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中,建康府制司衙门前高高竖立的旗杆摇摇欲坠,帅旗被风扯得直似要撕开。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后衙长阶之上,一人拈须而立,眼望着这覆天一般的景色,口中却吟出些许风月。
“东翁好兴致。”身后一位幕僚装束的中年人匆匆走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
前面吟诗之人叫赵溍,时任沿江制置使、知建康府、行宫留后,正是那位口中的东翁。接过来人的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后,仍递还给那幕僚。
“陈相公应允了,东翁,何不骤发,迟则生变。”幕僚一边看信一边说道。
“他等不过动动嘴皮子,我却要担这莫大干系。”赵溍望着栏外的大雨,缓缓地说道。
“箭在弦上矣,公此举也是为天下苍生,不可迟疑不决。”幕僚深知他的性格,只是苦劝。
“那几人如何回应?”赵溍也知事情已经不可逆转,不再做他想。
“那翁福最是积极,徐茅二人也并未出言反对,此事十拿九稳,就等东翁下决心了。”这三人都是这建康府中掌军之人,只有得到他们的首肯,事情方可能成功。
“这帮墙头草,若是元人攻来,多半就要开城出降。”赵溍语带不屑。
“东翁管他们如何,那时,我等早已离了此地。降与不降,关东翁何事。”
“城中军士还安稳否?”赵溍点点头,确是如此。
“不过是些大字不识的粗鄙军汉,略一挑唆,便群起鼓嗓。东翁,宜早定计。”自家主公如此犹豫不决,无非是事情没有绝对把握罢了。
“我如何不知,怎奈若非贾相公提携,赵某怎能居此位,如今这般行事,心有不甘啊。”赵溍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为了得到这个官位,费了他多少金珠宝玉。
“贾相公此番兵败已成定局,听他们语气,已经收买了那孙......,东翁想想,丧师十数万,就算这建康府无恙,贾相公安能再居高位?朝中诸公如此定计,正为肃清朝纲,而公此举,不吝大义灭亲。”
幕僚劝得苦口婆心,心中却越发腻味,这东家,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朝廷那新任的江淮招讨大使,吾估摸着已经到了江宁镇,离城不过一日之遥,公若再不发,就再无机会了。”不等赵溍接话,幕僚又是一番说辞,言语之间,已经有些急色。
“罢了,事难两全,赵某只有忍痛为国了。尔从后院出去,莫叫他人知晓。”赵溍一声长叹,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交与那幕僚,那人收起文书,恭敬行礼,转身向后走去。
“启禀制帅,那袁通判又在外要求觐见。”府中一名小吏前来禀告。
“就说本帅身体抱恙,不能理事,有何事让他自行处置。”赵溍听到这个名字一阵心烦,总有几人与自己不对付,这人就是其中之一。自己手书的命令已经交了出去,再无脱身可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建康府城内的一所民宅内,三名便装打扮的大汉正在围坐吃酒,每人身边都坐着一个妇人,不时地为他们添酒加菜。
“大哥,还有何好想的,那制帅都说了......”说话的男子身材不高,形容猥琐。
“噤声!尔等先出去。”当中的大汉厉声打断了那男子的说话,摆摆手叫那几个妇人出去。妇人们扭捏着站起身,猥琐男子伸手摸了一把,发出淫~荡的笑声。
“偏大哥这般小心,如今这府中,连制帅都要刻意交好我等,还有何可怕的。”男子回头不以为意地说道。
“翁福,你不懂,这些文人,肚中多得是弯弯绕,不思量清楚,被他等卖了还不自知呢。”另一汉子摇摇头,此人面白,倒不似寻常军汉那般粗豪。
“你茅二哥说得对,咱们干的是掉脑袋的事,不多几个心眼怎么行。”那位大哥喝了口酒,对男子说道。
“某却不信,手下这许多军汉,逼得急了,大不了去投那元......”翁福笑笑。
“老三,祸出自口,小心隔墙有耳,这城中目下还是大宋之地。”茅二哥见他又要乱说,赶紧打断。
“元人到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之数,说话还是小心些。我等不是文人,朝廷杀之如屠一狗。”大哥摸着脸上的刺字,愤愤地说道。
有宋一代,从军之人都要在刺字,小部分在手臂上,大部分则是脸上,成为一个人一生都洗不掉的印记。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传来,房中几人蓦的一惊,不约而同地伸手抓住放在桌边的佩刀。
“谁!”大哥沉声问道。
“禀都统,门外来人,自称陈先生。”门外一个军汉答道。
“让他进来,你等守在外边,无事不许入内。”听到名字,三人都放松了,将刀扔在一旁。
“三位好兴致,某却来得不巧。”那陈先生解开身上的蓑衣交与军汉,进门便笑着与三人打招呼,正是适才赵溍府中那幕僚。
“这大雨,陈先生多有辛苦。”大哥将他让进来,叫外面侍候之人送来一幅碗筷,放于席上。
“陈某就不客气了,各位,同坐。”陈先生也不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天雨日寒,这温酒正好能怯怯寒气。
见他这般豪爽,三人相视一眼,各自入席,不再多话,只是轮流着劝酒劝菜。陈先生与三人各自碰了一杯,便停著不饮,只拿眼睛瞥着三人。
“不瞒三位,陈某此来,身上带着制帅钧令。”陈先生拍拍胸脯,三人知他还有下文,也不接话。
“三位,今天就要依计行事,若还有何疑问,不妨现在就提。”陈先生说完,盯着三人。
“可否将钧令与我等一观?”大哥迟疑片刻,出声相询。
陈先生自怀中取出那封文书,递过去,自顾自地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兄弟三人走到一边,大哥看完那文书,一言不发,递给了老二。
“上面说些啥?”老三翁福却不识字,只得向那大哥问道。
“上面说,若是事成,则晋大哥权兵马司事。”茅二哥很快便看完,两人都看向大哥。
“也罢,既有此令,某等属下,奉令行事便是。”大哥断然说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倒底从军多年,这点杀伐之意还是有的。
待另二人出门离去,大哥返身将那文书放在桌上,陈先生看了他一眼,收起来仍是贴身放好。
“制帅准备何时出城?”大哥问道。
“待城中事毕吧,这建康城就交给你等了,徐都统,不,应该说徐知事。”陈先生站起身,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出门而去。
“来人,备马。”徐都统在屋中坐了会,忽得拿起酒壶,咕噜咕噜狠灌了几口,旋即起身大喝一声。
袁洪已经回到府中,在制司衙门前等了几个时辰,那赵溍只是称病不见,自己又能如何?
吃过晚饭,仍然心绪不宁,愁眉不展,连平日里最喜欢的抽检儿子功课都没了兴趣。
“不好了,不好了。”正思索间,一个声音从前院传来,袁洪心里一紧,连忙快步走向外面。
“通判,大事不好,城中禁军啸营了。”来人正是他手下的乡兵统制,神色仓惶,步履蹒跚。
“啊!”袁洪大吃一惊,身形一晃,险些就要站不稳,一旁的统制忙将他扶住。
“快,带马,尔等随我走。”翻身上马,带着几个亲随并那统制便朝校场而去。一路上,已经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溃兵游走于街道上,好在还算克制,没有抢~劫民居行人。
校场内,乡兵们聚成一堆,站在那儿看热闹。袁洪见状松了口气,几个月的操练没有白废,若是他们也群起而噪,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
“整队,都给俺快些,格老子的,没看到通判在此么。”身后的统制气都没喘匀,便闪身抢到前面,大声呵斥道。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人群,袁洪脑子很乱,就凭这些乌合之众,他要如何收拾这盘残局?
“那贾相公要俺等去送死,如何能依他!不如散去,各自安生。”建康府行宫东侧的大街上,一群禁军服饰的军士相聚而行,队形散乱,毫无章法,倒像是农人下田归来。
“说得是,俺这等厮杀汉,卖命不过几吊钱,如今只给些废纸,粗米都买不到几升,便是上了阵,也开不得弓,使不动刀枪。”
“某却看着不像,你那气力,莫不是都使在婆娘身上了吧。”一番污言秽语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都头,俺们就这么干走?这府城之内,尽是热闹去处,不如索性......”
“要不得要不得,大伙都是本地人氏,还是莫要坏了乡谊。”
“这也不行,不如去那秦淮河。寻个精细小娘子,也可得一阵快活。”秦淮河两岸,多有秦楼楚馆,寻常人家是消费不起的。
“去得去得,妈妈若是阻拦,一刀结果了她。”一干人等俱都是两眼放光,大呼着鼓噪而去。
长街的另一头,袁洪端坐马上,冷冷地看着这边。手里的长弓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抽出一只羽箭搭上。身后的乡兵分作两排列成横队,前排弓手俱都张弓搭箭,等候着自家主帅的命令。
“尔等已经违了军纪,速速回营,不然莫怪军法无情。”袁洪放开手,只听“嗖”的一声,羽箭飞出,钉在了为首的军汉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