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老刘还是很有风度的,尽管叫我“滚蛋”,并没有扔下我不管。等我狼吞虎咽着吃完了早饭后,老刘指了下食堂门口墙壁上挂的大钟——已经早上七点半了,食堂里也几乎没什么人了,除了我们俩就剩几位住得远来得稍晚些的同事,食堂大妈们也开始整理卫生。
“时间差不多了,再不走我们要开早会,到时候可送不了你了。”老刘向我说道。
“好!”
我把擦嘴的纸巾往桌上一扔,抱起书本就向外走。
“餐盘!”
一位正擦地的食堂阿姨站起了身子,拄着拖把冲我喊道。
“呀,对不起,我给忘了……”我抱歉道,回身就要收拾桌子。
“你算了吧,”老刘拉住了我——我手里还抱着好几本书呢,他亲自回到刚才的座位把餐具整理好,“王姐,我收拾好了啊!”
“行了,走吧!——还是小刘懂事!”被称作“王姐”的阿姨夸了老刘一句后就弯下腰继续拖着地,刚拖没一会拖把头就掉了,王姐只好叹着气蹲下身子把木杆对好拖把头中间的凹槽,倒转拖把,在地上用力砸着木杆,希望能结实一点。——不过从木杆的裂纹看来,寿命不会太长……
“你这拖把都不行了啊,等一会我和后勤的峰哥说一声,叫他出点钱重换一套工具!——这会咱换个不锈钢的、能自己甩干的那种!”
“那就靠你了啊,我跟小峰说好几次了都没信儿……”
“您放心吧!”老刘拍拍胸脯打着保票,“我这边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啊!”
“你还有这能耐?”我不可置信地问道。别听上去不算响亮就以为不重要,后勤部门可是管“钱”的,一个单位里大事小情、各种活动都离不开,权利说小不小,说大也可以很大。即使官位不高,但是有时候连领导的面子都可以不给。更何况像我和老刘这样刚来没到一年的新人。虽然我知道老刘一向“神通广大”,但是我还是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哪怕名目简单意图清白,想要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老刘都不是主管食堂的,怎么可能说一声就行……
“咳,这有什么的?和领导关系处好了很多事都简单了——小朱还没事总请假呢,有什么事之后打个报告不就得了……再说我又不是为了自己。”
“好吧……”我想了想和老秦的关系——应该还算不错吧……
……
在和几位食堂阿姨道别后,我们终于出了食堂,走出大厅,向着办公楼外的停车场走去。找到他的路虎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都快上车的老刘看我站定,疑惑地问道。
“我还没跟小吴道个别呢……”
“你在逗我……”
“没有!”我解释道,“我从昨天晚上睡觉以后就没和她说过话……”
“你俩以前也没说过话啊!……要不是昨天检查的时候她也跟着去了,你根本都不认识她好吧!别装的好像多大交情似的……”
“对啊,现在不是认识了吗?既然都认识了,我要走了还不得跟她说一声!”
“你还认识小朱呢!——比认识她早多了,怎么没见你要和小朱告别呢?”
“小朱……跟他也不熟……”我看着车门嘟囔道。
“你和小吴也才认识两天好吧。”老刘无奈地望着我,“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见到女的就走不动道的人啊,怎么还认准我小师妹了?——你是林平之啊?”
“你才东方不败呢!”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反常呢?”老刘苦恼地挠了挠头,“这一天没见都发生了些什么?以前那个出去吃饭连对面坐着的女孩都不敢直视的闷骚宅男哪去了?”
“我只不过是想当面感谢一下她,毕竟昨天要不是小吴我就流落街头了。”我说的是实话,虽然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是确实帮了我大忙了。不然以我当时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估计不会好过,起码要重感冒……
“那你回去以后打个电话或者发个消息不也行吗?——要是觉得不够‘劲’,视频也行——这个年代不缺乏交流的手段,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心。”
“还是当面感谢好,我这还从她那要了不少书呢……”
“都是什么书,我一会回来重新买给她——赶紧走吧!”老刘急迫的想叫我上车。
我急中生智,连连摆手说道:“不行不行,那多不好啊……要不等有时间我自己再买,还是把书换回去吧!”说着我就要往回走……
“你喜欢小吴?”老刘突然说道。吓得我原地跳跃着向后转身。
“你别胡说好不好,我就是挺感激她的……”我脸上发着烧说道。
“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我竖起三根手指慌张道。139小说
“那就好,省的受伤了……”
“什么意思?”我犹豫着问道。
老刘把右手放在车顶上,食指和中指极有节奏的交替敲击着,“我这个小师妹啊什么都好,就是眼光太高,用我女朋友的话叫‘颜控’,可能也是网上那些整容修图化妆帅哥看多了,现实里甭管谁想和他交朋友都被拒绝了……她最接受不了两种人,一种是长得难看,还有就是特别胖的大胖子……”老刘停住了话头,敲击声也停止了,默默地看着我。
“咱们回去吧,你不是着急吗?”长得难看的大胖子如是说道。
……
看来是真的很着急,没等我坐好,书本都没放下来,就迅速的踩下油门,挂档加速,几秒钟的功夫就换到了三档。等出了大门上道之后,乘着早高峰刚刚过去的空荡,瞬间加速,风驰电掣的向着大客车站奔去。
望着车外飞快后退的风景:路上潮水一般的人群里有推车沿途叫卖的商贩,有拎包匆忙行进的上班族,有背着大书包疯跑的学生;路旁提供早餐的小饭馆从凌晨就开始准备了起来,迎接来不及或者懒于做饭的早起的人们,尽管离家百余公里,但是早饭的种类以大相径庭,就是奶制品相对多了不少;写字楼虽然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也比昨天晚上那冷清暗淡的空寂热闹了许多;市重点医院门前从早上开始就车流拥堵,十几台不同档次的车辆(还有一台出租车)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依次驶向里面,第一台崭新红色奥迪的车主似乎是个新手,在栏杆前停车记号之后半天没打着火,记得后面的人直按喇叭,把路口巡查的交警都招来指挥交通了;小学里正在举行升旗仪式,从大门向里望操场上站满了穿着校服的小孩子,几个淘气的学生在主席台上校长讲话的时候在排尾偷偷打闹——趁现在好好玩吧,班主任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了……
因为之前尴尬的对话,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刘——毕竟是我自作多情、自讨苦吃,就一直逼着自己假装看风景,连脖子都酸了。老刘本身也因为上班开会时间的问题,很急躁,一向沉稳的他几次超车并道加塞都差点刮到别的车辆,好在现在对黄灯的规定比以前宽松了许多,不然就得吊销驾驶证了……
平时开车需要二十分钟,坐公交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十分钟就赶到了。——可见老刘是有多玩命……
即使赶得很快,但是车站里开往镇子的大客车已经载好了乘客,开始起步了。因为路程远、站点多、车辆少,这趟车每二十分钟才发一趟,还总晚来。现在这辆车坐不上,我还要在车站抱着书干呆二十多分钟——这还不如晚点来呢……
然而就在我以为老刘要在车站后侧停车,准备开门的时候,老刘喊了一句:“坐稳了!”忽然加速,压过白色虚线,从侧面呼啸着超过了大客。在车上乘客和司机(包括我)的目瞪口呆下,老刘一个转向驶到了大客前身几米远处,逼停了大客车。
“你,干什么?”我冲着后视镜里的老刘惊呼道。
“别的帮不了你,这点事还是没问题的,”老刘如释重负的说道,“回去上电视的时候好好表现,别光当背景板浪费好机会!”
“我……”
“快下去吧,一会大客司机下来打我了!”
我只好下了车,连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老刘就启动车子逃命似的疾驰而去。我也没功夫感慨了,赶紧掏出老刘借我的车票钱,向大客车走去。——希望不会被打……
好在司机大叔人还不错,可能也是见多识广,并没有对我和老刘的行为多说什么,打开车门让我上了车。我连连感谢。不过售票的大姐却对我颇有微词,接过票钱后,撕下车票,不满的责怪了我两句——“这多危险啊”、“下次早点来”——后,才放过我。
在几乎坐满的车上巡视了一圈,终于在最后排找到了空位置:本应是五人的座位,被三男一女四位大叔大妈占满了。我走过去客气的请求让一下的时候,这几个人还对我的到来十分不高兴,试图把我感到别的地方。但是因为我认准了这里——最烦这种公共场所多吃多占的人,他们也不得不让座,就把我挤进了靠窗伸不开腿的地方,我也疲于理论,抱着书蜷缩了进去,在全车最颠簸、脏乱的位置憋屈的坐着。
提起孩子上学期间的花销问题,作为过来人代表,具备充分发言权刘叔和刘婶抱怨了不少。不过相对于为人父母教育自己儿子的亲身经历,多是举了一下从其他渠道听来的更贴近我这个年纪的求学经历。用他们的话说:当年都穷的不行,哪有钱给老师送礼,给孩子花钱买书、补课的!
“没办法啊,现在养一个孩子的成本比我们那会养好几个都要多的多……”座位上的刘婶一边摇头,一边叹息道。
“你可算了吧!”专心开车一直没怎么搭茬的刘叔突然说话了,语气十分的不满,连坐在侧面看不全他老人家正脸的我都感受到了他的气愤之情。——刚才还好好的呢,忽然之间这是怎么了?
拐过了小城内最为崎岖的弯道,刘叔丝毫没有停顿,继续接着刚才的话,大声反驳着老伴:“光看到现在花的(钱)多了,怎么不说挣得也多了呢?……有钱了,自然要提高生活品质——为了下一代多花点不应该吗?又不是乱花钱,怎么就这么不情愿?再说了,也不是花了钱就一定能买到好前途,穷人家的孩子考上状元不也挺多的嘛!……你可别帮你儿子说话了,臭小子还没有对象呢,就成天拿以后孩子的生活费说事,一问他为什么不想结婚,就假模假式的说要给老婆孩子攒够钱了再说——净是废话!……都是你惯的!”
可能是被刘叔说到了共同的痛楚,刘婶罕见的没有打断老伴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耐心接受着。直到听见刘叔的最后一句责备: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毛病——把对孩子教育失败的后果怪罪到容易溺爱子女的母亲身上,却选择性的忘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犯错的年轻人同样是自己的孩子……
听到这摆明了是推卸责任的话,刘婶也有些急了,也不顾自己身在行驶在小城年久失修的崎岖道路上仿佛喝多了的五十多岁的中层管理者一般既摇晃颠簸又艰难行进的公交车,噌的一下从座位上弹起,两步冲到了驾驶座旁(没摔倒真是个奇迹)。对着刘叔挽起袖子,伸长手臂,想动手,但是又怕妨碍驾驶,思来想去最后改为严厉的“指”责,点着刘叔有些谢顶的脑袋,回呛道:
“这话让你说的,孩子的错都怪我咯?你这个当爹的一点问题没有?……平时我都懒得说你,要不是你这个当爹的不着调,不正经,儿子至于耽误到现在吗?……还说我惯得——当初是谁教他下棋、打牌、玩麻将的?一放学还没等写作业就叫孩子陪你下棋;放假了就拉着他去邻居家帮你抓牌,狡辩说小孩子手气好,结果刚上中学就跟不上同班学生了,差点没考上重点高中……等孩子上大学了,心想着终于能脱离你的‘魔掌’了吧,你又开始折腾了——也赶上你中年躁狂,孩子一给家里打电话,你就抢着说话,还净挑难听的,总是害怕儿子被小姑娘骗了,人财两空,每次听说有女孩接近了,就开始打击他,说什么‘大学处对象长久不了’‘异地恋成不了,早晚分手’,吓唬人家,逼得孩子都不敢提——现在好了,儿子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对象,结不成婚,你也抱不了孙子了,你高兴了吧!”
看来是憋在心里很久了,刘婶数落了足足五分钟,才终于在售票员的座位上坐下休息,既气愤又也因为长时间不间断的说话而胸口憋闷,喘着粗气。以她这个岁数,能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得这么完整,实属不易。刘婶的“辩证”,把我和心姐都听懵了,可想而知在“脸上”直接受到冲击的刘叔是有多么的——惨了吧:尽管没有动手,受到精神打击还没办法插嘴反驳的老爷子,又郁闷又委屈,无处发泄,几次险些把车开出道,跑进怪石嶙峋的砂土地上;身子也随着刘婶的训斥渐渐萎缩,坍塌,虽然身体还在坚持驾驶车辆,但是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威风气势,就像拉肚子的拳击手,虽然架子还在,却毫无还手之力……
动了真怒的刘婶并没有放过刘叔,本就对他作风行事不满了,怎么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其实刘婶平时也没少数落老伴,只不过很少被刘叔指责,这回终于找到机会打一场漂亮的“反击战”了……),正可谓“趁你病要你命”,坐在一旁的刘婶使出了中年阿姨最拿手的能力——唠叨,在刘叔耳边不停地批评、责备,一开始还围绕着“对孩子教育”这一主旨,没说几句就改成“批斗会”了,从早上睡懒觉到晚上打呼噜,从在小城里游手好闲到进城沾花惹草……基本上把刘叔身上能挑出毛病的地方都指摘了一遍,而且无论在说法还是语气上都毫不留情,一点不顾及在场的晚辈(我和心姐),令刘叔颜面扫地。虽然看着刘叔的惨状,心中泛起了几丝同情,但是一想起刘婶所说的基本上都是实情(少许夸大并不影响判断),想要帮忙解救的想法就荡然无存了——这时候如果孙大爷在的话一定会拍手称快:“活该,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老实——‘老淫棍’真是没白叫!”……
可能是说得口渴疲惫了,刘婶终于放过了刘叔,从瑟瑟发抖敢怒不敢言的刘叔旁边的座位上起身,我和心姐也跟着站起——到站了……
将近晚上八点,车子到了车站。向颓唐在驾驶座上的刘叔告别,我和心姐下了车,和一直送我们下来的刘婶挥手道别后,我们目送着刘婶回到车上,隐约还能听见她训斥刘叔的声音——我和心姐相视着耸肩一笑,不知该对刘叔目前的悲惨境遇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好……
为了让担心了一下午的老秦放心,心姐决定和我一起到车站。
满天星辰下,漆黑旷野中,我和裹着大衣的心姐向着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处光亮处——车站走去。与夏天不同,静如深潭死水的荒郊之上,连虫鸣都听不到,只有我们两人踩踏在碎石上发出的寂寥之音,在黑夜中响起,是那么的孤独、不安……常年处于邻居、学生、同伴们所造成的各种无法预测的噪音所骚扰、搞得敏感的精神脆弱不堪的我,起初还对小城的安静空旷感到满意,呆的久了之后,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自己确实会有急需听到身边有其他人类活动的声响的时候。倒不是觉得寂寞,只是害怕——孤独像一团如生活般杂乱的麻绳,一个不小心摔进去后,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住,无法挣脱,即使呼救也没人帮忙,就这么被遗忘在角落里……
因为(公交)车站距离(小城火车)车站比较近,走了没几分钟,我们就来到了破旧的二层站台楼前,车站的外墙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雨打积雪后,露出里面斑驳脱落的红砖结构——如果是白天的话会看得更清楚,但是昏暗的夜晚,即使借着屋内辐射出的光亮,也仅仅能看出来门口台阶的简陋……
当我准备进一步观察介绍车站小楼的时候,身旁的心姐突然把大衣脱了下来,拿在右手上,用力的潇洒一甩,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啪嗒”——重重砸在因为看不清楚导致测算错误,准备下一秒伸手接过大衣的我的脸上,能量饮料瓶盖大小的扣子正摔在我鼻梁上——好疼……
并没有人关心我。车站大门同样被无情的暴力冲撞开来,一位身穿制服的彪形大汉土推机一般闯了出来,将向他飞奔而去如《春江花月夜》中思念情郎的美人一般娇媚的心姐撞进怀里,形成鲜明对比的两人紧紧相拥,清亮的月光下,互诉衷肠,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和谐、完美。在这一刻,无论身后轮廓模糊的车站还是旁边无尽的旷野,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渺小、遥远……
如此美好的爱情,我什么时候能够拥有呢……
——光在这里空想,什么也得不到的……
我抱着大衣,识趣的在他们身边绕出好几米远,从侧面略过幸福的两人,走向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