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解禁,薛彬也能回家,得知一双儿女出去凑了个徐家的热闹,便有点儿郁闷:要是儿子带着闺女出去的该有多好?
偏做主的是闺女,打下手的是儿子,这反差一点都不萌,当爹的真是无比心塞。
说实话,有好几回,薛彬都想干脆撇开那傻儿子、把家业留给闺女算了。商人家招赘又不是稀罕事,不过——愿意给人当上门女婿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为了闺女,儿子说什么都得能扛起来。当然,耽误了这么多年,薛彬也不指望薛蟠能文或能武,能看得懂账本分得清货物就行了,还有——不求考学,但一定要识字。这破儿子竟然能把他老子的名字写成“薛杉”,气得薛彬差点背过气去,差点想宰了儿子给自己陪葬。
宝钗捂肚子忍笑,帮哥哥说好话:“爹,这是缺笔吧?长者名,需避讳。”
薛彬直磨牙:“他能懂什么叫避讳?他就是只认得三分之二!”
宝钗忍不住笑岔了气,心中道:能认得三分之二……也不容易了,好歹不是一字读半边的文盲了噗!
薛蟠被罚抄书,刚把笔墨纸砚扔给高顺,就见妹子袅娜地走来,以纤纤玉指拎起他的耳朵:“爹说,接下来由我来教你识字。”
薛蟠不敢反抗,任由妹子拎着走,心中泪如瀑布哗哗流:呜呜呜,我不找抢手了,我乖乖自己抄还不行么……嗷嗷嗷,妹子求放过!
逮进笼子的哪能再放走?古人言,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牍中,那都是看守的错啊。宝钗拴着她家傻哥,以知行合一为宗旨进行教学。
也就是说,将薛蟠的识字大任充分与自己管家理帐的实践相结合:
薛蟠睁着湿漉漉的狗狗泪眼,天天里外奔忙,帮妹子抄写各式各样的名册、账册、宣传册、记仇册,每抄好一份,就在最下戳自己的粉红小图章。一笔歪歪扭扭的狗爪印儿加上滑稽的小猴儿图戳,每每让薛蟠自己都不忍看,宝钗却捧着书册表扬:“哥哥的字进步了不少。”比起半个月前软趴趴的都是泥,现在多少有了些架子。
薛蟠顿时觉得全身不对劲,抓耳挠腮,赶紧打岔:“妹子,你抄这些干嘛?”
“这半年家里都乱的很,我让人从头查了一遍账,发现错漏无数,只能重做。你也知道,账本都是要备份的。”
薛蟠抓抓头,心里有涌起一股子愧疚来:“……妹子,真累着你了。”
“也没什么,母亲的身体快好了,很快我就能从这堆繁杂的家务里头‘解脱’了!”在母亲养病的这段时间,宝钗已经将家里梳理得差不多了,现在已是收尾,当然有闲暇逗薛蟠玩儿,便笑道,“倒是哥哥你啊,别以为光是家里的账本就完了。你可是咱们家的长子,爹说,你得学会看外头铺子里的账本名册。”
薛蟠顿时脸白腿软——要问留都城里有多少姓薛的铺子?
其实,他也不清楚。但是,就算他以前喝酒嫖|妓的时候没带银子,半刻钟内一定会涌过来一帮抢着帮他结账的伙计!
宝钗递过去一本账册:“先从简单的开始,这是已经理过一遍的。”古代的记账方式非常繁复,幸好红楼梦的背景类似明清,账本上总归是字比画多,没像秦汉时候:三分看图画,七分看天意——考古也靠猜啊!
薛蟠翻开,顿时道:“哎,这字我好像见过。”
“是唐六爷的。”宝钗颔首,“上次亏得有他记下了那笔来历去向皆不明的孝衣单子,爹给他记了一功,现让他在钱庄里做账房。”
薛蟠撇嘴:“钱庄里都是肥差,真便宜他了。”
宝钗笑道:“要是哥哥能记账,也就不用他了。”
薛蟠顿时漏气,扁着嘴拿账册出气,妹子在前也不敢大劲儿扯,便刷拉地翻翻翻,翻到了挺有意思的一页:“哎,那个喜欢男扮女装的小子也在咱们家兑了银票呢!”
——那小混蛋?
“上次他踹了徐家的墙,我听爹说,大皇子让他自己掏银子赔人家。”宝钗想了想,随口猜到,忽然又蹙起眉,“……记名了?我记得,只有汇兑千两以上的银票才要记名的。”
宝钗立即拿过账册仔细看,兑银子的明明白白写了“穆梓安”,下头还记了票号,是京城连号的钱庄在四个月前开出来的。
薛蟠见妹子紧蹙眉头,不由问道:“怎么了?”
“四个月前,这么大额的银票……要是再多几张,倒是可以用来探探咱家的底,查查帐。”
薛蟠立即跳起来:“难道那小子又不安好心?”
“我瞎猜而已。”宝钗丢下账本,摇了摇头,又笑道,“好了,不必理他,哥哥快点抄吧,我把笔墨纸砚都备好了。”
幽雅凉亭下,一色儿青花瓷的端砚镇纸,雨过天晴似的一片霁景。残荷听雨的小池边搭了桌子,旁边煮着清茶,又别是一番沁凉的意趣。也不怕高处不胜寒,这里可有一只最食人间烟火的薛蟠来煞风景呢!可怜兮兮,认命抄书。薛蟠咬着牙、捏着那滑溜溜的毛笔,怎么都觉得不得力,一笔一抖、一划一颤,白瞎了上好的雪浪纸。
其实雪浪纸更擅做工笔画,但薛蟠对毛笔尚不能做到游刃有余,落墨停顿的时间过长,用这“托墨、禁得皴擦”的纸才不至于凃出满纸的黑圈圈。
——等他写得再好一些,便换更好的澄心堂纸,早让蓝鸢备好了呢!
宝钗托腮坐在竹子小几旁,看薛蟠咬牙切齿地写字,把一支毛笔拗得跟杀父仇人似的,不由掩唇轻笑——还是自家直肠子哥哥更可爱些,才不像某些“天赋异禀”的,聪明归聪明,却咣当了满肚子坏水儿!
……
穆梓安要是知道,就因为几张银票又挨了心上人的怀疑,非得唱一曲。
赔人房子用不着两千两,剩下的是他那位当皇子的竹马找他借的钱,用来转借给徐家的。
水灾时驿站不通,徐龄休掉他那个诰命夫人的表并未送到京城。礼部没有备案,徐龄一死,董夫人还算是徐家妇,跟徐老夫人同样享着一品诰命的待遇。诰命夫人当然可以请太医,但药钱还是要自己掏的!
太医当然比当初的白胡子老大夫高明得多,给董夫人开了一副延命的药方,但那上头的药——人参都算便宜的,徐校哪买得起?
闹了这么一出,卓尧对徐家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便以个人名义借了徐家一些,并与徐校约定:“出孝后,你若能与你父亲一样高中解元,便允你慢慢还这笔钱;若你考不中,我自会派人来催债。你也看见了,我这里可不缺会拆人房子的‘打手’。”
卓尧不是没钱,而是身为内定的储君、不能明着偏袒某个臣子,这笔钱只能走穆梓安的账上走。卓尧不担心徐校赖账,穆梓安却是真希望皇子殿下赖自己的帐:这样就有理由了,回京城前再卸他一条胳膊,居然说什么“打手”?
应天府衙的客院中央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据说已有百年树龄,数人才能合抱住树干。正是秋天,银杏树叶漾出一片金色的绚烂波澜,穆梓安勾着腿坐在银杏树上挑的枝桠间,百无聊赖地玩着一颗金黄色的小果。
押了方士升、宰了方清铎,再有林如海循序渐进,留都城渐渐走上正轨。自家舅舅平叛顺利,招抚了大量流民,长江上游洪灾区也渐渐安定下来。
都是好事,就是——无聊啊!
他的职责是保护大皇子,卓尧被小他四岁的小女孩的才华惊(刺)艳(激)到了,天天闷在房里温书,连带他也无事可做。
无所事事就多打听心上人的动向吧,回报来的结果更让他心塞:那姑娘还是那么凶巴巴,无论什么麻烦都能游刃有余地快刀斩乱麻。
佛说,诸恶莫作,他居心叵测在先,要想让人改观,只能想办法行善积德给帮忙——可根本没有让他插手的余地嘛!
树下传来脚步声,靠进了又停住。郑泽艰难的迎太阳仰脸,好容易才在一片金黄的叶海忠找到他家熠熠发亮的小祖宗,赶紧道:“世子,听说,薛家的三老爷、七老爷和八老爷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三老爷薛侨去的是上游,刚好赶上大水,货物全丢了,好在人没受伤。”
“嗯,我听说了,她都安排得很妥当。”穆梓安幽幽地接下去,“她娘亲生病的时候,她暂时管家,家里的自己管,家外头的让他哥哥去跑腿,两人一起将里外梳理得仅仅有条;现在薛夫人差不多痊愈了,她把一个稳妥的家交回去,让薛夫人不必再多劳心劳力。另外,几个叔叔回来,薛家二房分家单过的事情也可以办了,她早命人找好了房子——前阵子府衙募捐,拍卖了几套犯官的宅子出去,她便让人以薛家的名义买了一套,虽然只有两进,但有山有水,装的很漂亮。”
“早把一切都准备好,摊在台面上的临门一脚都交给别人做。又理顺了家务,又不会让别人说她这个女孩儿擅权跋扈。”刚巧,一枚银杏叶落下,穆梓安旋手捏住,看着被阳光染上亮金色的软软的扇叶沿儿,不由想到那天那小姑娘勾勒的金色眼影,脸上也染上一丝的温柔,“她……哪里都很好。”
郑泽看他家世子这般,只能摇头叹息——这是越陷越深啊!
正起着秋风,看着满树扑簌簌的银杏叶,郑泽也觉得心里酸酸的:在王府做了二十年的长史官,也算是阅人无数,薛姑娘真是难得的好女孩,若出生在京城有官有爵的人家里头,只怕早让无数勋贵清贵家的太太夫人们抢破了头。
又想起以前,悄悄世子,王妃曾与他说过心里话:“梓安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他很懂事,知道我们都对他寄予厚望,从那么小一点就拼命地练功夫……骨头还没长好,那么一身力气,打到别人身上疼,他自己就不疼?他从来不哭,每次都是笑嘻嘻地扑过来拉着我们,撒着娇喊饿,要爹娘陪他一起吃饭……”
“他早就看出来了,要是没有他,我跟王爷根本不会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那时,一向刚硬的王妃难得抹了泪,“我总希望有那么一个女孩,能让他喜欢,也能喜欢他,宜室宜家……最重要的是,能让他知道,真正的家该是什么样子的。”
——世子现在喜欢的,几乎就是王妃希望中那个女孩儿,晶莹剔透,就像冬日里暖融融的阳光一样。
趁着穆梓安没看见,郑泽赶紧抹抹眼泪,使劲眨巴了好几下眼皮子,确保不会露出破绽,才又向树上招呼:“世子,北静王寄来了回信!”
“终于回信了!”穆梓安立即跳下来,抢过信展开,一目十行,眼中顿时划过寒意,“又是荣国府啊……”
郑泽赶紧问:“荣国府又想对薛姑娘做什么?”
穆梓安将信甩了甩,冷笑道:“明年春天不就是选秀么,荣国府‘体贴入微’,怕薛姑娘进宫不懂规矩冲撞贵人,特意送了两个教养嬷嬷来教导。”
“这两位老嬷嬷可是当年教导过贤妃娘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