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当大宋朝廷上下一致想要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其效率还是很高的。官军在绍兴府内大张旗鼓、水陆并进之后,仅仅才过了一天,从嵊县出发直送京师的急报就送到了枢府和政事堂,在此等候的一个平章、两个相公、两个枢府长官齐齐围了上来,都瞅着王熵手中的那封文书。
“好好好!”王熵将文书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立刻就说了三个好字,诸公一听就放下心来,只要结果不错,能向圣人有个交待,那就不枉大伙的这番用力,否则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转官他任甚至贬谪一方,朝堂才刚刚稳定下来,实在是经不起波折了。
报捷文书被宰执们一一传阅过去,其实文章很长,也不知道是谁妙笔生花,短短几个时辰的事情,写得跌宕起伏、引人惊叹。为了大家尽快看完,诸公都是不约而同地只看了个开头和结尾就递给了其他人,而最后一个拿到手的陈宜中则一字一句地细细看了半晌,才放下文书击节而叹。
“不愧是今科探花,好手笔好作为!”陈宜中的话引起了在座的共鸣,从文书上来看,整件事情最大的亮点就在于此,贼人趁夜袭击官船,探花郎偶然得知,连夜入县城搬救兵,一番大义说动了本县父母,二人不顾危险带着半个指挥的乡兵出击,厮杀整夜,到天明时才将贼人围歼于江岸,除了叶府家丁死伤惨重外,目标人物叶家二郎安然无恙,只是稍稍受了些惊吓。
而最关键的一条在于,他们这一行为自始自终都没有得到任何上面的指示,照文中所说,他们带着俘虏回城的时候,各方的钧令才刚刚到达了县城!赞赏之余,吴、贾两个枢府主官面面相觑,这不是表明自己一天下来急心火獠搞出来的大阵仗都成了个笑话?
“无妨,观潮在即,朝廷于浙东海面校阅水师,故此才在绍兴府内有些动作,而且你们看看,文中也说了,贼人供出江面被水师战船所堵,他们不得已才弃船登岸的,否则凭那不到三百的乡勇,如何能一举击破五十余悍匪?这也是一份助力嘛。”
还是留梦炎脑子转得快,他这么一说,原本的剿匪之行就变成了一般的军事集结,朝廷的面子过得去,对百姓们也有个交待。钱塘大潮将起,逢这日校阅水师本就是固定节目,这个说法是站得住脚的,不过当务之急的还是要赶紧知会浙东帅司、沿海制司、以及相邻的各州府,做好善后事宜才行。
“大伙各自行事吧,陈相、留相咱们连袂进宫,报与圣人知晓。”众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王熵摆摆手做了最后总结,见陈、留二人点点头,他又望向了其余二人,“彦恺、善夫,枢府要尽快行文,用急递发出去,二位再辛苦一下,赶紧将有功人员的恤赏拟个条陈出来,圣人若是问起才好有个说法。”
陈宜中冷眼看着这一切,整件事透着许多古怪,他其实在太皇太后遣中使出城时就得到了消息,而且马上知道了叶应及进宫后发生的事,虽然两地相隔不远,但以官府的效率来算,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
而随后,一部骑军就持着太皇太后的特旨出了临安府,他们所用的马匹居然是出自御马监,骑手则是正被劾查的刘禹刘子青的部属,他本人又去了宁海与叶府结亲,这其中会有什么内情?却是不得而知。
冷静下来想想,消息来源不知道,如何来的也不知道,绍兴府要等到制令到了府衙才明白发生了何事,结果呢?让一个小小的知县立了功,还好有个探花在里面,不然真成了一个闹剧了。他很清楚王熵的想法,已然这样了,唯有快刀斩乱麻,尽快地消除事件的影响,至于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由,那就只能是不了了之了。
想想邻府那位王制帅,还真是有些可怜,事发时要让中使告之,事后捷书不但没他的份,就连过手都不曾。手底下的一个知县越过府、路将奏报直送京师,连官场大忌都不顾了,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现在看来,那位胡探花和知嵊县应该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而行将要倒霉的,则不知道会落到哪个头上了,这事还没完。陈宜中和留梦炎跟在奉诏禁中乘舆的王熵之后,一面打量着宫中的景色一面朝慈元殿行去,几个人都是面色如常,心里则不知道在打的什么主意。
“成玉兄,依某看,你不如就在这嵊县城中呆着,最多数日,京师就会有消息来的,或许你都不用再上路了也未可知。”嵊县城外,刘禹对着前来相送的青衫文士一拱手说道,在他身侧,叶府家西护着一辆大车缓缓行进在官道上,而一队百余人左右的骑军也整装待发。
这位文士名叫胡幼黄,是去岁甲戌科的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称的“探花”。胡探花苦笑着摇摇头,他怎么也没想过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凭心而论,当初出言助了刘禹一回,完全是看着当时的一面之交,想着顺水结个善缘罢了,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他带着衙役出城不假,最后将贼人押回城中也不假,可由始自终,就没有打过一仗。想着那封捷书上的字句,胡幼黄就阵阵地脸红,有道是“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是冒功!这要被揭发出来,还如何在仕林中立足?
“兄何必如此,某是待劾之身,他们又从来未曾来过这里,贼人已在狱中,不是你们干的,难道是他们自行走进去的么?这也是圣人的安排,兄只管受之便是,于公于私,某都要说一声谢谢才是。”
刘禹指着那些骑军笑着说道,见他都搬出了太皇太后来,胡幼黄只得是拱拱手逊谢了,为首的骑军身上确实有太皇太后的手谕,准许他们在绍兴府内便宜行事,所以这个安排要说出自上,也是圆得过去的。
“子青客气了,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某闻得弟此去是为了娶亲,便在此先恭贺一声了,他日若是有缘咱们再聚吧。”看看时辰将近,胡幼黄也不再矫情,两人就此别过,刘禹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现在是得呆在这里等京里面安排,望着前面的人流,他突然发现那些打着“侍卫亲军”旗号的骑兵对刘禹有着异乎寻常的恭敬,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枢府急递发到浙东兵马司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而送到浙东兵马钤辖、驻戍军马总管王霖龙的手中却很费了些功夫。因为这位路臣正在城外指挥自己的部属准备着进一步的清剿行动,从运河与曹娥江的交汇口东关镇堰口算起,万余禁军分成数股将沿江而上,做梳篦式地搜查,沿途的各村镇被弄得鸡飞狗跳,却是一无所获。
接到急递,一身戎装打扮的王霖龙只瞧了几行字,就立刻变了脸,没想到自己彻夜不眠搞出了这么大的阵势,到头来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看着不远处的江上,战船在上下巡梭着,严格盘查着每艘过往船只,在他看不到的海面上,更多的大小船只布满了整个浙东海面,他真的很想大笑几声。
这事的结果不算坏,基本上达到了他的预想,可是这一切和他却没什么关系。非但如此,他还要做好善后,尽量减小影响,他的部属全都已经放了出去,身边就只有一些亲兵,王霖龙回到书案前,运笔如飞,刷刷几笔就将钧令书就,一旁的幕僚取出印信“咚”地一声盖在了上面。
“抚帅,此事有些不妙,嵊县越级上奏,政事堂非但没有驳斥,反而有褒奖之语,这是对咱们的不满啊,还要早做决断才好。”幕僚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份急递,他的角度不一样,反而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又能如何,一步迟步步错,本帅是这绍兴府主官,其咎已难逃,朝廷要如何,随他们去吧。”王霖龙望着亲兵们飞驰而去的背影意味索然地说道,事情发生在嵊县,可县中却立了大功,自己现在连个可以托罪的人都找不到。
“可这不是咱们的错啊,抚帅若是做如是想,政事堂便不得不降罪到咱们头上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一赌,或许还有转机。”幕僚无奈地劝道,自己这个东家有些性子软,当时一听元人大举入冠兵围建康府,他吓得就要弃职而去,现在又是这付德性。
“喔,计将安出?”王霖龙疑惑地问道,他自己都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现在摆明了朝堂上下一致,只怕去找政事堂相公也是无济于事,除非太皇太后开口,可圣人之怒,他当晚就感觉到了,哪里还有什么另的路?
“抚帅看看,咱们绍兴府背后就是台州,准确地说,身后就是天台县,贼人在嵊县做的案,离着这里不过数日之遥,太皇太后能不生气吗?今日是叶府衙内出了事,明日里就可能是谢氏子孙,也可能是哪个相公的亲族,因此朝廷上下才如此一致,就连台臣也说不出一句。”
幕僚的分析让王霖龙似有所悟,他说得没错,这番劳师动众其实就是做给太皇太后看的,动静自然要越大越好,就算是靡费些也顾不得了,他隐约觉出了有什么关键之处,可一时间总是抓不住。
“然则?”一想这里,他不知不觉间就放低了语气,很有些礼贤下士的味道,自己是当局者迷,还是旁人会看得清些吧。
“无他,关键之处还在叶府,若是抚帅能够屈驾亲自跑上一趟,求得信国公一句话,此事也就过去了。”幕僚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霖龙就恍然大悟,解铃还须系铃人哪,此事本就因叶府而起,叶家与太皇太后又是同乡,这才引发了后来的事情。
“备驾,帅司之事你先处理着,有不明处去宁海找某,对外就称本帅要亲自巡视县境,顺便去叶府加以抚慰。”被点醒的王霖龙马上就有了决断,此事宜早不宜迟,只有拿出诚意放低姿态,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