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带领的知青队伍被肖书记劝阻回来以后的前几天,大家的情绪还算可以,等来等去,送纪要的人回来说,各级领导都很重视,黄晓敏的爸爸弄虚作假的问题也很重视,到处都说重视,就是得不到准确的消息。就寝前后的知青大宿舍,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沉闷气氛:电灯闭着,窗帘严严地遮着窗户,门也紧闭。那些似乎知道寿命已不长,偷偷飞进屋里的蚊子在寂静中哼哼地飞来飞去,显得声音那么响,只要叮到人身上就是狠狠的一口,还不肯飞去,似乎被一巴掌打死也够本似的。宿舍里已有点凉意,但知青们几乎都只穿个小裤衩,有的仰脸不盖被,有的斜身露半个身子,还有的趴卧压着被,任凭蚊子咬,间或听到“啪”地一声拍响,没有叫骂只有搔痒声。没有几名知青入睡,翻来覆去的窸窸窣窣声此起彼伏,加重了这烦闷的气氛。
小不点儿从马广地家回来,悄悄推开门进了宿舍,蹑手蹑脚地走到李晋铺位跟前,一见他翻身,伏上去贴近他的耳朵说:“竺阿妹路上碰着我了,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别影响别人,”李晋捂住小不点儿的嘴,悄悄说,“走,到外边去说。”
小不点儿跟着李晋来到门口大杨树底下,有几块砖头,他俩一坐,滚成小团儿的蚊子立刻在头顶上绕飞起来,哼哼哼叫个不停。
“他妈的,平时顺心时不觉得这些家伙这么烦人。”李晋吩咐小不点儿,“你去宿舍拿火柴,我到水房子那儿去抱点儿草,顺便薅点蒿子沤上。”
俩人先点上麦秸火,待火旺时把蒿棵往上一压,顿时浓烟滚滚,渐渐在大杨树附近扩散开来。
“老兄,我从马广地家出来碰上竺阿妹,她说宿舍里灯闭着,估计……”
“哎呀,你闲话少说,捞干的!”李晋不耐烦地截断了小不点儿的话。
小不点儿说:“她说她姐夫从上海知青办一个相识那里得到消息,可能是北京的大领导接到云南还有黑龙江农场一些知青写的请愿返城签名信,很重视,还说有些说的有道理,正在让他们搞调查,商量个意见。上海提出来,那些中专生下乡的可以优先安排返城……”
“真的?”李晋使劲一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
“这还假了?”
“太好啦,看来,咱们的签名信起作用啦!”李晋高兴得差点儿要跳起来,啪啪连拍小不点儿好几下,激动地说,“你小子立功啦,这签名信你没少卖力气!”接着又说,“对,上海这么做对,到咱们场来的这些就都是中专生,学城建、化工等等,什么都有,在这里撸一辈子锄杠,那不是人才浪费嘛。”
“别管浪费不浪费,”小不点儿担心地说,“竺阿妹一走,你们俩对象问题就不好说了,你就杆细了!”
“不可能,我心里有数。”
“别太自信了,李老兄!”
“小不点儿,咱俩打赌,要是阿妹变心飞了,我围着你爬三圈儿学狗叫!”
“噢?”小不点儿贴到李晋耳朵上神秘地问,“这么把握!你是不是给种上了?”
李晋伸手扯住小不点儿的耳朵:“他妈的,还胡不胡说了?”
“不说啦,不敢了!哎哟,疼啦……”小不点儿一边保证,一边告饶,李晋一松手,他揉摸着耳朵说,“这帮上海老客算是盼到头了,怪不得他们个个搞对象,光恋爱不结婚,像王大愣那时说的,他们最能跑麦地、钻柴禾垛,也就差办手续了……”
“别他妈的在那儿瞎诬蔑!”李晋叹口气,“看来还是上海这些知青有战略眼光,竺阿妹跟我搞对象时就猜测说,这场上山下乡运动早晚要有个头绪,不像咱东北这些土炮,张连长一号召扎根结婚,呼啦就结了几十对,多数也都是些知青队伍中的杂牌、冒牌货……”他说着自言自语起来,“上海知青,有文化层次,我服气了呀!”
小不点儿问:“阿妹一返城,你就跟着去上海?”
“做梦吧!”李晋用火棍挑挑蒿棵,烟火并茂起来,“那大上海根本就进不去呀!前年,我跟着阿妹去过了个春节算是领略了,一到早晨上班时间你就看吧,等公共汽车的是人挤人,人压人,骑自行车的是人挨人,到处是人,他妈的咱中国人就是能生能养。大上海走那么多知青也不见人少,家家挤挤捱捱住得那个困难。有的一家六七口,白天到大人群里挤,晚上回来自己家挤。床上的、地板上的,床上还有搭床的,联系调转工作进上海困难着了。阿妹她叔叔和她婶子在大学搞的对象,毕业分配时,她叔叔在上海,她婶子在宁波,孩子都六七岁了,办调转办了七八年,还没啥头绪,别说咱一个草民知青呀……”
“这么严重?”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李晋说,“我到上海,觉得喘气都困难,像是那里空气不够用,缺氧。”
小不点儿关心地问:“那怎么办?竺阿妹能上咱乌金市?”
“这你就不用管了,”李晋不想和他说得更多,但又有一点禁不住,说了出来,“我俩商量,其中有一个,最好是两人都拿到返城手续,起出户口时就结婚!”
“瞎扯淡吧?”小不点儿瞪大了眼睛,“户口捏在手,没个落处,各奔各的,怎么登记呀?”
“分手那天晚上,我们就搬到一块儿住,进行实质结婚,戴红花、拜天地,到时候请你给我张罗张罗……”
“怎么?先斩后奏?”
“话他妈的到你嘴里就难听,真是驴屁股里掏不出好话(画)来!这叫先结婚后登记,谁也不会说咱非法同居……”
“有意思,我一定好好张罗!”小不点儿担心,“张队长他们不能管吧?”
“管什么管?”李晋一拍大腿,“这叫特殊年代,特殊婚姻,特殊处理办法,都他妈的三十来岁了,谁说个啥!小不点儿呀,你小子可给我保密呀!”
“保证,向老天爷保证!”小不点儿笑笑说,“李晋,要真整这么一下子,也挺潇洒,也有意义,一辈子忘不了。”
李晋嘿嘿一笑说:“是啊,将来还可以给咱的儿子、孙子当故事讲,蛮生动有趣的!”
“哎哟——”小不点儿惋惜地一拍大腿说,“你小子真是,程子娟返城那阵子,你咋不给我出出这主意呢?”
李晋:“就是给你出,恐怕程子娟也不干。现在你俩处得怎么样了?”
“难哪。”
“怎么个难法?想法名正言顺结婚呗!”
“嗨,她不结呀!说我要是不返城就不结婚,靠几年再说。”
“他妈的,那还不靠黄了呀?”
“估计不能。”
“怎么就不能呢?你和我不一样。”李晋说,“你俩时间那么短,程子娟就病返了,城里溜光水滑的小伙子有的是,程子娟娇滴滴,长得又挺秀气,你球球蛋蛋这个熊样,难说。”
李晋这么一说,小不点儿有点担心了:“我对她不错呀,她还能没了良心?她在连队生病时,一年三百六十天,我天天给她打饭,她返城以后,我给她邮粮票,还不够意思呀!”
“她对你怎么样?”
“也常给我邮东西,来信还说,她身体不太好,难得我这么爱她,每次我给她的信,她都看好几遍。还说做梦常想我……”
李晋不解地问:“你给她写的信?在哪儿抄的情书吧?”
“不,不是,”小不点儿神神秘秘地说,“不瞒你老兄,那些情书,都是马广地替我写的。”
“啊,马广地替你写的?”
“是啊,你是说,他的文化水平也不多?”小不点儿说,“那情书写得可满棒,幽默、逗趣,我要是姑娘读了那信,心里都发痒痒。”
“哈哈哈……”李晋仰脸大笑,“你们俩真他妈的能搞鬼画狐,还有替写情书骗姑娘感情的。”
“你滚**蛋,”小不点儿有点不高兴,“怎么骗感情呢?马广地写的那玩意儿,都写到我心里去了,我就是会想不会写。”
“马广地这个二流屁呀,真赶上恋爱专家了,结婚以后,哄得韩秋梅团团转。”李晋说,“所以我说小不点儿呀,你这是上赶着的买卖,盯紧了,再有条件就能成,一有波动就够呛。”
小不点儿点点头:“你这话说的还像大哥的话,我也常这么想。你说,该怎么弄呢?”
“返城,盯上去!”
“能上学的考大学,能走后门的走后门,上海要落实中专生返城了,咱们算哪一号的呀?”
“就得我说的那一招!”李晋说,“国家也可能是想落实政策一批,不能走的就留在这里,可能就是你我这样的。所以就得来我说的那一招:活学活用黄晓敏他爸爸那一招子!”
“咱可不能说爹死娘死。再说,城里没有说了算的,也办不出来那样的假手续。”
“你他妈的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子呀!”李晋说,“在这里弄假,本来咱就是错来的,弄个假错走也没啥对不起谁的,现在一些北京知青都开始动手啦……”
“真的?”
……
“哎——呀——心跳——这——么——快呀——”上海知青牛大大一睁眼就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念叨。
李晋一翻身趴在被窝里,下颏枕着叠压在一起的手背问:“大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要是总这么样,一次次去场部医院看病也不见好,就抓紧办病退吧?”
“办病退是我们说了算的嘛?”牛大大右手中指和食指摁在左手腕的动脉血管上,眼一睁一闭地说,“李排长,唉呀,你摸摸我的脉吧,怦怦怦跳得多快呀!”
“一百零四跳呀。”
知青们哄地笑了,这几天,他每天早晨都起来吵吵自己是一百零四跳,大家在地里干活议论起来,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一百零四跳。
“真的一百零四跳,这么严重?”李晋问。
牛大大有气无力的样子,穿着裤衩趿拉着鞋走到李晋铺前,把左手腕伸给了李晋。李晋把手指轻轻按上,瞧着自己的手表,果然心跳很厉害,等分针转一圈时说:“真是一百零四跳。”
“一百零四跳呀,天刚亮你就这么吵吵,影响我们休息呀!”程流流开玩笑说。
牛大大一咧嘴:“别这么不够意思!我今天还要去场部看病,得让排长知道我干啥去呀!”
“去吧!”李晋干脆地说,“别光看病,开出诊断,能返城就办返城。”
“李排长万岁!”牛大大回到自己铺前,噤鼻子又龇牙地披上衣服,哈着腰,捂着胸,一步步慢慢地往外走,要去厕所。
小不点儿蹿到门外问:“听说上海要让你们这些中专生返城了。”
“唉——”牛大大叹口气,“有这个消息,说法不一样。有的说挑需要的回去,有的说放宽条件,身体不适合在北大荒干的回去,等着吧。”
小不点儿瞧瞧身后没跟上人来,悄悄地问:“你总跑场部医院,病退的诊断书好弄不?”
“我可没搞假呀,刚才李排长都摸我的脉了,你小子少整这一套。”牛大大警惕地瞧着小不点儿,“有是有,你可别在我身上瞎胡说。”
“咱哥们儿是那样人嘛?”
“你想搞假病退?”牛大大声音很小。
“是啊,”小不点儿回答,“求你给出出主意,帮帮忙。”
牛大大说:“一会儿你就跟着我去场部,我给你出个绝招儿,说不定就能弄出病退的诊断书来。”
“真的?”
“咱大大说话从来算数。”
小不点儿跨上一步,拽住牛大大一只胳膊:“要是能成,我请客,一辈子忘不了你!”
“嘿,”牛大大一撇嘴问,“你怎么个忘不了法吧?”
小不点儿慷慨激昂:“你老兄知道,要东西,咱差不多是无产阶级,除了没结婚的老腰子外,要什么都给。还有,我小不点儿勤快,有力气,你老兄懒点儿,不愿意按时起床,只要不离开三队一天,打饭、倒洗脸水、洗衣服,我小不点儿全包了!”他说完,难为情地说,“大大,我也就这点本事啦。”
“你小子够交,为朋友能使出吃奶的劲儿,我看到你和李晋交朋友了。”牛大大一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有点儿君子的味道。好,你这个忙我帮啦!”
小不点儿:“老兄,太够意思了,我知道早交你这个朋友呀!”
“我知道你小子是得了相思病,想程子娟想疯了似的。”牛大大见又有人出来要去厕所,边往厕所走边说,“吃完早饭和我一块儿去场部医院。”
小不点儿也跟着牛大大进了厕所,没有大便,解开裤子蹲下陪着,等来上厕所的人走了又问:“老兄,是不是要给大夫送点礼呀?”
“嘿,你小子说得好听,送礼你送得起吗?”牛大大用手纸捂着鼻子和嘴,闷哧闷哧地说,“这事儿大,可不像给张队长送点儿城里货报销探亲路费。那帮穿白大褂的,也黑着哩!现在,知青从队里到场部看病搞诊断书,需要搭车,没听说嘛,‘白大褂儿方向盘,牛牛烘烘就来钱。’都是揩知青身上的这点儿油水。送个一星半点儿,他们就公事公办,眼皮抬都不抬呀,一张诊断书少说得——”牛牛提上裤子系好腰带,手来回翻了两翻。
“怎么?十块钱?”小不点儿既没有屎也没有尿,随着注意力集中在牛大大手上,边提裤子紧腰带,瞪大眼珠子,嘴里问着,心里琢磨着:真他妈的黑呀,挂号买张诊断小票才五分钱,让他写几个字就要一百大毛,我一个月才挣三百二十毛呀,这月倒是刚发工资,我怎么也得拿出二百多毛来交伙食团吃饭,买肥皂、牙膏、给程子娟写信买邮票等等这些零花钱咋办?借,咬咬牙借……
牛大大走出厕所,鄙视地瞧瞧小不点儿:“十块钱就能开返城诊断书?我说的是一百块钱!你连返城的行情都不知道,还想办返城?傻蛋一个呀!”
“一百块钱?”小不点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真他妈的黑呀!白大褂儿黑心肠,我给对象买礼物还没花过这么多钱呢!我在城里时,我妈妈参加一个婚礼才随五块钱,最多十块钱的礼。吃人肉喝人血呀,我他妈的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半年也省不出来呀……”
“得得得,那样的话,你小子就在这里滚一辈子泥巴、炼一辈子红心吧!”牛大大轻蔑地说,“你小子看来是没见过办返城的世面!我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场部医院,又回上海两趟,算是摸出点行情了,给你说的这个数,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有了诊断书,还得到场部知青科、劳资科盖两个戳;回城里还得到下乡时的学校盖,证明你是那里出来的知青;到居民委和派出所盖,证明你的户口是从那里迁出来的;到区知青办盖再到市知青办盖,说明他们同意接受;到市劳动局盖,说明他们同意给你安排工作……”
“他妈个蛋的,”小不点儿一听发晕了,“光这些戳就给我盖蒙登了,要是盖一个戳一百块,得多少钱呀?连我的骨头渣子卖了也不够呀。”
牛大大说:“哎,你别怕呀!那些就不用了,两条烟啦,两瓶酒啦,装得可怜点儿,再能说会道点儿,就能混过去。”
小不点儿跟在牛大大身后没完没了地问,牛大大倒不心烦。他见要到宿舍门口了,把牛大大拽到房山头,迷惑地问:“程子娟办返城的时候,也是病退,我给办的,没花钱呀。”
“你小子呀,怪不得人家说你和马广地是‘冒牌知青’呢,不懂哲学,就是念书太少。这事情都是发展变化的哟!那是什么年头,这是什么年头?那是真病退,这是假的。狠的勒假的,假的受狠的,现在是真的假的都这样,乱他妈的套了!不光上海和咱小兴安农场,问问你们市吧,也差不多。有的人说,败坏党风民风的不正之风,就要在知青返城问题上刮起来喽——”牛大大也从心里发出了一股子怨恨,“城里乡里这帮管办知青返城的,可能要发知青财呀,他们像是统一了价码似的,少给一点儿都不痛快,这假诊断书是干嘟噜的一百块,别的也有个价码,你就得打听了……”牛大大说着眼珠子一瞪,“我告诉你一条重要的,咱总场劳资科那家伙就损,你给他弄点儿吃的用的他就拎到办公室去臭屁你,给点钱,三十五十都行,盖那戳儿就痛快!”牛大大简直成了这方面的专家。
“喂,大大,”小不点儿听得如醉如痴,“听说上海要让你们中专毕业的统一回去呀?”
“嗨,可能,很可能,我也听说了。这玩意儿,先下手为强,捷足先登呀!”
“这么说,你办得差不多了?”
“保密,保密!”牛大大警告小不点儿,“不该问的不要瞎问,也别往外给我瞎说,把我惹着了,我可给你往脑袋上扣屎盆子。”
“不能不能,”小不点儿一迭声地下保证,“那还叫人嘛!那样就有一捺,没有一撇了。”他说着叹口气,“拿不出这笔钱怎么办?有什么绝招没有?”
“我掌握,不花钱的绝招有两个。”
“什么?快说!”
“第一个绝招是那些白大褂儿和知青办的家伙做损,女知青办返城不花钱,”牛大大说,“让女知青脱裤子和他们睡觉就不收钱。”
小不点儿骂:“他娘那个粪蛋的,这比收钱还损!”他气呼呼地说,“你给打听打听,有没有知青办、白大褂儿是女的让我干,也给我盖戳的!”
“想你小子的美事儿哩!”
“不扯这个,”小不点儿发泄一句后问,“第二个绝招是什么?”
牛大大瞧瞧旁边没人说:“我看你这小东北佬挺实在,我告诉你,要是家里也拿不出钱,就得用这一招,千万可不能往外说!你没看嘛,现在都是趁着政策多变,爹死娘出门——个人顾个人嘛!那黄晓敏他爸爸就是。像李晋想的,等中央下令,得什么年头呀!”
“我家里人口多,爸爸一个人上班,还归了病劳保,算我三个下乡的,穷得丁当响。你快说吧,小不点儿保证够意思。”他说话都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牛大大真的动心了:“我和你一样,比你强不多少。家里人是自给自足,我也是自给自足,一个月还得抽一条便宜喽嗖的香烟,没办法。”他拍拍胸脯说,“咱哥们不是在北大荒练就了一个好身板嘛,这一绝招儿就是糟蹋糟蹋自己!”
“大大,什么意思?”
“现在装病不行了,得弄出点病来。”牛大大说,“你这小东北佬呀,我问你,程子娟病返说是夜尿病,尿得宿舍臊烘烘的,还泡邻铺的行李。我想,她就是睡觉前多喝水,有意识尿的,你说对不对?”
“不是,不是。”小不点儿摇摇头。
“嘿,”牛大大不相信,“我的不是还是你的不是?程子娟没和你说过?”
“没有!”
“那你就是太心眼子直了。咱不追查那个,”牛大大拍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那一招现在不灵了,检查得很细,没病想装病不送钱不行喽。”
“你老兄快说真格的呀!”
“我知道你想听干货,我就这么糟蹋自己——”牛大大从衬衣的贴心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露出一小堆扁圆形的白药片说,“本来没有病,我一吃上它,心跳就加快,大夫一试,就给我开心脏病的诊断书。我已经去六次了,那个姓唐的大夫让我再去一次。今天去,如果还是一百零四跳,诊断书就弄到手了。”
“不用送礼?”
“小来小去,给一把糖果啦,一包香烟啦……”他说完很得意。
小不点儿觉得挺神秘:“这是什么药?从哪儿搞来的?”
“嘿,告诉你也弄不来,我求人从外国捎来的。”牛大大说完揣进了兜里。
小不点儿简直把这白药片看成宝葫芦了,眼红地盯着他的兜说:“你用完了,剩下的卖给我吧?”
“不妥不妥,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完呀!”牛大大连连摇头,“要是到上海再复查呢?还得用它再让心跳呀!”
小不点儿无知地干巴巴地瞧着。其实,那不过是价格很低的颠茄片,吃上不消二十分钟心律就加快,如果让小不点儿也用这个招法,怕自己的露了馅。大夫对他是否服药已有察觉,他已偷偷塞上了五十块钱。今天是比较有把握能开出返城诊断书的。他买的药已用了十多片,总费不过块儿八毛的,对牛大大来说,也是钱呢。他也是队里有名的“瘪三小抠儿”,从上海探亲回来兜里揣三种烟:见到副连长以上干部还有出纳、会计递上一支过滤嘴凤凰牌的,见了班、排长就递一支不带过滤嘴飞马的,见到大宿舍的知青们递一支顺便在列车上买的哈尔滨牌的。有人说,钱是他的祖宗,东西是他的爹,他怎么会给小不点儿呢?能给小不点儿透这么多情况就不错了。
“老兄,”小不点儿急忙从兜里掏出两块钱,“买两盒烟抽,我确实没有多哇,帮我想想办法,保证忘不了你!我要不回去,那对象程子娟就要和我黄啦。”
“够意思,”牛大大把两块钱往兜里一揣,拍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悄悄地嘱咐,“你可千万听我的呀,你快到铁匠铺找一块像榆树叶那么大小的白铁皮,吃完早饭就跟着我去场部。”
“别逗了,”小不点儿瞪大眼问牛大大,“你是想让我到那儿吃下去呀,还不把我的肠子划破了才怪呢,不返城我也不干。”
“笨蛋一个!”牛大大躲过一个走过来的知青,神态诡秘地说,“到场部医院撒眸个好说话的护士要块胶布,我把铁片给你粘到后背贴肺的位置上,先到门诊就诊,大夫问你就说咳嗽、盗汗,现场就给他咳嗽起来,大夫准给你开透视单,一透视,那薄铁片就像在肺上有阴影似的,让你化验痰,你就到住院部找个肺结核病人吐上两口,诊断书准到手。”
小不点儿高兴地蹦了两蹦:“牛老兄,你脑瓜子好使,鬼点子真多。我返城就靠你多帮忙啦!”
“好,快回去洗脸吃早饭吧。”牛大大吩咐小不点儿,“吃完饭就跟我一起去场部!”
“慢走,”小不点儿一把拽住牛大大,“你说说,那白大褂儿和知青办的都那么损吗?”
“那怎么能呢,也有好的。”牛大大回答,“得碰呀……”
……
场部医院就坐落在场部办公大楼东北角上,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合大院。正门这栋房是门诊部,窄窄的走廊分成两排诊室,已经上班开诊一个多小时了,走廊里仍然挤得水泄不通。除小儿科和中医科外,每个诊室都从医生办公桌前排出长长的一个队,穿过门口,一直伸向走廊老长老长,排号的人肩挨肩,胸贴背,几乎都是知识青年。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排着队就诊,每当一个从长队边上擦过要进诊室,就会有排队的人大喊:“别加楔呀,加楔是木匠揍的!”他们的目的都是要弄一张不适合在农场劳动和生活的病返诊断书。
小不点儿跟着牛大大来到“内科诊室”时,已经排了很长一队人,他紧挨着牛大大排好,东瞧瞧西望望,比征兵检查身体还紧张热闹,像见了新世面似的,心想:几天没出来,变化这么大,李晋他们还在一味地傻等上级下文返城呢,这返城风已悄然开始了!回去一定告诉他们,别当傻冒!牛大大这上海瘪三太自私,在大伙儿面前从来不说,还积极签名,声张等着吃返城的“大锅饭”,其实,这小子已经吃上“小灶”了!
他想起牛大大嘱咐的,排到医生跟前时,最好出点汗,要装着咳嗽,就使劲往前挤,身贴身地往前挤,果然,不一会儿就出汗了。他心里一阵高兴。
终于排到了。
真像牛大大说的,这个姓唐的大夫牛性极了,板着脸,排到一个训一个,刚换到牛大大,也是没好脸,听牛大大说,已经给他五十元了,还这个熊样,像他妈死爹似的。小不点儿有点紧张了,听着,也在学着怎么说。
“你怎么回事?”唐大夫问。
牛大大掏出一支过滤嘴香烟,边递边满脸堆笑:“唐大夫,你忘了?”等唐大夫抬头瞧他一眼后又说,“我叫牛大大,三队的,心脏不好,前天来过,一百零四跳呢,你让我隔几天再来一趟。”
“解开衣扣。”
牛大大连背心、衬衣忽地往上一□,露出个大白胸脯,唐大夫把听诊器往两个耳朵里一插,右手拿着那个有小铁盒的一头,在牛大大胸脯上这儿摁摁,那儿放放,嘴里嘟嘟着“是心律不齐”,接着又看着手表按脉,过了一会儿一抬头说:“是一百零四跳。”
“唐大夫,这还假了,难受啊。”
唐大夫顺手拿过插在墨水瓶里的蘸水笔,连问也没问,在一张诊断书上填上了牛大大的名字、年龄、性别,然后在“诊断结果”那个大栏里挥笔写上了“心律失常”四个大字,然后又在下边栏目填写上年月日,拿起浸在印台上的手戳在医师一栏里印了一下,接着就开药方。
“这样就……”牛大大刚想问返城好使吗,觉得太露骨,急忙改口,“就妥啦?”
“快走走走。”唐大夫不耐烦了,“下一个。”
牛大大耐不住了,边起立边问:“这个返城好使不?”
“你去劳资科问去!我只管看病!”
牛大大左问右问,唐大夫才告诉他,拿着诊断书去劳资科要一张劳动鉴定表,最后再由医院按返城复查确定。
小不点儿在牛大大身后看得听得清清楚楚,一打量,唐大夫原来是个麻子,麻点不多也不算少,稀稀拉拉布满了脸,心里又在骂:你他妈真的是麻子不叫麻子,是坑人呀!写这么几个字折腾好几趟,还这个德性,值五十块钱?
他怯生生地瞧着唐大夫。
唐大夫一看是生人,板起脸:“你怎么回事?”
小不点儿心里骂,神情却有点儿紧张:“大夫,我这几天身体发虚,盗汗、咳嗽……”
“真的假的?”唐大夫像训犯人一样,“是不是想返城呀……”
“咳,咳,咳咳咳……”
唐大夫摸摸前额:“不烧呀。”
“下午低烧。”
“有没有病一透视一化验就出来了,”唐大夫像审判官,“别在这里耽误你的时间也耽误我的时间。”
小不点儿正要搭话,突然挤进一个人来笑着说:“唐大夫,给我开点感冒药。”
唐大夫阿谀奉承地站起来:“张副场长,你请坐!”接着白棱一眼小不点儿,“起来,起来!”
小不点儿一看是张晓红,站起来但不让座:“晓红,怎么啦?”
“哟,你怎么啦,小不点儿?”张晓红已凭感觉不猜而中,肯定小不点儿是来弄诊断书办返城的。他并非有意来开感冒药,目的在于来观察一下知青返城的态势。
小不点儿忙回答:“晓红,不知他妈怎么的了,这些天总是咳嗽、盗汗,想看看有什么毛病没有?”然后说,“我今天中午到你家吃饭,让嫂子准备几个好菜。”
“那没说的!发烧、盗汗是不是肺有毛病呀,透透视吧!”小不点儿是别有用心,故意在大夫面前与张晓红套近乎,张晓红没感觉出来,却在大夫那里产生了效应。唐大夫对小不点儿客气地说:“先开个透视单透一下看看吧。”说着就开了一张。
“天助我也。”小不点儿与张晓红告别,谢了唐大夫,边往外走边心里自语,“张晓红这小子也别说不够人揍,也行啊,够意思,下边就是如何闯X光透视这一阎王关了。”
牛大大早从收款处在诊断书上盖完了章,正乐呵呵地在四合院里等着,见小不点儿高兴地拿着处方走了出来,急忙往前迎着凑合,赞叹:“你小子土**叽还真有两下子。”
“嘿,多亏你指点。”小不点儿晃晃诊断书,击牛大大一拳,“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小不点儿很清楚这个牛大大爱贪小便宜,图虚荣,还要用他,所以要捧着他点儿。牛大大呢,来场部时就有把握能开出诊断书,带小不点儿来是想开出诊断以后炫耀炫耀,没想到小不点儿顺利闯过了第一关。弄不到,他想帮他弄;弄到了,他心里还醋溜溜的,心里琢磨:这个麻子怎么在小不点儿身上积德了呢?要是按一般来看病的推测,他是先给你开止咳药,再来一次,还是开点止咳药……开药开药,就是用药方“钓鱼”,什么时候到他家串门去,送礼到份儿了,才能开透视单让你透视。凡是开完诊断书的知青都会感叹:这个土生土长的麻子,是没有进过大学门的“门子货”,手里就有处方权这么点儿小权力,就把人玩得溜溜转。
唐大夫在办返城的知青中已引起民愤,议论纷纷,当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也有自己的逻辑,你们这帮知青小子弄假手续,我也得混水摸鱼捞一把。
“牛老兄,开出来就行了,”小不点儿又担心起下一遭来,“你陪我去X光室吧,给老弟壮壮胆。”
“好吧。”牛大大觉得这小子已领情,说不定下一遭也很顺利,就让他领到底吧,带领小不点儿朝四合院的南栋房走去。这里每一个屋他都很熟,光来这里撒眸和研究就半个多月了。
X光室里一片漆黑。
小不点儿紧挨着牛大大进了X光室,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看出一个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儿。
随着戴大皮兜兜的X光大夫的呼叫,一个大个子知青站上了X光透视台。大夫看看透视单,从靠墙的办公桌上端来一缸子白乎乎的东西,先问:“吃早饭了没有?”
“没有。”
“给你,”X光大夫把缸子递给他说,“这是钡,对胃没啥负作用,喝一口,慢慢往下咽。”
大个子知青喝一口慢慢咽着。
X光大夫指着荧光屏对旁边的助手说:“你瞧,里面像长个什么东西。”
“是。”助手应酬着说,“再喝一大口慢慢咽。”
“喂——奇怪!”X光大夫用手指点划着对助手说,“你瞧,这黑东西怎么在胃里还动弹呢,刚才靠左,怎么又靠右了呢!”他让大个子知青晃一下身子,那东西又动了。
“下来!”X光大夫发火了,“真胃疼是假胃疼?”
“真的,真的!”
“马上准备做手术,切胃!”
“不不不,不用切。”
“你说,吃什么东西了?”
“囫囵吞了块大虾糖。”
“你是哪个队的?”X光大夫让助手喊下一个透视的上台,对大个子知青说,“我要告诉你们队长、书记。”
“别别别,”大个子知青求饶,“我和两个妹妹都下乡了,家里有老父老母怎么办呢?”
X光大夫一听倒可怜了:“那就办家困嘛,何必整这一套呢!”
……
牛大大捅捅小不点儿,小不点儿不敢把透视单递上去,怕露了馅,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又一名透胸的知青脱秋衣要站上去,从后背“当啷”掉在地上一块小铁片。
“去去去……”助手发话了,“又是一个谎屁精!”接着宣布:“凡是想返城在这里弄虚作假的,统统出去,再抓住可就不客气啦!”
小不点儿捅捅牛大大,悄悄往外溜,心里暗骂牛大大:这个是人又是鬼的王八犊子,学来别人的馊招教给我用,这不是让我丢丑嘛。
四合院里,一小帮知青正围在一起议论得激烈:
“X光这家伙太认真!”
“软硬不吃,我给他家送礼三次都没送进去!”
“听说也有吃大虾糖、后背贴铁片蒙混过去的呀!”
“两个X光大夫,那个二五子可能休班……”
“那就等那个二五子吧。”
“要不就算了,等上头精神吧,像做贼似的,也真难为情。”
……
小不点儿听着一撒眸,就看出是刚才那两个从X光透视室出来的知青,说不上是哪个队的,听他们议论的话题很感兴趣,停住了脚步。
牛大大走在小不点儿前头,见小不点儿停住了脚步,也感兴趣地停住了,他是以一个胜利者洋洋得意的姿态在窥视这些失败者。
“这么搞假不好吧?”
“我下来时就是那帮家伙把我骗下来的。我们那个造反派头头校长为了实现全校下乡一片红,连吓带骗,不该下的也下。我是独生子,爸爸妈妈都退休了……”
“我还不如你,爸爸退休不说,当时还有病卧床不起,那帮家伙说下乡是搞轮换,锻炼锻炼,回来就弄个一官半职的!”
“他妈的,到我家要粮证、户口说是统计人口,硬给起到这农场来了!”
“那个管动员下乡的家伙下台了,活该,操他八辈子祖宗都不解恨!一到春节知青探亲回城,他都不敢在家呆着,多少知青惦记着他要砸折他的腿。”
“可气,可恨!”
“他妈的,”那个吃大虾糖的大个子很激动,“现在就是搞不出来,我看搞点假也没啥,他们就是搞假骗咱们来的嘛!”
“对!现在刚粉碎‘***’,这拨乱反正问题,这么大个国家,这么多事情,一会儿半会儿也拨不到咱这儿,既然是他们弄假咱错来的,咱们也就用假错回吧!也就是他们弄假让咱们来的,咱们就弄假再回去,错来假回!”
……
“走走走,”牛大大拽拽小不点儿,“听他们呛呛这些玩意儿没啥意思,还不如回去听李晋白话。”
小不点儿却听得很有兴趣,自打李晋让他组织秘密签名以后,他就像入了门儿似的。李晋白话的是有滋有味,这帮人白话的也有新鲜的东西,比如这“错来假回”就很新鲜,比如说的这拨乱反正,一半会儿拨不到咱这儿,多有味道。李晋是写完请愿信在队里拼命干活傻等,既然那签名信上头也重视了,就得了。回去把今天见到的、听到的向李晋好好说一说,让三队的知青也开开窍,不能光让牛大大这小子蔫巴登地自己瞎捅……
“走吧,”牛大大又拽拽小不点儿,“回连队。你别想一次就成,我来半个多月了,你这回收获就不小了。”
小不点儿被他拽着往外走,不甘心地问:“我开这透视单不就白搭了嘛!”
“唉呀!”牛大大埋怨说,“你小子是死脑瓜子骨啊?那透视单废不了,回去我那有种药水,把日期一改就行,明天再来。你没听那伙知青说吗,这X光大夫太认真,送礼都送不进去。你就等明天或来时瞧准了,等那个二百五大夫上班时再来唬。”
“那……”小不点儿犹豫一下,觉得牛大大说的有道理,又觉得这地方没呆够,还应该再多搜集些情况,回去好报告李晋、马广地他们,坚决地说,“不和你做伴了,你先走吧!”
他跟着牛大大出了四合院,自己又返回来,想听听那帮知青还议论些什么,已不见人影,不知哪里去了。
他不知如何是好起来,撵上牛大大一块儿搭车回去?反正那铁片还在背上粘着,去冒冒险?不,不……抓住以后有印象就不好办啦。他坐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托腮,弯臂拄着双膝,发起呆来。李晋分析的程子娟很有道理,我要不赶快回去,这对象就要黄呀!马广地白替我写那么多情书了,也把我小不点儿逗稀了……他拿出透视单来,左掂量右掂量。
他一抬头,看见从X光室里走出一个拿着透视单笑哈哈的姑娘,一看就是东北知青,那神态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只见她走到墙旮旯处,四下瞧瞧没人注意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圆镜照着张开嘴,从牙缝里解下一根细细的丝线,往外一拽,出来一个丝线系着的黑纽扣。
“好大姐,”小不点儿看明白后忽地蹿上去,指着那女知青正往兜里揣的细丝线和纽扣说,“把这玩意儿借给我用一用吧。”
“你是哪个队的知青?”
“三队。”
“从哪儿下乡的?”
“乌金市。”
“噢,老乡呀,”女知青掂量下手里的东西,稍稍一皱眉头热情地回答,“恐怕不咋好吧,我刚用这玩意儿透出胃病来,你又进去透,也这么大点儿个东西,还不引起大夫的怀疑?”
小不点儿灵机一动:“那好了,你就把这细丝线给我用用吧。”
“这倒可以。”
“好大姐,谢谢!”小不点儿接过女知青从糸扣处拽断的丝线,撒腿跑到商店,买了一个又黑又大的纽扣,用丝线一头系住,将这一头在一颗大牙上缠了两圈,把纽扣放进嘴里,闭上眼睛,一噤鼻子,使劲往下一咽,大黑纽扣呲溜滑进了胃里。接着又把透视单上的“肺透”的肺字的“市”字旁划掉,在月字上边加上了个“田”字,擦擦忙乎一阵冒出的虚汗进了X光室。
X光大夫透过两个胸透以后接过小不点儿递上的透视单。
“你怎么回事?”X光大夫问。
小不点儿有点心跳得厉害,但比初进来时镇静多了,“我胃难受,唐大夫让我来透透视看一下。”
“吃东西了没有?”
“没有。”小不点儿撒谎说,“为了透胃我昨天晚上住在场部招待所,一早就来了。”
“上去。”X光大夫问完拿过那个装硫酸钡的茶缸递给小不点儿,“喝一大口慢慢往下咽……”还是刚才小不点儿听到的那一套。
小不点儿喝一口,只觉得嘴里稀稀溜溜粘粘乎乎,一股苦涩味直冲鼻腔。
X光大夫吩咐小不点儿:“连喝两口,慢慢往下咽。”
“你看——”X光大夫指着硫酸钡液入胃后显出的黑影儿给助手看。
“长个黑东西,形状也像纽扣,”助手说,“比刚才那个大一点。”
“怎么都长像纽扣似的东西。”X光大夫自言自语几句后问小不点儿,“搞鬼了没有?是不是也是想返城的呀?”
小不点儿一迭声地回答:“没有,没有呀……就是胃疼。”
“下来,下来!”X光大夫让小不点儿走下透视台,“张开嘴。”说着就把手指头触到了小不点儿的嘴唇边上。
小不点儿知道事情不妙,一边扒拉他的手,一边往后闪身子埋怨:“你手干净还是埋汰?”
X光大夫不听,硬要往他嘴里伸手,嘴里还直嘟嘟:“想搞歪门斜道返城,在我这里没门儿,我要看看你到底搞的什么名堂……”
小不点儿的嘴唇被他的手挤抠得发疼忍不住了,牙花子渗出了血,他一张嘴咬住了X光大夫的两个手指头,X光大夫“哎哟”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挥起右手冷不防对准小不点儿“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借小不点儿疼得松开牙齿时抽出了被咬出红印的两个手指头,助手吆喝着要和X光大夫打小不点儿,在室内的十多名知青呼啦拥上来紧紧挡住了,小不点儿借机跑了出去。
X光大夫被几名知青拦挡着追到门口,冲着小不点儿叫号:“你小子有能耐别跑,到公安局说理去……”
“到哪儿我也不怕!”小不点儿回过头来也叫号,“你这个臊货,刚才一个女知青就是这么样透视你给开出的诊断,你就看我不是女的,没长那玩意儿。你穿个白大褂儿觉着不错呢,驴马烂臊泡卵子,什么东西!到公安局就怕你?把全院职工招呼出来,我和你理论理论……”
X光大夫气得嘴上直冒沫儿,样子像要硬冲开几个拦阻他的知青,其实,劲儿已经往后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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