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已经出了,除了悼念,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京东路怎么办?
按照情报上记载的,元人的反应速度远远超出了刘禹之前的预计,更没有想到他们会选择‘仁川登陆’这种直接而致命的手段,如果不是姜宁拼死粉碎了他们的阴谋,这会子,只怕后果已经无法想像。
“从狮子口到大都城,超过了两千里,元人大军虽众,多数都是步卒,按日行六十里算,也需一个月以上,再从大都南下,又是十天功夫,考虑到他们的急切,这个时间要减去三成,只能当二十天来准备,老金,这么算可还妥当?”
几个人在一个空地围站着,当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北边的地形图,刘禹在这两处地方上用红笔划了一个记号,金明盯着那条线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济南城离着元人都城太近了,又是新附之地,把人马都投放在那里,不值当。”他的话言简意骇,完全是从军事角度出发的,刘禹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李相他们的动向有新的消息吗?”
杨行潜一直在听着他们的讨论,没料想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愣了一会儿,指着地图上的一处说道:“三天前收到的消息,他们有意进军汴梁,这会子,只怕已经过了睢阳城。”
那就麻烦了,在刘禹计划的中,河南、山东是互为倚靠的两位一体,任何一方出了事,都必须得到对方的支持,而山东因为离元人的统治中心更近,这种支持就显得犹为重要,可惜,他只有建议权,具体该怎么做,无论是李庭芝也好,还是张世杰也好,都会有自己的心思。
对于宋人来说,汴梁是个永远的痛,或许在他忽悠两人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动了这种心思,眼下三个月的进军期还不到一半,就已经打下了徐州,顺利得令人难以想像,可是反过来,这种得之过易的胜利也容易滋生轻敌思想,从地图上看,汴梁的位置过于偏离战区,那里到济南的距离和大都相差不大,一旦有什么变故,很难做到相互支持。
金明的视线与他一样,都盯在那个方向上,这个道理,前者身为大宋高级将领,又怎么会想不到。
“指望不上了,汴梁一下,中原就会震动,塔出所部没了后路,淮西之敌不回师也得回师,中路敌军颇盛,定会以沿江所部接替他们围困庐州城,若是某,绝不会坐困愁城,死守汴梁。”
“你是说,塔出会直袭徐州?”刘禹的心中陡然一惊。
“不得不防,他们孤悬中原,某是元人也会这么打。”金明的手指在淮西到徐州之间划了一条线,刘禹换了一种颜色的笔,将它画出来,这么一标示,就连杨行潜都看出了不妙。
从距离上看,这条线和徐州到汴梁几乎等长,而对于塔出来说,奔袭徐州远比直驰汴梁还要近些,一旦拿下了那里,就等于切断了李部的归路,在元人的境内,他们纵然有探子的襄助,依然面临无援的境地,无论敌军将战场放在哪里,都将导致不利的结果,甚至会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指望敌人犯错?忽必烈的手下俱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战略家,不要看楚州一战打得极好,那是多方算计的结果,并不代表唆都无能。河南是塔出的辖地,地理上比他手底下的探子还要熟,宋人的占领才几天的功夫,民心所向可想而知,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优势,在这样的环境中作战,结果可想而知,因此金明的猜测几乎可以肯定是必然的。
“行潜,以本官的名义发一封急电,务必要将这些情况陈述明白。”刘禹有些着急,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好的局面丧失掉,李、张所部的那十几万人马,是大宋最后的战略力量,一旦有失,白忙都算是好的,结果只怕会变得比历史上还要不堪。
“莫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金明一把将他拉住:“假设他们此刻已经拿下了汴梁,而塔出所部同时出发去往徐州,你的建议,会让在他们匆促中回军,结果与我们所料到的并无二致,甚至可能更糟。”
“围点打援!”
刘禹立刻明白了,汴梁城好歹还有城墙可守,如果他们在行军途中被袭击,还不如不动的好,回军的路上必定处处都是凶险,因为这条路,比塔比还要远,金明的话可谓正中要害。
“现在最要紧的,是拿到塔出所部的确切消息,庐州城下有你的人吧,他们会不会将消息传过来?”
听到金明的问题,刘禹目视杨行潜,后者摇摇头:“淮西并非急务,做不到一日一报,消息应该在李主事那里汇总,属下这就去联系他。”
杨行潜说走就走,对此刘禹也无法苛责,他们地处偏远,消息要靠着人工接力,自然会有缓有急,京东、淮东都是重点,相对而言,处于围困当中的庐州就不那么迫切了。
“莫担心,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金明安慰了他一句,刘禹此刻连个勉强的笑容都扯不出来。
很快杨行潜就拿回了他们所需要的消息,情况比想像中还要严峻,塔出所部已经开拨了,去向则是不明,庐州城下只留了不多的人马做牵制之用,那一处他的人手太少,又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因此根本不曾做出追踪的举动。
这一下,就连素来冷静的金明都加重了呼吸,敌人不光没有犯错,反而快得出人意料,竟然不等接替者赶到就撤了围,而这个消息,是昨天接到的,如果算上传递所需的时间,意味着这部敌军至少也走了一天半以上!徐州危险了。
刘禹一言不发地盯着地图,塔出无意中选择的这条进军路线,刚好是情报网中的盲点,那里没有敌情,也就不存在探子,现在做出补救意义不大,他们如果足够接近徐州,自然会被重新纳入视线中,那么近的距离,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可知道何人在守徐州?”
杨行潜翻了翻之前的消息,告诉了他一个意外的人选:“知泰州孙良臣及所部五千人。”
“徐州完了。”刘禹一拳砸在地图上,吓了杨行潜一跳,金明也用疑惑的眼光看向他。
刘禹没时间同他们解释什么,急急地问道:“若是徐州回不去,淮西可走得?”
“无论徐州守不守得住,回师的风险都太大,淮西么?”金明略想了想:“塔出未必没有留下后手,他能如此果决,就不会同我等打一场堂堂之战,必然广派侦骑,情况不明之下,还要渡过淮水,这同样十分冒险,不足取。”
“那就攻入河北路,去济南。”
刘禹恨恨地说了一句,马上就知道不妥,因为这同样会进入敌人的包围圈,到时候辽东兵马从大都南下,塔出部又堵住了河南一线,正好将他们连同京东路一块儿包裹进去,果然,金明摇摇头。
“他们足有十五万人,去了那里吃什么?”他用手指在地图划出一条线:“若是某,一不做二不休,径直从汴梁一路西进,在许州渡过颖水,插向南阳府。”
刘禹顺着他划出线看过去,不由得吃了一惊:“襄阳?”
“正是。”金明赞许地一点头:“你来看,塔出东进之后,这一带实际上已经空虚无比,他可以断了我们的后路,我们又何尝不能掐住他的命脉。”
“襄阳失守不过三年,民心应当可用,缘汉水而下,拿下鄂州,战局就活了。”
不光如此,张世杰部下俱是鄂兵,能打回家乡,都无需做什么动员,他有了动力,李庭芝多半也不得不跟从,这一步看似凶险,其实更有可行性,更关键的在于那里是整个元人大军的转运中枢,必然堆积着如山的粮食和军械,金明说得没错,这一击如果能得手,整个战局都会活过来。
拿下阳逻堡,越过大别山就是淮西,实际上等于跳出了外线,这同后世的红军反围剿有几分相似,可是刘禹看着地图,却始终没有说话,这个决定,就等于将京东置于腹背受敌的境地,他如何做得出。
“没有其他法子了,让雉姐儿他们撤入海州吧,动作迅速的话,还来得及。”
“她不会走的。”刘禹摇摇头,将对方堵了回去。
自家妹子的性子,金明又怎么会不了解,她们在京东路的坚持,将会牵制元人两路大军超过三十万人马,将使李部的行动再无后顾之忧,对于战局的贡献同样巨大,这也是当初刘禹为什么早早就在京东布局的原因。
现在,姜宁牺牲了自己为她们争取到了时间,她也同样会牺牲自己,去为大宋争取时间,在这种情况下,金明这个兄长劝不动,刘禹知道自己同样劝不动,他的心里泛起一股心痛,甚至有一种不顾一切去将她带走的冲动,战争本就不属于女人,更不应该属于那样的女子,他舍不得。
怎么办?金明没有再劝说什么,杨行潜也没有说话,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做决定。
刘禹闭上了眼睛,听着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的嘴里嘣出来:“就照之前所议,给李相发急电,优先级最高,一定要尽快送达,行潜,辛苦你了。”
“抚帅!”杨行潜惊呼一声。
刘禹蓦得睁开眼,厉声喝道:“快去!”杨行潜无法,只得跺跺脚,转身而去。
金明看着这个年青人略显狰狞的表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很小的时候,她烧得不省人事,某以为会死在逃亡路上,没曾想她却撑了过来,只苦了盼姐儿。”
“后来,她长大了,整日里在营中厮混,便是寻常男儿都不如,不知道有多少次,某以为她会死在战场上,可是也挺过来了。”
“这一回,某以为她死在了大都城中,没曾想又是安然无恙,老天待她不薄,或许会化险为夷也未可知。”
“某不信老天,也不信命。”刘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寒意,让人听着浑身冷凉:“她不能死,因为某不许。”
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留下金明一个人怔怔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随同璟娘一块儿过来的叶府中人,包括了金涂氏、映红等人都住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里,在山里头那间别墅没有建成之前,他们同那些百姓俱是一样,不过这些以女人为主的小群体,倒是没有多少怨言,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兴奋。
“十三姐儿,咱们以后真的能住在那样的屋子里?”
被她们围观的是一幅建筑设计图,就是后世开发商用来打广告的那种实景图,看上去五彩斑斓、美不胜收,发问的是她一个还没有长成的小妹,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没有一丝对于身份上的恐惧。
“嗯,到时候,我们姐妹住一块儿,你说好不好,十七姐儿。”璟娘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山里头真的可以看到星星?”
“会不会有野兽?听说还有夷人。”
“就在城边,哪来的野兽,你要是喜欢,去后面的大山里捉一只大虫来养都成。”
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还没有什么害怕的概念,一听之下,顿时生出向往之心,逗得她们俱是忍俊不住。
璟娘其实也在慢慢习惯这样的氛围,以前在宁海,姐妹之间分居各处,她又是个喜静的人,很少会主动去走动,倒是这一趟上京,没有了那些规矩的约束,才真正体会到了姐妹之间的那种亲情。
几个不大的妹妹叽叽喳喳地打闹,她仍一付其乐融融的模样,没有显出丝毫不耐,有动的就有静的,一个少女端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去看那图,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或许是感觉到她投过来的眼光,珺娘转过头,不过目光却有些躲闪,似乎欲言又止。
“十一姐儿,可是身上有不适?”
她问得极轻,能听到的也仅限于身边服侍的听潮等寥寥数人,被这些人一齐看着,珺娘的脸上立时飞起一朵红云,她慢慢地挪到璟娘身边,用同样极轻的声音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可是真的?”
“什么?”璟娘诧异地反问,她同这些人说了不少关于琼州的事情,都不知道对方关注的究竟会是哪一件。
“就是......就是女子亦可向学?”珺娘鼓起勇气说出口,头已经低得连表情都看不到了。
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姐姐,在她身上,璟娘仿佛看到了自己出阁之前的模样,被人多看一眼就会眼红,同旁人说不了几句就会心跳,这便是大宋官宦之家女儿的真实写照,想到夫君的计划,她一时间有些怔了。
“可是问得唐突了?”许久没有听到回答,珺娘更是不敢抬头,当初两个同为庶出女儿的一对姐妹,如今已经一个贵为郡夫人了,哪还有平日里的勇气。
“没有。”璟娘回过神来,扶住她的肩头:“十一姐儿是想做女夫子?”
“嗯,我想试试。”
璟娘扶起她的头,让她的目光平视自己,表情认真地说道:“十一姐儿的文才向来在我之上,就连爹爹都夸赞有加,那些女孩若能得你的教导,是她们的福气,你若是有意,那是再好不过。”
“十一姐儿要做女夫子?”之前的小女孩听到了,顿时雀跃不已:“我可以去学堂么?”
“当然,不光是你,凡是三岁以上都要去,不过去了学堂,不可淘气,否则十一姐儿可是会打你手板的喔。”
“十一姐儿,你当真会打我么?”小女孩露出一个怯生生的表情,被她问到的珺娘有些羞涩,不过眼睛里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等到所有的人眼光都看过来时,赶紧用袖子遮住了嘴。
帐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直到一个仆妇匆匆地跑进来,越过那些女孩,朝着璟娘行了一个礼:“郎君来了。”
这两个字仿佛有种魔力,方才还哄闹不止的帐子里突然间就安静下来,姐妹们都有些不安地望着她,璟娘笑了笑:“许是有什么事,你们先各自回去吧。”
刘禹刚刚走到帐外,等着一群莺莺燕燕走出来,每个人都会轻声向他问候一声,就连十岁不到的小女孩也行礼行得十分标准,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同她们招呼着,没有注意到最后出来的一个少女,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进入帐中,不待旁人动手,璟娘自己上前帮他脱下外衣,帐子里头点着火盆,一个仙鹤造型的嘴里不停地吐出轻烟,一股暖香扑鼻而来,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老远就听到笑声,她们还满意吗?”
“夫君的事物,自然是最好的。”
刘禹同她一块儿靠在软榻上,璟娘嘴里说着刚才的趣事,却发现夫君的表情有些不同。
“怎么了?”
“京东路有些不好,宁哥儿殁了。”
他的话让璟娘一惊:“那雉姐儿......”
“她无事,只是元人动作很大,她那里有些吃紧。”
璟娘什么都明白了,她不再发问,只是将身体紧紧地倚进了夫君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