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巷,巷接烟水,曲径通幽。
白玉京扬鞭上马,□□白马呼着粗气,撅蹄欲走,他神情复杂地勒住马儿,回身望了一眼身后的卫国公府高高在上的牌匾。
他想起方才案旁那一道黯然的眼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纨绔、不跋扈,不骄奢淫迷,不声色犬马的青年将领,却毁在了一个情字上面。
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传召卫国公府国公夫人闵氏进宫,话里话外的意思要让卫国公世子尚主,闵夫人一口应承下来。
边关辽人屡屡小股进犯,奏章一道道往京里传,为了稳固佣兵在外的卫国公,皇家一定要将公主嫁与陈家。
到底是六公主还是十公主,这便是京师百姓、乃至天下人都关心的事儿。
七月十六,宜嫁娶。
圣上会在这一日,于东华门便殿召见求娶公主的诸青年。
公主也会在这一日,于帘后观望,挑选佳婿。
相看之后定下的,圣上接见,赏赐玉腰带、靴子、尘笏等物,外加一万两白银,之后再以九盏规格的宴席宴请驸马,宴席过后,驸马谢恩,再乘坐骏马手执丝鞭,以皇家仪仗送还回家——这比中状元还要威风些。
当然,能来东华门便殿相看的,大多是大周顶尖的青年,家里也是能与宫里搭上话的。
而陈少权,会去吗?
白玉京叹了一口气,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卫国公府此时一片安静。
府里头丫鬟仆妇本就不多,大长公主前些年去了边疆朔州,浩浩荡荡带去了二百人的护卫、四十六名的丫鬟婆子,又有马夫、厨子,在朔州安了家,世子爷自十二岁起便去了稚川,前年才回还,成日里不着家,因而府里头只有闵夫人的院子有些人气儿。
世子所居的立心堂外,丫鬟们大气不敢出的在外头静立。
陈少权匕首扎身,足足休养了两月才好些,却还是有些气闷,不好高声说话。
丫鬟们倒不怕陈世子,世子话不多,性情却是淡泊,对下人虽不假颜色,态度却是和气的。就连卧床养伤的这段时日,每每见他因伤痛烦乱不堪,却从不将怒气转嫁他人。
此时正值炎夏,他胸口的伤捂的难过,屋里摆放了冰盆,仍旧使人不安。
陈少权整理完最后一本书籍,扶着书架歇了一时。
他的眼中没什么光彩,人也瘦削了。
反而让他多了几分文弱。
外头有丫鬟轻声在外头请示:“世子爷,夫人来了。”
闵夫人虽是国公夫人,到底是续弦,在这个家中无甚底气,世子向来对她避而不见,她便也不敢造次。
陈少权缓缓坐下,一双骄矜的眼眸看向案上的盆景。
“请她回吧。”
孟九安是他派在宫里的探子,他知道所有关于灵药的事。
也包括闵氏。
他早已疑心闵夫人,便去了几回牛首山明感寺暗自探询闵氏的秘辛,也正是那些时日,遇见了周灵药。
闵氏与明感寺的尼姑惠安来往颇深,他在快接近真相时,惠安消失了,而闵氏也销声匿迹起来,在府中闭门不出。
他便停了查探她的心,没想到,却因保护灵药,而又将所有的疑点指向他这位继母。
她到底与苏贵妃,与十公主有什么深仇,数十年如一日的谋害算计。
他已将行装打点好,明日便会启程去大同,解决闵氏的事儿,他已交给白玉京。
在绝对的权势之下,没有什么家宅不宁。
既然知道她不是个好的,悄悄问清了,结果了便是。
闵氏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在夏日的烈阳下有点儿清甜的腻味。
“世子爷,行装可打点好了,前儿太后娘娘还问询过你去大同的事儿,我便来瞧一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门口的小丫鬟哪儿拦得住她,她着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裳,眉眼上挑,一副双利的模样,打了帘子就进来了。
瞧见自己的这位继子,没来由的让她心跳停了一拍。
真真和年轻时的国公爷有八分相像。
陈少权坐在椅上并不起身,抬了抬眼睛,沉声说话——却是在斥责外头的丫鬟。
“立心堂,外人非请勿入,你们怎么当差的。”
闵氏定了定心神,换了轻柔的语气。
“勿恼勿恼,是我造次了。”她寻了个把椅子温温柔地坐下,“前儿太后问询,说后日在东华门
为公主选婿,话里话外的意思想问问世子去不去,你看是不是……”
她以探寻的眼光看着陈少权,心里却在暗暗惋惜,若是她再年轻十多岁……
陈少权自白玉京那里早知此事,懒怠和闵氏闲话,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
“不劳你费心。”
他语音清朗,洋洋盈耳。
闵氏略带了几分羞涩,柔声道:“我身为你的继母,这婚事自然要替你操办着,前儿老娘娘一问,我便应承了下来,不管是六殿下还是十殿下,咱们能与天家接亲,那是天大的荣幸……”
话音未落,陈少权已冷冷将她打断。
“闵夫人眼界何其浅薄,我的曾祖母、祖母、母亲,皆是公主。”
闵氏乍听得此言,七月天里冒了一身冷汗。
他竟然这般羞辱她。
她竟然因为他的这幅俊美皮相,而忘记他的本质。
他本质就是那个十二岁敢拿剑杀她的凶狠少年!
她气的全身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是,卫国公府三代尚主,偏偏这三位公主还都贤良淑德、天下典范。
她为了卫国公独身,好不容易等到荥阳长公主死了,她才嫁入卫国公府,却从不被府中人放在眼中。
仗着服侍过长公主,不把她放在眼里。
公主,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她也是侯府千金,出入前拥后呼仪态万方,哪一点比公主差了?
她的左手死死掐着她的右手,掐疼了才笑着说:“……我已向老娘娘哪儿递了求帖,你看还是要去一趟为好。”
陈少权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胸闷烦乱,倏地站起身,大踏步往外头走了。
外头蝉声聒噪,一声一声齐鸣,叫的人热气直升。
公主选婿的旨意一发,京师便喧腾了。
个个都在揣测上意,到底陛下更疼惜哪一位。
六公主虽有些顽劣名声传出,但抵不过人家是皇后嫡女。
十公主从前承欢膝下,却在前年舍身明感寺,后来赈济流民,解决疠气症,造福万民,获陛下赞赏。
六公主十六岁,十公主十四岁。
两位都各有千秋,难以分出高下。
向陛下和宫里头的娘娘们递了求帖的各勋贵高官家里,却极其安静。
陛下到底疼惜哪一位,从这年纪上便能看出来。
六公主满了十六岁还没定亲,十公主还未及笄就要选婿,摆明了六公主是赶了十公主这趟车。
再者说了,十公主赈济万民,那是大功德,天下女子典范,从前又是在圣上膝下承欢十二年,怎么看,都是十公主更受宠一些。
宫外头各式揣测甚嚣尘上,宫里头却暗流涌动。
未明宫修葺月余,倒也恢复泰半,再将宫里头的花草移来,那便大功告成。
灵药歇在未明宫也有月余,这几日正为了选婿一事发愁。
那一日,她去见父皇,原想将白玉京查到的跟圣上禀告,却苦于没有证据,也不愿再掀波澜,便先按下不提,父皇却给了她一个惊吓。
她的父皇站在通天接地的江山如画画卷下,笑的和蔼。
“你明年及笄,朕让太后为你操办,今年先把你的婚事给定下来,你六姐姐要嫁卫国公世子,我瞧着他对你却有几分不一般,朕就看看过几日他来求娶的是谁,若是你,你嫁不嫁。”
她一口便否了陈少权。
“女儿不愿意。”
她的父皇却有些不乐意了。
“你六姐姐脾气不好,她治不住陈世子。”
父皇的言下之意她懂。
六公主成日里斗鸡走狗的不干正事,嫁给卫国公世子,对父皇的皇图霸业起不了一丁点的作用。
那她也不愿意。
她脑子里就盘旋着不愿意不愿意,别的什么都不想。
她极力用意念和理智对抗着趴在心底最深处的陈少权。
时日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七月十六。
中伏酷暑,日光猛烈。
东华门早早来了一大帮子的青年才俊。
吉时在未时三刻(下午两点左右),灵药却携了法雨悄摸儿的去了离东华门不远的重华宫。
重华宫摆放了各种珍稀物件儿,前朝的今世的,琳琅满目,平日里自然是锁着的,灵药领着法雨在外头的廊下躲着日头,热了一脑门子汗。
“多会儿了?几时开始相看啊。”灵药晒得头发晕,红着小脸问法雨。
法雨忙着用扇子给她扇风,一手去给灵药擦汗,恨铁不成钢地说:“要想瞧,就正大光明地一会去东华门楼上瞧,在这儿躲着看有什么意思,热的很,说是未时三刻呢,这会子太晒了,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午睡完了才能来相看。就您急的很。”
“到了未时三刻可就晚了。”灵药热的很,恨不得像狗一样,将舌头吐出来喘气,“不事先收集点情报,一会怎么选?更何况,本公主又生的这般美貌,那些青年们都选了我,六姐姐不难看嘛!”
法雨噗嗤一笑,这会儿了公主还记得说笑话。
“您可真逗,一会儿那些人可瞧不见您的长相。听说里头还有四十多的呢,也好意思来求娶公主。”
灵药吓了一吓,急红了脸。
“这像话吗?四十多还没成婚吗?”
“哪儿能呢,若是四十多还成婚的,怎么敢来,早让陛下给斩了。”
灵药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父皇不会跟我和六姐开玩笑的。”
耳听得外头有些人声鼎沸的,灵药想去看上几眼,离了走廊,围着围墙绕了几圈。
围墙边有棵树,五人合抱都抱不过来。
灵药挽了袖子,就让法雨在下头蹲着,她想跳上去。
法雨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
灵药还要纠缠,眼光流转,却落在了远处自东华里门而入的青年身上。
他身着青色锦衣,显得挺拔英俊。
只是比之先前,清减许多。
他闲步逡巡,负手而行,似乎在焦灼的尘世里不染一分烟水气。
他的视线轻轻落在灵药的脸上,灵药昂首不惧。
“这里是禁宫,世子怎么来的。”
陈少权心中悸动。
“回殿下,我从太后娘娘那里而来,至东华门参选。”
灵药气闷。
他这是告诉她,他会去参选,会求娶她或者六公主。
看他这般冷漠,这两月余都无半分消息,定是和她划清了界限吧。
果然是冷清又冷酷的征西大将军。
灵药心中鄙夷,面上便显露出来。
“陈校尉不是要去大同守城门了么?怎么还赖在京城不走?”
陈少权默然。
“今日参选过后,便会入职。”
灵药冷哼了一声,只觉得他今日异常冷淡,异常地话少。
“见了公主不下拜行礼,你胆子可真大。”
法雨歪头看了公主一眼:公主今日有些奇怪。
陈少权闻言,便要下拜。
灵药倨傲道:“不必了,你就在这儿站着吧,待未时再去东华门。”
陈少权扬眉,胸中一阵气闷疼痛。
不是他不想说话,实在是说话费劲。
他颔首说好,领旨谢公主恩。
灵药抬头看了看日头毒辣的天,甩袖离去。
陈少权立在日头下,慢慢的,全身都被汗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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