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更前后,天空又落下小雪来。
临近年节时,京师几乎是隔几日就下一场雪,或大或小而已。
这会子落雪,说明来年干旱已经不可避免,说来也怪了,自打万历年以后,天越来越冷,冬季雪越来越多,而春夏之时,则天越来越干旱,沿着九边长城一线南北数百里,甘肃卫,陕西,固原,延绥,再到山西镇,大同,宣府,蓟镇,西边已经连续好几年干旱,辽镇也开始有旱情出现,河南和北直隶也是如此,整个北方都是差不多的感觉,大家嘴里不说,对当今天子的圣德,似乎是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瑕疵。
这也是中国集权君权的弊端一面,好处全给皇帝拿走了,这天人感应,天崩地裂飞沙走石,包括地震干旱水灾,全可以归结到天子圣德不修。
英国公府之中,除了原本的护卫之外,又格外调了一百多锦衣卫的好手过来,高高的院墙上时不时的有人提着灯笼在巡看着什么,几个制高点,夜里也是有人值哨,就算如此,每日仍然是有激烈的搏杀发生,每日都有人死于非命。
一小队巡哨人员从西角门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是战战兢兢,在小雪之中,算是举步维艰。
如果不是张惟贤的高压,恐怕他们没有一个愿意走出来的。
这几天,时不时的有伏击发生,现在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锁甲,手中拿着大盾,就算这样,仍然是极度的危险。
“咔哒……”
一声脆响突然响起,声音并不大,但所有的锦衣卫听到之后,立刻便是往地上一伏。
地上有冰,有积雪,有浅浅的一层冰水,当然还有泥土,所有人扑在上头,立刻是溅起大片的水花泥污,但没有人迟疑,几天的争斗使这些锦衣卫已经明白了,稍微的迟疑带来的可能是失掉自己的性命的严重结果。
几支箭矢从这些人头顶掠过,有一支短箭射中了一个锦衣卫的肩膀,深插入肉,这个校尉疼痛的在地上打滚,啊啊惨叫着。
还有人的乌纱帽被射飞了,发髻混乱,人在原地茫然趴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有几个蒙面黑衣的夜行人从巷口处冲过来,手中横刀闪烁寒光,校尉们赶紧起身迎敌,但对方的刀锐利非常,身手又十分敏捷,刚刚一个照面,已经有好几人中了刀。
有个校尉腰间被砍中了,露出巨大的创口,几乎可以放进一只胳膊,肉绽开着,鲜血沽沽流淌着,露出雪白的肋骨出来。
看到这样的场景,不少校尉吓昏了头,这一队巡兵有十几人,对方才五六个人,但锦衣卫开始转身逃走。
同时英国公府内开始响起脚步声,但没有敲响锣鼓,英国公府的仆人下意识的想击锣,却是被锦衣卫们给阻止了。
不少锦衣卫从梦中醒来,开始闷声往遇袭的地方飞奔而来,墙头巡逻的人和高处的哨位也是往警讯传来的地方赶过来。
小雪的雪花不停在半空中飘落下来,灯光渐渐明亮,雪花在人的视线中肆意飞舞着,而小巷之中,人的鲜血也在不停地飞舞着,很快,便是有好几个锦衣卫校尉伏尸于地。
对双方来说,这样的暗斗就是这样残酷而凶险,锦衣卫四处遇袭,一到白天校尉们也疯狂报复,与顺字行有关的一切产业都受到严厉的盘查,除了没有公然封店外,对顺字行的各种产业和相关人员进行围追堵截,或是拿人,或是抄家,锦衣卫的北镇抚司里头,一天到晚不知道关进去多少,而辽阳这边也不废话,锦衣卫落单的不知道被弄死了多少,家人与相关的产业,也是被暗中破坏捣乱,两边的战事,已经有愈演愈烈之势了。
这样的事,反而是没有上报。
如果锦衣卫愿意,菜场每天的菜价都是正常上报给皇帝知道,如果锦衣卫不愿意,东厂又不出来捣鬼的话,哪怕京城一天死一百个校尉,只要事不闹大,有所遮掩,那么就是无人得知,好象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象眼前的双方格斗一样,刀刀见肉,鲜血狂飙,却都是闷声不响,透着一股阴狠之至的感觉!
没有人注意到,东角门偷偷打开一侧,一个高大身影穿着仆役的青衣,从缝隙里头,一闪而入。
打开门的,便是刚刚对张元德毕恭毕敬的老管事。
“福叔,多谢你了。”
“五少爷说的什么话?”老管事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这样的冬夜,他这样的老人家原本应该躺在床上享福才是,可现在不得不冒着雪花出现在这里,不过老人家甘之如饴的样子,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疲惫,看着惟功,老管事苦笑着道:“这府里要是叫二老爷一家弄下去,迟早这二百年的基业也保不住。老头子一家自太宗年间从祥符到京师,已经传下七八代人,一直在这府里,不能眼睁睁看着二老爷瞎搞……五少爷,要我说,赶紧回来吧,皇上开过金口下过旨意叫你传袭国公之位,好好活动一下,给皇上陪个不是,进些银子到大内,好歹先把国公袭下来再说……”
老人家年纪大了,絮絮叨叨的,只顾不停地说,不提防有几个锦衣卫路过,往这边扫了一眼。
“是,明儿一早就带人扫,您老放心,断不会有什么残雪留下来滑着人。”
“哦……好好,你知道就好。”
几句对答,象是冒雪出来看积雪情形,锦衣卫们也识得这府里的大管家,也不在意,折身走了。
和王府一样,公府里其实也有职事官,只是那朝廷派的根本不管事,大小事情都是府里家生子世代服侍下来的管家执事们来照应,有这老管家带着,惟功一路畅行无阻,很顺利的就来到了大本堂外。
天太冷,雪又飘着,张元德虽说叫人照应,可上房这里已经是上下离心,惟功推门进去时,一个小丫头子十四五岁的样子,歪在椅子上困的不行,已经睡沉了过去,炭火盆子半燃着,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热力,张元功歪在床头,惟功悄悄进去时,居然发觉自己父亲双目炯炯,正看向自己。
惟功吃了一惊,猛一激灵,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父亲大人。”
此时此刻,惟功没有什么可迟疑的,上前两步,再跪下,膝行两步,最终跪在张元功的床头下面。
“好孩子,起来说话。”
惟功依言起身,坐在床边,张元功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拿住惟功的手。
论心境,惟功心中太复杂了。
眼前这位,几乎与他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因为他的没担当,惟功这一世的生母早早殒命丧身,惟功心中,几乎对张元功有不少的愤恨。
虽然时间久了,怨恨渐渐淡下去,到底父子俩的感情也淡漠了。
但此时被张元功执住了手,惟功心中竟也有一种安宁亲近的感觉,父子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由得张元功将惟功的手紧紧握住,相对无言。
“我一直在等你,”半晌过后,张元功方笑着对惟功道:“你七叔这几日夜夜守值,我说他太累了,叫他回去歇着,其实我是不愿老七在这儿……毕竟我看你对他更为亲近,我这当爹的,心里委屈啊。”
“父亲……”
“罢了,不必解释。”张元功轻轻拍着惟功的手,微笑道:“为父确实有叫你怨恨的地方,今晚你来了,我们父子之间就不必再多说什么,来,我来和你说说和你娘当年的事……”
这种话题,原本是父子两人之间的忌讳,不过在今天晚上,当然什么也不必避忌,在张元功的回忆之中,原本惟功娘亲就是一个最值得他珍视的好女子,种种回忆之中,充满着愉快和甜蜜,也使惟功对父母两人之间的过往,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你娘临去之前,一定十分怨恨我……”天快亮了,张元功精力耗尽,渐渐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他原本就是强提精神说话,至此,已经快无能为力。躺在床上,他的脸色更是腊黄的可怕,看着惟功,他喃喃道:“我就要下去寻你的母亲,有什么不是,都是我的错,我要向她陪罪,我要和她在一起……”
“母亲临去时,并无一语怨恨父亲……”
惟功终于流下泪来,这些年来,自母亲去后,除了那次祭祀养父和母亲的坟墓时大哭一场外,就是今夜之情形,能叫他流下泪来。
“吾儿莫哭,有子如此,吾心中之欣慰难以言表,世上一切,没有什么可放不下的,人之一生,真正放不下的就是情感,今晚一见,我心中十分喜乐,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你那个二叔,猪狗一般的人,你那长兄,也是一个枭镜,将来若能除之,不必因为我的缘故加以留手,赵氏夫人,也不必忌讳什么,该怎样就怎样。我听人说,这几日府外每日拼斗,死伤不少,暂且收手吧。你若能一下子铲除他们,就继续做下去,若不能,这几日也给他们教训和警惕,可以收手了。”
这一刻,张元功虽然肉体衰颓,精神却是无比集中,两眼之中,精光灿然,显示出难得的政治家般的睿智神采。
惟功也不觉心折。
怪不得张元功看起来是庸人一个,在朝中势力却渐渐在定国公府等大府之上,隐隐还盖过了成国公府,对远在辽阳的惟功支持的力度也是很大。
以前,惟功只以为是父亲仰赖英国公府的势力,现在看来,张元功并不是他表现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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