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英被清林大会战那场“对垒战”搅得心里乱糟糟的。她虽然没参加哪一伙,站在旁边围观比参加的人还不平静,不返城难,返城也难。
她随着收工的人群披着淡淡的夜幕一进场区,通讯员就迎面送上一封信,一看信封那苍劲的笔体,就知道是爷爷写来的。她靠向路边急忙打开,把斧把搂到怀里,让斧头戳地,就着傍晚的余晖读了起来:
想念的玉英孙女:
你好。
你大概也有消息,眼下知识青年能不能返城,成了千家万户关心的热门话题。我专门去看了上级的有关文件,看来比过去松了,市里觉得这问题涉及千家万户,很重视。已经有从兵团、农村返回的,安排得都不错。
昨天,组织上找我,说我年老添病,身边需要有人照顾,按目前返城政策,已婚知青原则是不考虑的,鉴于我对国家煤矿开发事业贡献大,要特殊关照办理。所以,这事情就要你和小康,和小康的爸爸、妈妈好好商量。孙女嫁了人家,咱就得通情达理。如果他们同意,小康可以安排到郊区农村,其实也是城市户口吃皇粮。将来他爸爸退休了,可以来咱城里度晚年,如果他们不同意,我就要考虑去农场度晚年。我需要嘱咐你的是,这事千万以小康家的意见为主。如果他们同意你办返城,你就速速给我来个电报,我给你们场的肖书记写封信,说明这边组织上的意图。我在那里帮着开煤矿,家中情况他也知道一些,这边组织上有这个意见,他也会支持的。
如何是好,速回信或回电。
代问小康全家好。
此祝
安康
祖父示
一九七六年×月×日
她读完信,想起爷爷对自己这桩婚姻寄予的无限美满幸福的希望,及其在这里扎根、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期盼,心里一阵阵酸楚,簌簌地落下了一滴滴眼泪。爷爷呀,你哪里知道,也许是自己不争气,这个充满封建残余的小农意识的家庭,也是多么不给自己以宽松的能够成长的环境呀!
她一迈进障子院的门坎,本能地甩掉砍斧,啊,在从窗户透出的灯光映照下,小女儿莹莹怎么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脑袋枕着一只小手,嘴边上放着一个啃了一层皮的生土豆,两道泪痕从两个眼角一直延伸到颏下。
“莹莹——莹莹——”梁玉英急忙把她抱起来,“莹莹,妈妈的好孩子,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呢?奶奶呢?”
莹莹揉揉眼睛,“妈呀”一声哭出声来,脑袋埋在梁玉英怀里。梁玉英又哄又摇晃,她委屈得小嘴一撇一撇地滴着大泪珠儿说:“妈妈,奶奶不要我了,你上班干活我也去……”
“乖孩子,跟妈妈说,”梁玉英亲一口莹莹的脸蛋儿问,“你是不是惹奶奶生气了?啊?说实话。”
“没有。”莹莹一下子搂住了妈妈的脖子。
“怎么会呢?”梁玉英抱紧了莹莹,“不惹奶奶生气,奶奶怎么会不要你。”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莹莹小连珠炮似的回答,直蹬跶双腿。
梁玉英从兜里掏出手绢,擦擦莹莹的眼泪:“快和妈妈说,到底是怎么了?”她见关上的屋门两边两间卧室都亮着灯,想问个究竟,便抱着莹莹走出院门,朝门前的菜园子里走去。
“妈妈,我真的没让奶奶生气呀,骗你是小狗!”莹莹委屈地说,“阿姨把我从托儿所送回来,我跟奶奶说我饿了,奶奶不高兴了。她说大鹅没回来,猪也没回来,要去找。我还是说饿,奶奶说我光能吃有什么用,长大了就找婆家,也不能给奶奶和爷爷摔盆。我说,奶奶呀,我能摔,到外边就把窗台上那个盆摔碎了。”
“哪个盆?”
“就是给爷爷治腰疼煮药的那个。”
“哎呀,你怎么摔那个盆呢?”
“奶奶说我不能摔嘛?”
……
梁玉英平时就听婆婆没好气地嘟囔过,养姑娘早晚是泼出去的水,不能养老送终在棺前摔盆打瓦。
梁玉英心里一阵难受,接着问:“莹莹,跟妈说,后来又怎么你了?”
“奶奶见我摔了药盆儿,打我了,我哭了。奶奶要去找大鹅,找猪。我说我也跟着。奶奶不让,让我在家等着,我跟出门儿,奶奶把我推倒了,没管我就走了。”莹莹越说越委屈,抽搭抽搭地又哭了起来。
梁玉英想起刚才莹莹啃掉一层皮的生土豆问:“莹莹,你怎么这么饿?上托儿所时,妈妈给你带的饼干呢?”
“小男男感冒,带的馒头吃不下,我让他吃饼干,他吃得好快……”莹莹说的小男男是一个劳改释放后就业农工的孩子。
天真的莹莹没有什么可让妈妈指责的,何况她小,才刚满五周岁,聪明伶俐,说起话来小嘴甜甜的,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非常惹人喜爱。梁玉英问完听完,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嘴唇一抽搐,眼皮夹住了要落下的两颗大泪珠儿。夹着夹着,终于从眼缝里挤落出来,泪花沾满了睫毛。
梁玉英想起莹莹常“告状”说,奶奶怎么打她,爷爷怎么不喜欢她,爸爸怎么打她的屁股,这些,她并不相信,小孩子嘛,大人忙的时候缠着,或者淘气时瞪几眼,吓唬着打几下,都很正常。他们家不喜欢女孩,重男轻女还至于这样?莹莹毕竟是张家的骨肉呀,平常自己在时,奶奶爷爷莹莹长、莹莹短的,看不出他们一家的心眼子长得这么歪。就是靠着表面淳朴憨厚,想起来有时是阿谀,欺骗了爷爷,也蒙蔽了自己。
疼爱女儿的辛酸一下子变成了气愤。她抱起莹莹回到屋里一瞧,婆婆还没回来,看看外边锅是空的,这是还没做饭。走进屋从箱子里拿出一包长方条包装的婴儿饼干递给了莹莹。莹莹接过饼干,撕开包装纸拿出一块饼干边往嘴里送边仰着脸说:“妈妈好,妈妈好,奶奶不好。”
“乖孩子,吃吧。”梁玉英亲一口莹莹,心里想,婆婆回来,非和她理论理论不可。作为排长,既要带头干,又要指挥全排干,头发蓬乱,汗渍痕在脸上挂着一道又一道,额头和两鬓下沾了许多斑斑点点的泥灰,她无心去梳洗。
此时,她深吸一大口气,咬着嘴唇,瞧着这屋子里的摆设,往事浮上心头,自己仿佛远离现实,置身于封建年代一个香火缭绕的家庭。靠墙摆设的那对古老的紫檀色木箱,箱上那被手摸得光滑闪亮的长方形大铜锁,那样久远而别致。婆婆讲,这是从小康的太奶、太爷那辈子继承下来的,太爷是拄文明棍儿、戴礼帽、穿长袍的庄主,太奶家是教私塾的,所谓书香门第,脚裹得最小最好,全村有名的“棕子脚”。太爷是整个家族中的老大,家族中四世同堂,家规如山,一人犯过,同辈陪跪……
乍初,梁玉英不过当古董听,可婚后不久她就在生活中发现,婆婆常用所谓“家规”来料理自己,自己当然不顺,渐渐失去了她的好感,遇到这种情况,常和婆婆闹个半红脸。作为一队之长的老公公在这种场合总是沉默,实质上是偏着婆婆那一头,小康则公开帮他妈的腔。显然,这一家人中只有她梁玉英是外来人。特别是自从生了莹莹以后,自己声称再不生孩子,与家里人的关系像布上一层淡淡的阴云。他们从不说是因为生了女孩子不称心不高兴,但那话里话外和举止,梁玉英却明明白白。
她瞧瞧窗外,不见有人回来的一点动静,一侧脸,不知为什么,格外留心打量了一眼平时并不在意的新式地桌,桌前正面墙上的大镜框里镶着毛主席半身彩色肖像,镜框两旁的长条镜框里镶满毛主席像章。这是赶时髦从王大愣家学来的。
梁玉英突然间产生一种新的感觉:这两种摆设显得多么不谐调。
封建残余和旧道德几乎占满了这个家庭的生活空隙。进了这个家庭不久,梁玉英就开始觉得想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受到了阻碍,不少姑娘还都羡慕她成了队长的儿媳妇,回家吃现成饭,有人哄孩子,不像那些知青对知青的夫妻,白天出工流大汗,回家还得拼命干:做饭、哄孩子、种菜园子……可是,长期不愿公开的内心痛苦有谁知道呢?这种痛苦要比那种苦累苦干难受得多,爷爷啊爷爷,你写了那么多深情关心我和小康一家的话,你哪里知道,他们都是狼心狗肺,巴不得我提出返城呢……
门“吱吜”一声开了。
“莹莹,”婆婆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说,“这么大了,还让妈妈抱着,妈妈干一天活够累了,来,跟奶奶在外屋做饭吃,让你妈妈洗一洗。”
莹莹使劲抱住妈妈的脖子:“跟妈妈,不跟奶奶,不跟……奶奶不好。”
梁玉英更加看透了这个家庭,公公在外边虚虚假假,婆婆在家里虚虚假假,她真想发火,想起爷爷的一些嘱托,又一想他们嫌弃自己生女孩,因为家庭生活小事闹起来让邻居笑话,对,还是像马广地说的,动动心计,免于吵闹类的庸俗,再说,自己总归是城市来的知识青年,这类愚昧落后的人,起不到对知青“再教育”的作用,反而在精神上残害知青,那咱知青就要再教育下他们。
“莹莹,不要乱说,”梁玉英也以假对假,“你奶奶在家做饭,带你,还养这么多鹅和猪,也够累的,怎么说奶奶不好呢!”
莹莹瞧着妈妈一歪脑袋,眨眨迷惑的一对小眼睛:“妈妈,刚才你怎么不说我胡说,我说奶奶对我不好,你还掉泪了呢……”
梁玉英忍不住了:“没有,没有,刚才妈妈是让风刮得迷了眼睛。”她抱起莹莹就要到外屋去洗脸、换衣服。公公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格外高兴,像有什么大喜事似的:“玉英呀,你坐下,有件事情我和你说说。”
“什么事?”梁玉英偷偷揩掉眼泪,停住了脚步。
公公走到外屋,开着这里屋的门,边伸开胳膊让婆婆给他打扫着身上的灰尘边瞧着梁玉英说:“你爷爷给我来了一封信,说组织上考虑他的特殊情况,征求我的意见,同不同意你返城……”
他边说着,边进了里屋往炕上一坐,顺势蹬掉鞋,脱了袜子,婆婆便把洗脚水送到了脚下。
“哎呀——”他把脚往里一伸,止住和梁玉英的话,抢白婆婆,“没个数呀,太热了!”刚才,婆婆是让梁玉英和莹莹一番对话把她搅得心惊了,手忙脚乱了,光倒上暖瓶的开水,忘了添凉水。他们一家嫌弃梁玉英,表面上又不敢放肆。他们知道,梁玉英不像农场那些土生土长的女孩子,那么好理顺,那么白给。刚进这家门时,婆婆也曾暗示、理顺梁玉英这么伺候小康,梁玉英装糊涂;又暗示接替她这么伺候公公,梁玉英仍装糊涂。梁玉英当时看不惯,心想,在城里听都没听说的事情,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重男轻女、把女人当丫环使的家庭。然而,久而久之也算看惯了,她也觉得公公的形象矮小了,堂堂的一队之长,怎么还是个封建式的家主,在外边尚看不大出来。
梁玉英今天瞧着婆婆倒洗脚水,换洗脸水、递毛巾、递肥皂和往常不一样,心里生出一种由气愤变成的可怜。据说,她嫁到张家,第一胎生了个小姑娘,这个公公成了半年的“老阴天”,后因缺奶,孩子生病医治不及时而夭折;第二胎生了小康便得了不育病,不然,她的下场会更惨。现在,这爷俩除在外边干工作外,在家里是对着屁股比懒,照婆婆生气时嘟囔的话说是,这俩人在家里就管吃饭和喘气儿,要是不怕绝户无后,连老婆都不会要……这个婆婆,实质是这个家里的老奴才。
“叫我说呀,你这才叫真格的呢!”公公接过婆婆刚泡上的一杯茶说,“今天清山大会战闹的一出一出,你也看到了。李晋那伙小子呀,纯粹是瞎胡闹。请愿、闹事儿……共产党还怕闹嘛?早晚得闹出事来,今天你没掺乎就很好,有好瞧的,到时候后悔药没处买去!”
“啊?”婆婆倒先开了腔,“玉英她爷爷来信了,让玉英返城?”
公公没有回答,瞧了瞧梁玉英。
梁玉英抱着莹莹坐在方凳上,没吱声。
“玉英,这可是个好机会呀。”公公又说开了,“你爷爷真是个好人,想到你,还想到我们,要是真那样可就好了,我和你妈妈就借你大光了,退休了到城里养老。”他说到这里,见梁玉英没有任何反应,加重口气说,“这事呢,主要看你,你和小康好好商量商量。不愿返城,在这儿呢也行,一年四季白面馒头吃着,也是养人的地方……”他仍不见梁玉英有任何反应,试探着问:“怎么样?玉英,这事主要取决于你的态度了。”
“我考虑考虑再说。”梁玉英拉着莹莹,头不抬眼不斜,走出门穿过外屋厨间,回自己卧室了。她知道公公这番话的良苦用心。
卧室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她摸黑伸手一拽电灯开关线,电灯亮了。炕上铺放着一条褥子,上面斜搁着一个枕头,窗台上扔着一双发臭的袜子。张小康晚起不叠被这个臭习惯,已经逼着他改过来了,自从听到风言风语说张小康和北京女知青马丽娜乱搞两性关系,她暗察明敲打几次,张小康一气之下,不光晚起不叠被褥,连话都不说,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
她抱着莹莹,神情有些恍惚,呆站了一会儿,也说不上要干什么好,一低头发现怀里的莹莹睡了,拂掉她嘴角上的饼干末儿,把她放到了铺散着的褥子上。
她没心思洗漱,更没心思像过去那样再忙再累也帮着婆婆做饭。回味着爷爷的信,琢磨着公公的那番话……
“玉英啊——吃饭啦。”婆婆的声音。
梁玉英冲着来话回答:“小康不是还没回来吗?”
婆婆没好气地说:“不等他了,没准星的玩意儿。”
“他没说干什么去吗?”
“他走的时候说,去给清林大会战送早饭,回来可能要去县里拉货,吃饭时候不回来就不要等了。”婆婆说着熄灭煮挂面的灶火,去放小炕桌。
梁玉英见到了,早晨、午间都是他开着车去送的饭,就是因为见到他来了气,没了情绪,才没有参加李晋那伙与袁大炮开战。她心里猜疑起来,婆婆学的小康那些话不会错,小康说送完饭再去县里拉货不可信,按车队的规定,送两次饭就算出一个工,他还有那个觉悟再去县里拉趟货?况且也没听说有什么急货,又不是用化肥、农药的季节,不可能,不可能……
她又到了公婆的卧室,坐在炕沿边上胡乱吃了一碗面条,告诉婆婆有点儿事要出去一趟,让婆婆照顾下睡着的莹莹,拔腿出了门。
婆婆追到门口问她干什么去,她头也没回,也没回答。
夜静悄悄的。密密匝匝的满天星都在眨着眼睛,闪着光芒,那样神秘,仿佛每一个星座里都藏着一个故事。
梁玉英匆匆地走着,思忖着那逝去的岁月和做梦也想不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孩提时代,从读小学开始,就爱唱爱跳,还敢下河爬树,打起篮球抢个没命似的,谁敢欺负女生,就敢拳打脚踢去打抱不平,因此得了个“假小子”的绰号。到了初中,这个绰号叫得更响了,传到了奶奶耳朵里,奶奶听了很不高兴。就在奶奶唠唠叨叨的引导和束缚下,她变得爱动而不失大体,泼辣而不失文静,成了一个刚柔相间的姑娘。
“喂——”马广地从大宿舍出来要回家,夜色中突然发现梁玉英迎面走来,一跺脚让她先警觉,“低头耷脑的,到哪儿去?”
梁玉英一怔,抬起头来一看是马广地,气呼呼地说:“去猪号,看张小康是不是在更房里和马丽娜那个小码子在厮混。要是,就收拾收拾他俩,曝曝光!”
“我早就说出口气,你不是总爱面子吗?”
“唉,”梁玉英叹口气,“受不住了,反正也不想和他过了!就像你出的主意那样,将来帮帮我,不吃馒头一定争(蒸)口气。”
马广地用鼻子“哼”一声说:“早这么样干干脆脆,我就不瞧不起你了,咱们知识青年还能逆来顺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那些欺负咱知青的家伙,不管明里暗里,都得尝尝咱的厉害。”
“马广地,都说你道道多,你说该怎么办?”梁玉英气呼呼从家里出来,也不知道倘若在马丽娜干活的猪号真碰上他俩在那儿胡来该怎么办好,大吵大骂,大闹大耍,拉着他俩去找领导?小康爸爸就是队长啊,这种民间丑事,郑风华出马又能怎么样呢?
“没说的,没说的!”
收拾张小康就是埋汰张队长,要谋划这事儿,马广地的道道拱得手心里发痒。虽然不像恨王大愣那样能咬牙根儿,收拾完王大愣,也该排到他了。过去有机会想伸手,李晋总说,咱们知青梁玉英嫁到了他家,先给点面子。这回,梁玉英有话,再没顾忌,可以干了!那年头,他给王大愣打小旗、敲堂锣,蔫不登地溜须拍马,大长了王大愣整人的威风。接了王大愣的班当队长以后,知青们普遍对他觉得是挨打不够,挨骂有余。王大愣心黑,靠整人往上巴结。他呢,财黑!全队刮起了一股送礼风,知青返城、提干、入党、探亲假报销路费,要是不给他家送点礼,那是玩不转。知青请假探亲回来,成了不成规矩的规矩,每人都要送他四盒凤凰过滤嘴香烟,一包高级软糖或高级点心(梁玉英从箱子里拿出给莹莹的饼干,就是知青送的,梁玉英并不知底细)。要搭人情的,就要送布料、衣服之类。有个传说,他家两个古董箱子里装的都是“现代化”,到一定时候,张队长老伴就装上一麻袋送到县城的小杂货商店里,求人帮着卖掉变成钱……不光是知青,就是比他小的干部、职工,谁家老娘们生孩子让他批个条子到鸡舍买五斤鸡蛋,也要搭他的人情。知青们、职工们拼死拼活,工资是月薪月累制,出一天工就得一块二毛五分五厘,干满一个月二十五个班,恰好是三十二元,不管早晨出工三点半还是晚上收工看不见,也不管地里几顿饭,都要从这三十二元里出。那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大忙季节,女知青伙食费也要二十五元,男知青们中那些大肚子汉,三十二元是不够的,给他送这些小礼,也都是从肚子挪、从胃肠里强挤出来的。
梁玉英知道马广地屁啦嘎叽,和他叫真:“你别没说的、没说的,倒快说说怎么办呢?”
“这么办,”马广地故意装严肃地说,“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不打无把握之仗嘛……”
“哎呀,都急死人了。”梁玉英一跺脚,“别滥用毛主席的教导,多不严肃!”
“你看你,放之四海而皆准嘛,”马广地忙改口,“是是是,用在整这些破鞋烂袜子身上,是不严肃。”继而改口说,“这天黑咕隆咚的,别白跑一趟,你先到那个码子宿舍看看她在不在,要是在就不用去了。”
梁玉英一听有道理,到女宿舍一看马丽娜不在,求马广地:“那码子不在,天挺黑的,陪我走一趟吧,遇事也帮大姐出出主意。”
“哎……哟……”马广地挠挠头,有点为难,想去,可是想起媳妇嘱咐不要参与侦察这种破鞋烂袜子的事情,犹豫了一下说,“我,我……去恐怕不咋好吧?”
“你有经验……”
“你怎么也这么说呢,要是别的事情有经验你给我宣扬宣扬,俗话不是说,抓赌不抓嫖,抓嫖恼到老嘛!”马广地一摊双手讪笑一下说,“传扬开,好像我马广地怎么地似的,咋就专门抓这玩意儿有经验呢?不惹着我的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咱铁路警察,管不着那一段,别弄的有点儿腥味的都拿我当瘟神似的。有一回,有个老娘们还请我去抓她老爷们跟一个寡妇胡扯,这他妈成什么事了,我那口子好不愿意……”他略一沉思,“玉英,这么样吧,我陪你走一趟,要真弄出故事来,可别张扬出去,再就是,得和我那口子说说。”
“嘿嘿……”梁玉英噗嗤一声笑了。她知道,马广地陪着李晋去小学校抓王大愣没抓着,一传十,十传百,曾成了全队秘密相传的新闻。马广地抓王大愣和香水梨,成了爆炸性新闻,马广地也就成了新闻人物。那故事蹊跷,传马广地也传得神乎其神,不少知青竖大拇指称他是抓奸的专家。马广地先是得意地摇摇头:“不敢当,不敢当!”有人说笑话鼓励他争当全国抓奸专家成为全队的笑话,后来叫媳妇韩秋梅背后数落一顿,才觉得这个专家不伦不类,开始抨击有些人以此取笑。
梁玉英又说:“你就是陪陪我,壮壮胆,出出主意,到时候我保护你……”
“噢——”马广地一抹脸,想起肖书记常说他自己的职责,说:“你的意思是叫我出主意,用干部,到时你可要听指挥呀。”
“你别屁了,一定听指挥。”
马广地把嘴贴到梁玉英的耳朵上刚要悄悄地说什么,梁玉英推开他:“这里又没人,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不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嘛,没有人,还有天,还有地呢,”马广地仍然神秘地凑到她耳朵上,滑头滑脑地悄悄叨咕,“就是一条呀,千万别让我那口子知道,她要知道了制裁我,不让我上炕,你可帮我解决困难呀……”
梁玉英猛一转身,拧住马广地一个耳朵:“还贫不贫嘴了?快说!”
“饶命啊,饶命啊……”马广地缩个脖,还不敢大声喊,怕声扬出去,传出误会来。
梁玉英松开手:“我都急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贫嘴,正经点儿,快走!”
“是是是。”马广地摸摸有点疼的耳朵说,“嘿,你就不会生活,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嘛!”
梁玉英打他一下子:“你真是个二流屁,肖书记那些话,什么‘出主意用干部’,‘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都让你给糟践了。”
“逗逗你,让你开开心,”马广地正经起来,“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别逗了,现在不是时候。”梁玉英拽一把马广地,俩人加快了脚步。
梁玉英顺路领路直奔饲料房,马广地站住说:“你这人真笨,马丽娜在这里上班不假,那熊地方破门烂窗户的,还能在那儿厮混。我倒听有人背后议论后,好像小康和她在那儿办过事儿。”他说着,用手指指饲料房左侧。
“兽医所里?”梁玉英连问带埋怨,“你听着怎么不和我说呢?”
“我想和你说,我那口子不愿意呀!再说,我也没侦察,要是谎报军情,该当何罪……”
梁玉英有心没心思地听着,注视着兽医所:“你家韩秋梅真尖。”她再一次感到,马广地真是个屁溜溜的好人,小家庭维护得特别好,两口子亲亲密密,像蜜糖一样。马广地念书不多,倒是滑滑稽稽,屁屁溜溜,并不惹人讨厌。找个媳妇,说是“盲流”,人漂亮、勤劳、善良,会持家。自己虽说老初中毕业,公公又是队长,小康不说一表人材,也端得上大桌,可就是没有人家马广地那家庭的幸福。她一阵酸楚,倒敬佩、羡慕起马广地来了。
“你呀……找个好媳妇……”梁玉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韩秋梅说的确是一般人情世故之中的常理。
马广地接话:“她也找个好丈夫,好好上班,多听话呀。”他刚才仿佛听出了梁玉英话里的伤感,不想再贫嘴寻求幽默让她开心,跟着她朝兽医院走去。
他们绕道走到房后,隔条道往里一看,有四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打扑克,果然有张小康、马丽娜,再就是赵兽医,还有一个,是一个就业农工家的姑娘,二十八了还没嫁人,队里人风言风语说她和赵兽医有不正常关系,也在畜牧排工作。
“你等着,我去给他们搅黄了!”梁玉英瞧着他们嘻嘻哈哈,边打扑克边笑得前仰后合,正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马丽娜冲着张小康说了句什么,张小康借抓牌机会,拧了马丽娜腮帮子一下。梁玉英的怒火忽地燃起来,“这帮不要脸的狗男女,都算些什么东西?我去给他们搅黄了,骂他们一顿!真他妈的不要脸……”
“嘘——”马广地拽梁玉英一把,“你小点儿声,现在进去,人家打打扑克能说明啥,就你这一套话,‘不要脸’、‘狗男女’,弄不好反骂你一顿倒没话说。沉住气儿,你不是说我有经验嘛?他俩要是有那种事,故事在后头呢,别着急。”
天黑地潮,还没经霜冻,刚立秋的蚊子哼哼成了一个团一个团的在脑袋四周飞来飞去,打这个落在脖子上的,脸上又疼着了,俩人站了不一会儿,脸上脖子上都咬出了小鼓包。
马广地突然拽一下梁玉英,小声地说:“喂,有情况。”
梁玉英睁大眼睛,赵兽医不知说了句什么,一甩牌起身后,马丽娜和那个就业农工家的姑娘都跟着出了门,三人嘻嘻哈哈地踏上了去队场区的路。
“这不——”梁玉英埋怨说,“连他们在一起鬼混的机会也错过了。我去教训教训我们家那个家伙。”
马广地:“怎么教训法?”
梁玉英恨得直咬牙:“我就砸碎这后窗户,砖头瓦块一起来,砸他个头破血流!”
“那是你家的事情了,我就不参与了。”
“我自己去,你回去吧。”梁玉英说着迈开了大步。
“喂——”马广地急转过身,一把拽住哈腰捡砖头的梁玉英,“使不得,使不得,那玩意儿,你不成鲁智深了嘛!反正他没心思和你过,你也不想和他过。你是个小媳妇蛋儿,那家伙身强力壮把你打坏了怎么办?有理上哪儿说去?没理呀。”
梁玉英火气正旺:“凭什么有家不回。”
“你怎么问胡话呢?不愿和你过了呗!”
马广地拉着梁玉英往回走:“你放心,他俩要是有事儿,有你马老弟在,就不愁抓不住双,就不愁给你出气,走吧。”
梁玉英不由自主地被马广地拽着上了路。
天昏昏暗,山蒙蒙黑。
人走到哪里,成群的蚊子就跟着到哪里,在头顶哼哼着打转转,仿佛知道一场秋霜过后就要被彻底埋葬似的,不管是人还是牲畜,只要叮上,就要狠狠地饱吸一顿,闹个死也够本。
梁玉英气得不吱声,跟在马广地身侧走着,忽见前面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影儿。马广地眼尖心细,捅捅梁玉英,随即拽着她猫进了路旁的蒿棵子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响到跟前路边了。马广地暗示一下梁玉英别咳嗽,别动弹,静静听着,从那落地的分量、急匆匆的频率可以断定是个女的,肯定是女的。
马广地拨开蒿棵,透过蒿隙中那蒙蒙夜色细细一瞧:是那个小码子马丽娜!
梁玉英屏住呼吸,学着马广地瞪圆了眼珠子细细一瞧:是那个小码子马丽娜!
俩人几乎同时在心里骂:这个**养的,知青中的败类!原来是和赵兽医那俩人玩轮子呢。其实,赵兽医也在和她玩轮子,领着那个女人不知到哪儿厮混去了。
马广地瞧着马丽娜的影子越来越远,等到几乎看不清的时候,拉一把梁玉英,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闪到兽医所对面山墙跟盯着。只见马丽娜到了门口,像做贼一样东瞧瞧,西望望,觉得没发现什么,站在门口鼓捣起来,隐隐听到钥匙插进门锁声,门开了,马丽娜一闪身进去又轻轻关上了门。
“嗬,这家伙有钥匙,说不上在这里鬼混多久了呢!赵兽医这家伙还给创造了条件!”梁玉英越想越生气,问马广地,“进去抓吧?”
“不行不行,”马广地轻声说,“这种他妈的**们提裤子就不认账,要整就整准的,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证据确凿了,等到咱返城那一天让别人看看,梁玉英不是瞎说,不是咱要返城甩他张小康,而是张小康不是人揍。”马广地不容梁玉英再问,吩咐说:“你等着啊,千万别动,要是冲了就不好弄了!”说完,呼呼呼跑回去取来一架照相机。
梁玉英悄声问:“搞这么复杂?”
“他们有权有势,咱就是有理,嘴大也没有权大。”马广地回答几句惋惜地说:“把我急死了,找了半天,没弄到胶卷,我怕他俩溜了,就拿个空相机来了。”
“那不是白搭吗?”
“闪光灯好使呀,反正张小康是他妈的老屯,只要闪光灯一闪,他不会想到照不上,就拿着曝光吓唬他,没事儿,肯定能唬一阵子,到时候怎么弄,你找我。”接着又嘱咐了一气儿,把照相机交给了梁玉英。
梁玉英点点头,心里觉得,马广地这小子这几年简直成了这方面的能手,幽默、滑稽而风趣,那神态、那动作、那语言让你感到不是在和你谋划什么事儿,而是像在演一出滑稽小品。
“差不多了,快快行动,一定要干净利索,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手软心软。”马广地说着拽着梁玉英的衣襟,悄悄来到后窗底下,摸索到几块大砖头,忽地站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叮啷咣当对准窗户玻璃就是一通乱砸,随着哗啦啦、当啷啷的玻璃破碎声,他伸手拉开插栓打开窗扇,哈腰抱住梁玉英往窗台上一□,她一纵身上了窗台,刹那间“嘣噔”一声跳下去先拽亮了电灯,拉开架式就要拍照,只见两个家伙已在值班床上慌作一团,用被蒙着头,不肯露出脸来。
梁玉英火冒三丈,两步跨上去拽住被头猛地一□,两人**裸的十分狼狈,不约而同地分开紧靠墙坐着:马丽娜赤条条地低着头,捂胸夹腿;张小康蹲坐着直颤抖……
马广地虽然谋划或亲自参与过抓王大愣这类事情,都是大动干戈,战果不佳,不是打草惊蛇溜之乎也,就是明明看着夺窗而逃毫无证据,那么精心还没有这么双双对对、赤**裸地被擒在被窝里。梁玉英冲进去拉开灯以后,他偷偷地把脑袋贴着窗户墙愣上,一眼就扫瞄住了两个蜷曲在床上的白条儿,突然想起韩秋梅的叮告,立刻用五指遮眼,又忍不住好奇,渐渐分开手指瞧着瞧着。
“噢——原来是你呀!”张小康一斜眼看见了梁玉英。
梁玉英借张小康说话抬头、马丽娜也斜眼露出脸的机会,咔嚓——咔嚓——咔嚓——边摁三下摄像开关,闪光灯也随即耀眼地连闪三下。
张小康麻利地蹬上裤子,裸着膀子和脚,顺手从身旁的药柜里抓出一个药瓶,就朝梁玉英手里的照相机砸去,破口大骂:“你这个死皮赖脸的臭娘们,你说,你想干什么吧?”
梁玉英手疾眼快,“咔嚓”、“咔嚓”两声,将他俩穿裤子的动作又拍下两个镜头后,瞬间躲过飞来的药瓶,把照相机藏到了身后。忽然,窗外传来了嘶哑着嗓子的大声呼喊:“抓贼呀——兽医所出贼啦——抓——贼——呀——”
马丽娜见张小康又骂又砸,来了胆量,穿完裤子又要穿上衣,听到突如其来的喊声,“扑噔”一声,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床上,身子靠着墙,瘫成烂泥一样。
张小康见势不好,说不清外边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害怕而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双臂交叉抱着两个肩膀头,身子一斜说:“过不到一块去就离婚嘛,何必整这一套!”
“你想离和这小码子结婚呀?我还不离呢!”梁玉英一晃手里的照相机,“我要把这照片多洗一些,像传单似的到处撒,让全队、全小兴安农场的人都看看张队长的儿子是什么货色,看看马丽娜这小码子是多么不要脸……”
这一招儿果然很灵,张小康知道外边有人,急忙转换口气软了下来:“既然不想离婚,我错了我改,原谅我这一回,家丑不可外扬,把照相机里的胶卷给我撕了它,咱回家好好过日子。”
“呜——呜——呜——”马丽娜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张小康,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对着灯指着天发誓,要和她离婚,你——”说着要去挠张小康。
“住——口——”张小康暴躁地一跺脚,“你妈个蛋的,你死爹了是死娘了?嚎什么嚎?我他妈的也没白玩了你,给你从大田排安排到这畜牧排轻工作,还不挺够意思呀!”
马丽娜经张小康这一嚷一骂,想起他曾经说过的契约,收住嗓门,抽搭起来。
“玉英啊,好媳妇,原谅我这一回吧。”张小康说着说着,“啪啪”打了自己左右两个耳光,“真混,我真混呀,不好好和媳妇过日子,怎么扯起这个来了呢。”心想,无论如何,先把她拍的照片糊弄到手再说。
“哇哇——哇——哇——”马丽娜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俯下身子呕吐起来。
梁玉英心里暗骂,看来,这两个家伙说不上混多长时间了呢,这码子都怀孕了。她灵机一动,心里一下子凝聚起了多少天来的愤懑和积怨,吸口粗气随即呼出来指着张小康问:“姓张的,你是耍嘴皮子还是说心里话?真改还是假改?”她是一心想要惩罚惩罚马丽娜。
“真改,真改!”张小康一迭声地回答,“你要是不往外张扬今晚上这事儿,把胶卷给我毁了,叫我干啥我干啥!”
“说得好听,”梁玉英带有戏谑地问,“让你吃屎你也吃呀?”
“你——”张小康哭笑不得,“你也不能让我吃那玩意儿呀!”
“好吧,”梁玉英讲开了价钱,“明天,不,今晚,拉着我,”说着指指马丽娜:“还有马丽娜,到场部医院去一趟。”
张小康不解地问:“干什么?”
“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马丽娜瞪大了眼睛,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来,猜不透梁玉英要干什么。
“你看你,我说玉英呀,让我去跟着办事,得说个明白呀。”
“那好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呀!不管咋的,你是我丈夫,过了好几年了,你要听我的,我就原谅你……”
张小康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好说,好说……”
梁玉英脑子一转,想起马广地说的一些话,计上心来,缓和了口气:“你们全家,特别是你爹你妈不就是喜欢小子嘛,我又不能生了。我陪着去场部医院检检诊,要是马丽娜怀的是小子,就让她生下来,不管怎么的,也是你张家的后,我就好好照顾着,但你必须和马丽娜断绝来往;要是怀个丫头呢,可就不客气了……”接着问马丽娜:“怀多久了。”
马丽娜把脸一扭,闪出一点傲气,漫不经心地回答:“三个多月。”接着问梁玉英,“外边是谁?”
梁玉英回答:“你不用问,也不是一两个,老鼻子了,我没话他们不进来。”
“玉英啊——”张小康有点喜形于色,“是小子,没错!”
梁玉英怒在心里,缓和在嘴上:“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领她到县医院检诊过,”张小康朝马丽娜努努嘴又转向梁玉英,“我妈还给算过卦呢。”
“你妈知道这事儿?”
“嗯哪。”
“噢,”梁玉英心想,他妈也真是混账透顶了。和这家伙生活这几年,没和他动过心眼儿,没想到他冒傻气冒得这么不拐弯,到底是屯老二。真后悔自己年轻没社会经验,天真过分,怎么能跟这么个家伙。接过他的话茬儿说,“检过诊,又算过卦,看来不会错。不过,我得亲自去看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再说,要是个小子还行,要是个姑娘,我这口气可咽不下去。”
“我不去!”马丽娜像是觉察出了什么。
“嗯——”张小康朝马丽娜略挤挤眼说,“听我的。”梁玉英统统看在了眼里。
张小康突然有点为难:“这么晚了,到场部医院找谁?人家妇产科医生都下班了。”
“肯定会有值班的。”梁玉英说,“为了把握起见,让你爸爸给院长写个条儿,再不就让你爸爸求求张晓红,有权能支得鬼推磨,还管什么早晚的嘛!”
“是是是。”张小康无奈,直点头。
梁玉英声严厉色地说:“还有一条,就是以后你俩不准再在一起鬼混。我说的条件你们答应了,到场医院检查完了,我就把胶卷扯掉。”
“好。”张小康干脆地说,“行,我现在就去开车。”
梁玉英命令似的对马丽娜说:“你穿好衣服在这里等着。”
张小康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往外就走,梁玉英又嘱咐:“你快点呀,要是搞鬼,不按刚才说的办,更有你难堪的!”
“是是是。”张小康应声而去。
张小康怕梁玉英把事越闹越大,真的让他爸爸写了条子,驾着解放牌大卡车来到兽医所门口。梁玉英催着马丽娜上车以后,车子开到场区,梁玉英让张小康停车,找到薛文芹,嘱咐了一些让她帮忙、保密的话,车子飞似的朝场部驶去。
马广地一直瞧着张小康跑走又开回车,躲在兽医所后窗底下听得明明白白,车子开走后,悄悄地回家了。
“停车!”大卡车刚驶进场部,梁玉英突然命令似的说,“左拐,到场部医院!”
张小康换成一档,朝梁玉英斜斜脸,恳求的口气说:“直行,去县医院吧,今晚上车子就归咱们用了,县医院水平高,夜间肯定有值班的妇产科大夫。”
“不行,左拐弯!”梁玉英态度很坚决,“你去县医院检查过一次,要是还碰上那个检诊的大夫,她脑子里有印象,还是那么说,换个地方,都说是男孩,那准确和可靠性就高了。”
“哎呀——你这个人哪。”张小康不启动车,继续恳求,换了理由,这才是他的真实心理状况,“场部医院认识人多……”
“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个想法!我以为你爸爸当队长,不在乎啥呢,你妈妈不都找人算卦了吗?闹了半天还怕人议论呀。”梁玉英酸溜溜地又挖苦又哄,“没事儿,场部医院妇产科我有名同学,嘱咐她给咱保密,没问题。左拐!”
薛文芹插话:“没问题,一定请她们给保密。”梁玉英去找薛文芹时,简言短语早和她交代明白了。薛文芹听了很气愤,一口答应,一定帮她这个忙。
马丽娜像个木偶似的紧靠着椅背坐着,一声不吱,心里暗想:真倒霉,怀孕的事也让梁玉英碰上了,这一关闯过后,就要逼着张小康抓紧与梁玉英离婚,或者是生完孩子以此做代价,让张小康他爸爸全包下来帮着办返城,要不,就和他们闹个没完。
张小康无可奈何地一踩油门挂上档往左一打舵,大卡车也似不情愿一样,缓缓地朝场部医院驶去,又拐了一个小弯,很快驶到了医院门口。
“下车!”梁玉英像押带犯人一样,一面催张小康和马丽娜下车,顺手摘下车钥匙揣进了自己兜里,领路到了妇产科值班室,发现要找的人不在,嘱咐薛文芹在这里陪候,到独身宿舍找来了一位苗条俊秀的年轻女大夫,一露面便使张小康和马丽娜吃了一惊。这女大夫原是三队的赤脚医生郝小玉——梁玉英的同班同学、非常要好的朋友。因能吃苦耐劳,医德又好,总场派出一批赤脚医生去省医院培训学习,回来后被留在场医院当了妇产科大夫。
“哦,请进吧——”郝小玉热情地将马丽娜引进诊室后,阻止张小康说,“刚才,梁玉英已向我说了来意,放心吧,我会帮忙的。”把梁玉英、薛文芹也让进了屋,“咣”地一声锁上了门。
梁玉英顺手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笔和纸对马丽娜说:“马丽娜,你听着,就按我说的写:我与张小康非婚同居怀孕,自愿流产女孩,落款写上你的名字——马丽娜。”
“咱们讲好的,要是男孩就不流。”马丽娜不肯写。
梁玉英咄咄逼人地说:“对,你就这么写吧,是男孩就不流了。”
薛文芹早已气愤不已:“快,我们说话算数!”
郝小玉让马丽娜躺在检诊床上,让她解开怀,用听诊器听了又听,果断地说:“你怀的是个小女孩子。”
“不是,不是呀……”马丽娜半侧起身子来争辩,“县医院诊断得细,化验、听诊……不是你们这么简单法!”
郝小玉果断的口气变得武断了:“我说是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没错。”
梁玉英狠狠地抢白道:“县医院手续多,那是啰嗦。郝大夫是在省医院培训的,县医院算个屁,你就听喝得了。”
郝小玉从药具柜里取出注射器,用夹捏子夹一个针头插好,敲掉两管药剂玻璃瓶的顶端,抽了满满一针管。
“你们要干什么?”马丽娜质问着郝小玉,以为要给她扎坠胎针,脸变得煞白,大声冲门外喊:“小康——小康——”
“你要干什么,老实点!”梁玉英一伸手,薛文芹也帮着忙乎起来,使劲摁住了手脚,用训斥的口气说,“光听诊器不准,郝大夫要给你打一针看看反应,到底是姑娘还是小子。”
马丽娜半信半疑,又扒床又蹬腿。
郝小玉抚摸着马丽娜的腹部,找准穴位猛一扎针,很快把一管药水推了进去。
“砰!砰!砰!”张小康听到喊声在外边敲门。
梁玉英气哼哼地问:“干什么?”
“怎么样了?”张小康问。
郝小玉没好气地回答:“没完呢,等着吧。”
梁玉英和薛文芹站在门口,那样子,只要马丽娜想开门跑或大闹,就立即动手打她个落花流水。
梁玉英问郝小玉:“怎么样?”
郝小玉回答:“流产没问题,药很灵。”
马丽娜这才知道上了当,刚要哭闹,被薛文芹狠狠堵住了嘴,并教训她说:“你要是不老实,今晚就灭了你,反正你写了条,就说你流产死掉的,也没人证明!”
“不不不……”马丽娜脸色煞白,求饶说,“我不闹,不闹。”
她躺着躺着,腹部由隐隐作痛越来越厉害起来,大粒大粒的汗珠从额角沁出来,通过脸颊滚滑着,渐渐成了一道道泪痕,她使劲扒着床沿,不敢大声,发着闷声地哭起来:“哎呀,我的——妈——呀——疼死——我——啦……”哭着哭着,脑袋撞起墙来,“嘭噔”、“嘭噔”……一声又一声。
郝小玉在一旁说:“嗬,你还知道喊疼呀!你插足别人的家庭,破坏别人的幸福,给别人带来的痛苦比你这疼痛说不上要厉害多少倍。你是个未婚青年,没有结婚证明,不该生孩子……起来,跟我到引流室去!”
“我不去!我不去!”马丽娜哭出了声,双手使劲把着床沿。
“砰砰砰!”外边又传来张小康的敲门声。
梁玉英问:“小玉,没问题吧?”
“没问题,”郝小玉回答,“我做过不少这样的人工流产。”
梁玉英拽一把薛文芹对郝小玉说:“我们走啦。”
郝小玉:“好,再见!”
梁玉英一拽开门,张小康呼地冲了进来:“你们要干什么?”
梁玉英顺手把汽车钥匙扔给他,扯着薛文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