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二年的高丽,同后世的韩国版图有着惊人的相似处,整个朝鲜半岛的上半部,全都成为了元人的辽阳行中书省辖下,在后世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境内设置了东宁路,并置高丽故地为征东行省,两个行省之间大致上以慈悲岭、铁岭为界,高丽的王都开城离此不过百余里。
发生在数月之前的辽东之乱,并没有影响到高丽国内的形势,变乱迅速被平息,东道诸王联盟土崩瓦解,首领乃颜带着残部躲入长白山林区,看似已经彻底消除了最后一个隐患。因此对于元人的南征,高丽人的支持力度之大前所未所未有,在双方联合水师中,他们倾其所有贡献了超过一千只海船和三万多水军,再加上陆路的五个弓箭手万人队,几乎将国内兵力抽调一空。
结果在沿岸遭受到突如其来的袭扰之后,一时间竟然无法组织有力的围堵与反击,这样的软弱造成了袭击者更加地肆无忌惮,实际情况可能比忽都鲁坚迷失写给察必的家书还要严重,就连位于海岸线不远的王都开城,都一日数惊,传统情况下这时候应该躲往一个名叫‘江华岛’的海上避难处,可对方不光有骑军,还有实力强劲的海贼,于是城中的王室除了惶惶不安,就只能寄希望于主子的救援。
正月里的黑水洋,海风冰冷刺骨,远处的海水泛着一种异样的黑色,与白茫茫的大地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只有海船驶过的那条线上,翻着白沫的海水形成波浪,在这片黑色上留下一条短短的痕迹,这里是离着高丽不远的沿海,随着天气渐渐变冷,海岸大部分地区都进入了冰封期,海船非但不能近岸,还得小心避开冰层,否则一碰之下就是船毁人亡的结果。
姜宁的座船后头,跟着二十多条海船,同数月之前相比,数目上略有增加,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是从高丽人的手中抢来的,现在他的手下成份之复杂,已经远远超过了某人的估计,除了宋人,其中还有辽东一带的北地汉人、山林中不敢归附的女真人、传说中渤海国的遗裔靺鞨人、不甘于元人统治的高丽人、被强掠来的高丽人以及乃颜残部中的精锐为数多达五百人的一支骑军,他们是如假包换的蒙古人。
当然,他的座船上大部都是宋人,而且全都出自军中,无论是纪律还是技艺都为诸船之冠,靠着这些人打出来的战绩,他才能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海中建立了偌大的名声,当然这种名声对于元人和高丽人来说,不吝于噩梦。
船速不算太快,三桅当中只有主桅上升起了半帆,这一带是高丽人的重点防区,可是他们都快接近王都沿岸了,居然连一条巡船都不曾发现,渔船什么的就更谈不上了,这其中固然有封冻的原因,但他心里隐隐有个感觉,只怕背后还有不为人所知的其他因素。
此刻,他并没有站在舵台上,而是曲着一只脚,矗立在船首,姜宁很喜欢这种感觉,大海就在他的脚下,海水被刀锋般的船首披开,碎成了晶莹地浪花,有时候甚至会溅到他的脸上,用舌头一舔就是一股子咸味,从最初的不适应到现在甘之如饴,也不过才大半年的时间。
他的手下在身后甲板上忙忙碌碌,时不时就会有哄笑声响起,海上不比陆地,严苛的军纪固然重要,为了排除那种一出海就是月余不见陆地的孤独感,放松成为了一种必要,不过今天他们调笑的对象,让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小尾巴,似你这般擦,要擦到何时,不如让某来替你,你为大伙唱个曲儿怎么样?”
不必回头,听声音他也知道是谁,此人来自于当初刘禹的那队亲兵,如今是这船上的甲士头儿,作战勇猛,无论远射还是近战都有一手,只是有个坏脾气,喜欢欺负新来的菜鸟。
严格来说这不算缺点,军中有军中的规则,老兵欺负新兵,在普世价值遍地开花的后世都是常事,更何况是在这个时代,不但他们的那些手下见怪不怪,就是他自己也视若无睹,如果连这种程度的调笑都忍受不了,还不如早早下船的好。
见对方没有理睬,众人的调笑声愈加大了起来,那个老兵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伏在甲板上的小小身影,眼神中透着一股子猥琐。
“我说小尾巴,不愿意唱曲,跳个舞怎么样,就你这身段,扭上几扭,准保比那些个高丽人好看。”
“奴我不叫小尾巴,也不会唱曲跳舞。”许是感觉到了那人的眼光,身影虽然依然伏着,却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反驳声。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那你会做什么,擦地么?”
老兵故意走过她的身边,冷不防伸脚将一个木盆子踢翻,里面的污水顿时四下横流,将她好不容易擦干净的地方又给弄脏了。
“擦地也行,这里没擦干净,还有这里这里。”老兵不住地指着地下,引得她到处乱转,却怎么擦也擦不完,
“快些,再快些,又脏了。”旁边的那些手下也跟着怪笑,还不时地推波助澜。
老兵一边让她在地上转圈,一边得意地大笑,就在姜宁考虑要不要制止的时候,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将他们的哄闹压了下去。
“做什么,欺负一个女娃儿,算什么本事?”
正在转圈的老兵冷不防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横在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本身就高出众人一头,此人居然还要让他抬起头才能看得清,老兵有些气恼地推了一把,嘴里嚷嚷:“老子们闲出鸟,逗逗乐子,打甚紧。”
“她是人,不是乐子。”来人丝毫不让,老兵的手就像推在一堵墙上,而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手下们,纷纷在一旁架秧子起哄。
“大石头,好样的。”
“头儿,干他。”
老兵斜了他一眼,伸手将身上的褂子扯了下来,露出一身乌黑油亮的犍子肉,那人毫不示弱地脱掉上衣,如同一座黑塔般瞪了回去。
眼见要打起来,伏在地上的那个身影赶紧爬起身,跑到了姜宁的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襟,姜宁回过头,那张瘦小的脸庞已经急得快要掉下眼泪了。
“我我,他们”
“不妨事,做好你的,不要去管他们。”
姜宁瞅了一眼就再度转过身去,身后传来了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看样子两个人已经纠缠到了一块儿,而他的眼中似乎只有远处无边无际的大海。
舵台上,一个手下匆匆跑下来,越过正在厮打的二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姜宁似有所觉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张船主发来消息,找不到一处可以上岸的地方,请当家的定夺。”
这是意料中的事,姜宁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算了,不要再找了,传令下去,所有船只转向西边,咱们去辽东,让斗子们睁大眼睛,高丽人兴许就在左近。”
手下接令而去,这时候,甲板上的厮打也分出了胜负,看样子,黑塔似乎还占了上风,不过他虽然力气大身形稳,老兵却更加灵活一些,如果真的到了战场上,谁生谁死还不太好说。
“行了,散了吧。”
姜宁将那群人赶开,一伸手将黑塔招了过来。
“听你口音不像汉人?”
“小的是靺鞨人,在鸭绿江边讨生活,被高丽人掳去做了苦力,是当家的打破县城,才逃了出来,也没地方可去,就跟着上了船,不过月余。”
这人身量极高,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姜宁瞅瞅他的手,就知道此人是底舱的浆手,犹豫了一下:“你先在甲板上做个帆子,跟他们学着,以后若是得用,补个甲士也寻常,听他们喊你‘大石头’,本名叫什么。”
“小的还真姓大,不过名字一早就忘了,大石头就大石头吧。”
姜宁一怔,拍了一下身边的女孩:“小尾巴以后就跟你,照顾好她。”
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就返身走向了舵台,随着他的指令,所有的船都转了个向,朝着西边驶去,约摸两日的功夫,他们已经接近了辽东半岛南端的毕粟河口。
这里封冻的情形较高丽沿岸要好上一些,海船沿着一早就勘探好的航道,压着薄薄的冰层,缓缓靠上了乱石堆成的一处天然港湾,陆上的情形全都在主桅上的斗子眼里,当他们放下踏板时,接应者已经等在了岸上。
“老丁,等了许久吧。”姜宁脚一落地,就冲着一个身板硬朗的老人招呼道。
“不过三五日功夫,大当家来得好快。”老丁头爽朗地笑了笑,伸手朝后面一招,早已准备好的人手马上跑到船下,与船上的人一块儿,将一些缴获的粮食、财物搬下来。
在他的身后,是数十辆北地健马拉着的大车,这些事物将会装上车子,然后通过丁家的货栈,运往各处,转化为姜宁所需要的各种物资,特别是军械。
这些事情,当然不需要他们插手,姜宁同他走到一旁,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何这一次,不在宁海州交货,转到这里来了。”
“山东出事了,那几处地方都不太安稳,为了万全,才临时想到了这个法子,等那边有了消息,再”老丁头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山东出了什么事?”
对方的急切让老丁头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尽力向他解释了一番。
“咱们的人在各地举事,参与的还有一些盗匪,几乎遍及山东所有州县,上头怕会引起误会,所以才暂停了之前的计划。”
这么快!姜宁心里一惊,以他的身份,当然知道整个计划实施的过程,不过具体的细节却知之不详,与他有关的那一部分,仅限于辽东,这么做自然是出于保密的需要,许是看他有些焦急,老丁头又补充了一句。
“听传来的消息,事情进展很顺利,许多州府都落入了我们手中,最远的地方已经到了济南一带。”
姜宁来北地这么久了,对于济南当然不会陌生,印象中那里离着大都已经很近了,老丁头的解释非但没有让他心安,反而更加忧心不已,对于这么近的变故,元人不可能会放过,而以那个女孩的性子,她必然会在第一线,危险便成倍增加了。
现在最关键的就在于,元人会做出何种反应?想到这里,他指着北边问道:“辽东的鞑子有什么动静吗?”
“大当家问得好,某正要说此事,刚刚从辽阳城传来消息,鞑子大军云集,甚至连长白山区一带的封锁都有所减弱,看样子是要走了。”
姜宁听得一愣:“消息传过去了么?”
“已经传过去了,奇怪的是,他们的前锋并没有朝大都的方向,而是直接南下,看情形像是奔盖州、复州去了。”
“什么?”
整个辽东的地图都在他的脑海中,盖州复州一线已经接近了辽东半岛的顶端,他们跑到那里做什么?姜宁的视线掠过自己的船队,看着从踏板上被人牵下来的一匹匹蒙古战马,心里猛然间想到了什么。
“那里有咱们的人吗?”
老丁头疑惑地摇摇头,整个交通线都是沿着大都的方向而设,对于辽东半岛这个死地,根本就没有安置的意义,哪里舍得浪费宝贵的人手。
在老丁头看来,对方的紧张有些过了,山东出了乱子,元人回军就是必然,他们虽然人很多,可是大部分都是步军,要从辽阳赶回大都都不知道用多少天,然后再南下,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
姜宁接下来的做法更是让他不解,对方伸手招过一个手下,用十分急切的语气向他吩咐道:“让人将船里的粮食全都卸下来,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浆手都上甲板帮着卸货,告诉那些蒙古人,速速下船,后面不及靠岸的,叫他们用小船运,这一切半个时辰之内一定要完成。”
没等手下转身走掉,又补上了一句:“把小尾巴带下来,就说是我说的。”
“大当家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变故?”等到手下离去,老丁头忍不住开了口。
姜宁却没有同他解释的意思,反而用同样的口气说道:“老丁,你带着这里所有的粮食,包括某的那一份,去找兀鲁思汗,告诉他,辽东现在一片空虚,正是他打回去的好时机,错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如果不干,便掐断与他的所有联系,自此之后,宋人将永远不会再帮他。”
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几近威胁了,老丁头不由得紧张万分,粮食就是他们最大的筹码,乃颜的命根就在他们手中掐着,答不答应根本用不着做第二想,可问题是,为什么突然要如此行事,与之前的计划完全不符啊。
“马上让人传消息去山东,告诉他们,元人的大军不一定会从大都过来,一定要小心沿海一带,特别是登州、莱州、宁海州一线。”
“大当家的意思是元人可能从海上过去?”这么一说,老丁头哪里还不明白,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最近的地方只隔着一道海峡,坐船用不了半天就能到,怪不得他们的前锋直奔复州方向,因为那里拥有一处赫赫有名的天然不冻良港旅顺口。
“不是可能,若是某猜得没错,他们已经在这么做了。”姜宁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高丽人的沿海,一直到王都附近,都没有发现水师的踪影,某当时就有些纳闷,如今看来,他们应当一早就已经到了旅顺口。”
老丁头恍然大悟,如果真的是这样子,山东可就危急了,元人相当于从背后给了他们一刀,猝不及防之下,位于山东中心地带的益都、以及更靠前一些的济南,很可能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当中,他答应了一声,拨脚就准备走,突然想起什么。
“大当家,那你呢?”
姜宁摇摇头,眼睛里透出一股无比坚定的神色,看得老丁头心中就是一凛:“你只须管好你的事,旁的事,不必操心。”
在他的催促之下,很快,那些蒙古骑军和所有的粮食都被人搬了下来,在补充了一些淡水和吃食之后,所有的船只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可奇怪的是,小尾巴却一直没有被带过来。
“她不肯走,直说让她下船,还不如一刀杀了她,弟兄们没奈何,托属下问一句,是不是干脆绑了?”欺负归欺负,船上人人都知道,这个女孩是当家的人,真出了什么事,谁都讨不了好。
姜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视线在南方停留了片刻,听到他的话,抬着手肘看了一眼表上的指针:“算了,不下就不下,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