,不知不觉地进来梦乡。
正睡时,他忽发现自己被人掐住了喉管,喘不过气来,惊慌时,发现自己被盐帮的长杆子抓住了喉咙。这长杆子却有无穷的力气,个子越变越大,将他轻轻提起,任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于是他心想,这次死定了。正在这时,长杆子忽的松开了手,让他从高处摔了下来。他大叫一声,猛地惊醒,环顾四周,方才意识到刚才也是一场梦。
原来,他生的火灭了,早上又风凉,杨柳儿睡梦中觉得冷,拼命往他身上靠,脑袋顶住了他的喉管,故而让他做了个恶梦。此时,他一惊叫,杨柳儿也醒了,瞌睡懵懂的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韩山童已经完全清醒,答道:“大哥哥做了个噩梦!”说此劝道:“天还早,你再睡会儿吧!”杨柳儿却看天已经发亮,摇头道:“我睡好了,大哥哥,我们走吧!”
韩山童因指望着去跟杨得意学艺,倒是急着赶路的,于是答应着与杨柳儿上了路。中午,他依诺在路边小店点了三个小菜,与杨柳儿一道开开心心地吃了。夜里,却仍旧过了宿头,还在一座小庙落脚。这庙却比昨日的更小更破,庭院长衰草,香炉可栽葱,破败至极。
屋漏偏逢三更雨,到了后半夜,一场雨乱纷纷下了起来。这庙瓦片不全的,瓦上下雨,瓦下也下雨,韩山童无奈,与杨柳儿一道撑伞而坐,却哪里挡得住。两人干一半湿一半,倍受煎熬。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发亮,韩山童便带着杨柳儿上路,深一脚浅一脚的赶路。
走到半道,杨柳儿忽的咳嗽起来。韩山童一摸她的额头,滚烫的,吓坏了,背着她飞奔,跑到一个镇子,赶紧投店请医,而后守在身边服侍。这杨柳儿烧得厉害,痛苦挣扎,胡话连连。韩山童知道是自己贪心赶路惹得祸,深切自责,懊恼不已,唯恐杨柳儿出事,对不起她父母。所幸药汤见效,第二天,杨柳儿烧总算退了,人清醒过来,然轻咳不断。
韩山童想着等杨柳儿病好再上路,结果一等三天,杨柳儿的病才算好透。这请医、吃药、住店都得花银子,他的一两碎银,眨眼间便花光了,牵着杨柳儿出店时,他身上已无分文。走在街上,他想想这前路漫漫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古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此刻,对这话他倒算是有了充分的认识。
正发愁时,眼睛刚好从一个铁匠铺扫过,里面有样东西忽的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愣愣地盯着,脸露一丝喜色。杨柳儿看他愣着,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见铁铺的墙上挂着几把菜刀和一只小铁锅,没别的东西,却不知他为何看愣了,于是问道:“大哥哥,你看到什么宝贝了?”
韩山童回过神,笑道:“还真看到宝贝了!哥哥没钱了,这往后,我们填肚子,可都的靠它了!”杨柳儿更奇,问道:“有聚宝盆吗?”韩山童乐道:“锅,有锅就能饱肚子!”说此进店,指着小铁锅问道:“大哥,这铁锅怎么卖?”铁匠道:“一百文!”韩山童心里有了底,又问道:“大哥,你这儿可有当铺,我要当东西!”
铁匠摇头道:“没有!”韩山童为难了,想了想,从肩上取下包袱,拿出里面仅有的一件绸衫,对铁匠道:“大哥,我拿这与你换锅好不好?这衣衫新的,一两银子做的,我刚穿过一次!”说此展开来给铁匠看。这是秦如烟和秦如玉两姐妹临行前帮他准备的三件衣衫之一。三件衣衫,一件化蝶了,一件这会儿穿着,再有就是这件。此时,他对两姐妹给的东西珍惜如宝,若不是万不得以,他实不肯舍的。
这铁匠倒是个老实人,说道:“你这衣服贵了,给我我也穿不上啊!”韩山童只求成交,赞道:“大哥,你是好人!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锅给我,再给我几十文钱,让我买些油盐可好!我和妹妹落难了,指望着用锅在路上煮点野菜吃,望你成全!”说此连连抱拳。铁匠看他诚恳,答应道:“那行!”说此将锅给了韩山童。
韩山童便将衣衫给了他。这铁匠拿走衣衫,到柜上拿了一串铜钱,递给韩山童道:“这个给你!”韩山童看这一串约有百文,不敢收,说道:“这多了!”铁匠道:“买卖讲公平,不能让你太吃亏!这谁没三灾六难的,扶危济困,原是应该的!”韩山童感激不尽,连声谢道:“多谢多谢!”于是接过,告辞出门。
刚出门,铁匠追出来喊道:“小兄弟等等!”韩山童愣了愣,问道:“大哥有事吗?”他只怕这铁匠反悔。铁匠道:“我听你说要买油盐,这我家里有,我去给你弄一点来,省得你麻烦还用钱!”说此急急去了。韩山童意外遇到个好人,只得等着。不多时,铁匠提了一只小罐子回来,递与韩山童道:“家里备得不多,也不知够不够你用的!”
韩山童抱拳谢道:“大哥恩情,容我日后想报!”铁匠挥手道:“不敢当!一罐油盐而已,不足挂齿的!”韩山童见他侠义,又抱拳问道:“还未请教大哥尊姓大名!”铁匠道:“鄙姓彭,大家都叫我彭大!”韩山童道:“彭大哥侠义,在下铭记在心,我们有缘再会!”于是告别离去。彭大目送他们走远方才回店忙活,且便似交了朋友一般。
韩山童带着杨柳儿重新上路,身上虽没几个钱,但是有了一口锅,他胆气状了十分。两人还以破庙为家,今天见土地公、明日见关公、后日见菩萨,天天与神仙做伴,与佛陀为邻。杨柳儿先时还害怕,后来与他们混熟了,磕磕头,许许愿的,每到一庙,便仿佛回了家。韩山童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摸黑赶路,看时候差不多,便先找落脚点,故虽住破庙,却再未被雨水淋着。
至于吃的,只能自力更生了,路边野菜颇多,两人边走边采,不甚费事。待见溪沟浅潭,韩山童则下水捞鱼摸虾,捉泥鳅,逮黄鳝,屡屡有获。待得火起,韩山童或嫩焯耳瘢草,或烂煮看麦娘,马头兰和雁来红为伴,面条菜与凹头苋为侣,泥鳅藏蟾蜍草中,黄鳝躺剪刀股上,鱼共浮蔷,虾搭水菜。因为有了油盐,又得妙手烹调,一切便都变得有滋有味。
两人这般走了十来天,到了颍州地界。原来韩山童看日子太过清苦,去太原又太远,便想偷偷回家去看看徐福,拿些银两做盘缠,好快点送杨柳儿回家。正走时,韩山童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路上,男女老少,一拨拨的都是往外走的,看他们的情状,极像是外出逃难的。他心头狐疑,便上前相问,与一个青年男子招呼道:“大哥,请问前面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都往外走?”
青年哀叹道:“小兄弟,你还不知道吗?前面闹瘟疫了,死老多人了,去不得了!”韩山童关切徐福和表兄刘承的安危,追问道:“大哥,我刚从外乡回来,不知道这儿的情况。你知道界沟驿的情况如何?”青年道:“具体情况不知道!可整个颍州都闹得凶,死者无数,估计那边也好不了。你最好不要进去,进去就不让出来了!”
韩山童听罢,愣了,自己一人可以进去冒险,可自己带着杨柳儿的,怎能让她跟着冒险?这如今,自己家是不能回了,盘缠也只能算了,继续吃野菜吧。一念既定,绕路而走,路上便遇到了无数的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可比他和杨柳儿可怜百倍。韩山童同情万分,可自己也是饥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同情。
于是,两人往东北方向走,想着绕开颍州。这走着走着,韩山童越走心越慌,因为他忽的发现,路上找不到野菜,想找一两棵都难,仿佛这地上本来就不长野菜一般。他先前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待看见另外有人也在找野菜,便豁然明白过来,这儿到处都是难民,无依无靠的,都得靠野菜维生,这让野菜如何来得及生长。
一念及此,他便催着杨柳儿快走。他怕走慢了,会害她饿死在半道。果然,后面的路上,他没看见一棵像样的野菜,这能吃的,都已经被人吃干净了。杨柳儿赶了一程路,又饥又累,走不动了。韩山童背起她就走,就像背后有狼群紧逼着一般,没命地赶路。这一日,两人没吃到像样的野菜,晚上肚子咕咕叫,煎熬了一晚。
次日早醒,继续赶路,仍然没多少野菜,只能靠野菜汤充饥。傍晚,两人在一座靠河的小庙落脚,庙虽小,屋宇倒还齐整,供奉的是菩萨,慈眉善目,瓶中甘露常遍洒,手内杨枝不计秋,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韩山童看这庙比以前住的都好,便让杨柳儿歇着,自己出门去找野菜,两天没能饱肚,他饿坏了,想多找些野菜充饥。刚出庙门,没走多远,忽听杨柳儿尖叫道:“大哥哥,救命!”韩山童大惊失色,不知她遇到了什么凶险之事。兄妹俩十几天相濡以沫,情深的很,于是飞奔回庙,心头尚自在想,难道盐帮的追来了?照说不应该啊,他们要追,早该追来了。
心念电转间,他飞身回到了庙里,见杨柳儿还在,稍稍松了口气,然不知何故,她的小脸被吓得雪白,僵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韩山童不知有什么危险,问道:“柳儿,怎么了!”杨柳儿见韩山童回来,胆子大了些,指着供桌道:“蛇,大蛇!”说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韩山童顺她手指一看,发现供桌下盘着偌大一条菜花蛇,眼睛绿绿的,正准备溜走。
韩山童饿坏了的,见了它,眼睛比它还绿,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它的七寸,提起看时,见这蛇有他手腕粗细,尚自扭动挣扎。杨柳儿远远躲着,嚷道:“大哥哥,我怕!”韩山童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这是菩萨可怜我们,给我们送吃得来了!”杨柳儿惊讶道:“大哥哥,你要吃它啊!”韩山童道:“不是我,是我们,晚上我们有大餐了!”说此吩咐杨柳儿准备柴火,他到庙外杀蛇。杀生的活不好当着菩萨做,这他是知道的。
于是他提着蛇到河边,给它剖膛开肚,剥皮净血,而后提着回庙里。杨柳儿已经收好柴火,见韩山童提回来的蛇虽然没了头和皮,却还在扭动,尤自害怕。韩山童是真饿极的,当下生火,而后切了两段蛇肉,串好了放火上烤,那蛇肉却还会扭动。杨柳儿扭过头,不敢看,过得片刻,便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令她垂涎欲滴,于是回头看韩山童烤肉。
不多时,韩山童便烤好了,递了一串给杨柳儿,说道:“熟了,吃吧!”杨柳儿摇头道:“我不要吃它!”韩山童道:“你闭着眼睛吃吃看,保准好吃!”杨柳儿虽然害怕,然十几天没吃过像样的肉,这两天更是饿得慌,于是壮胆咬了一口,且便觉得香极,赞道:“好香,太好吃了!”韩山童乐道:“香吧,哥哥不骗你的!”
大快朵颐罢,杨柳儿赞道:“这庙里的菩萨可真灵!”韩山童奇道:“怎么就灵了!”杨柳儿道:“刚才你出去了,我肚子饿,就求菩萨说,菩萨,我们肚子饿了,求你给我们一口吃的,然后我就看见它了,吓了一大跳!”韩山童开心,点头道:“这到真是灵的,等会儿我们谢谢菩萨!”杨柳儿早已经起身,合十跪拜到:“菩萨,谢谢你给我们吃的!”韩山童便也上前相谢,诚心诚意的。
谢罢,韩山童继续外出收柴火,菜野菜,而后将大半的蛇肉与野菜一道炖着吃,肉美羹鲜。这一顿,两人吃的无比满足,连打饱嗝,且便大眼瞪小眼,笑个不停。
不一会儿,天黑了。杨柳儿连日早起奔波,累极,靠在韩山童的怀中很快便睡着了。韩山童却睡不着,看着天上的明月,思绪又落到了秦如烟的身上。一别旬月,伊人等不回自己,也该回乡了。此刻她会否也像自己一样对月淌泪,伤心欲绝;又会否身形憔悴,不似从前。
此刻,秦如玉也应该已得知自己出走的消息,她本就爱哭的,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哭成怎样?她是有预知的,曾苦劝自己不要去林家庄,只可恨自己不信,终至落难。此刻想来,当时她的心头该有多惶急,可恨自己还怨她多事坏兴;此刻想来,当时她敬的三杯酒是多么的情深意重,偏巧自己视之比鸿毛还轻。
如今,她一梦成谶,自己却悔之已晚。这今后,见面无期,自己固然会相思成疾,她们又岂不会牵挂成病?这想象着姐妹俩伤心的样子,且便让他痛不欲生。他悔不该出来,更悔不该偷偷地离开。然饶他懊悔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叹息,唯有流涕。
这一忘情,便有几滴泪落在了杨柳儿的脸上。杨柳儿摸了摸小脸,醒了过来,问道:“大哥哥,下雨了吗?”韩山童忙擦泪道:“没有!”杨柳儿又道:“你又想两个姐姐了?”韩山童“嗯”了一声。杨柳儿坐起了身,安慰道:“大哥哥,你别伤心了!有爷爷教你武艺,你肯定能打败那个林家豪的。”
韩山童摇头叹道:“你哥哥基础差,要打败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知道自己的武艺与林家豪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除非神仙来教自己,不然自己是很难胜他的。杨柳儿见他叹气,又劝道:“大哥哥,你别泄气!你好好练,多练几年,肯定能打赢他的。”韩山童微微苦笑道:“多练几年是几年?”
杨柳儿想了想,答道:“你练个十年、八年肯定就可以了!那时候,我也大了,我帮你打他。”韩山童逗她道:“等你大了,哥哥就老大了!那时候就算哥哥赢了他,也没人要哥哥了,哥哥得打光棍了。”杨柳儿连连摇头道:“不会的!哥哥那么好心,肯定有许多姐姐喜欢!”
韩山童却又叹气道:“哥哥如果不能报仇,是没脸见人的,这一辈子也娶不了媳妇!”杨柳儿决然道:“那等我长大了,给你做新娘子!”韩山童笑着摇头道:“那得等多久,哥哥可等不及。”杨柳儿道:“我长很快的!”韩山童与她闹着玩,问道:“多快?长得跟柳树一样快?”
杨柳儿道:“不管,反正我长大了要给你做新娘子!”说此央求道:“大哥哥,你说好不好嘛!”韩山童只当她是小孩子闹着玩,便随口答道:“好!”杨柳儿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说道:“你不认真,我们拉勾!”说着拉过韩山童的手,勾着他的小指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韩山童哭笑不得,说道:“这就不许变了?”杨柳儿定声道:“不许变,拉勾了的!”说此指着菩萨像道:“还有菩萨作证。”韩山童看她挺认真的,吓了一跳,忙说道:“你是小孩子,不能算的!”杨柳儿道:“算的!”韩山童又道:“不能算的!”杨柳儿顿时泪如雨下,哭闹道:“不许赖皮!”说此哭个不停。韩山童想想她一个小女孩,今日说过,明日说不定就忘了,自己不必太认真。而且,自己送她回家后,若是杨得意教不了自己,自己也就离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能不能再见面也是问题,她又怎能记牢这玩笑之语,于是答应道:“好,等你大了,我让你做新娘子!”
他这话极灵光,杨柳儿立即便不哭了,擦泪道:“那现在不许你想两个姐姐伤心了!”韩山童故意正身道:“遵命,小娘子!”杨柳儿又下令道:“那你闭上眼睛睡觉,我看着你睡!”韩山童又答应一声,闭目假寐,心道:“倒被你个小丫头管上了!”他原只装着假寐,且不知自己是累极的,这一合眼,还真就睡着了。
这正是:“情路千里长,有缘一线牵。”
作者按:最近几年,常看荒野求生类节目,用在了书中,却也精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