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恬不知耻的人,直接撵走便可以完事;可对于另一些娇娇软软、心思又缠缠绵绵的小女孩儿,须得要好好开导。
听闻娟娘被大伯母赶出了家门,宝琴犹豫了几个时辰,终于踟蹰着走进了宝钗的闺房。
灿烂的阳光下,蓬松着一身雪白毛毛的小摩正在花园里撒欢儿,一见生人立刻过来嗅,又用毛绒绒的脑袋拱来拱去:这只也好白,是同类,很漂亮!
小姑娘大都是绒毛控,宝琴也不例外,心里极想立即扑过去抱抱揉揉,费了老大劲儿才按捺住。
宝琴乖乖地走到屋内,低着脑袋,手指绞着衣角,轻轻叫了一句:“……对不起,大姐姐。”
宝钗正打算拉宝琴坐下,闻言顿了顿,笑问:“好好的,说什么对不起?”
宝琴扬起漂亮的小脸蛋,满是急切:“我听娘说了,是因为那个娟娘瞎嚼大姐姐的舌头,才害得大姐姐被教养嬷嬷教训,一直都不开心……”
“被教养嬷嬷教训”是宝钗闭门不出的官方借口。
宝钗摇了摇头,伸手戳了戳小女孩软糯糯的腮帮子,捏起一片柔滑:“这是娟娘的错,不需要你来道歉。”
“可是、可是……”宝琴又扯了扯裙子,心里更急脸儿也更红,“是宝篥先在娟娘面前说大姐姐厉害,娟娘才去打听大姐姐的事的,才会跟教养嬷嬷瞎说的!”
宝钗停住捏脸的动作,静静听小女孩说完。
宝琴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儿,眼中又是急切又是羞愧的赧然:“这件事不怪宝篥,怪我,我没拉住她。其实、其实是我能拉住她的,可当时鬼使神差的,我好像是故意地……慢了一步!”小女孩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爹把那个女人带回来,让娘那么伤心。可是无论哥哥和我怎么说,爹都不同意把她撵走!我真的想不出办法,只能天天哭;我还在想,要是大姐姐能帮我就好了,呜呜呜……”
说到这里,宝琴的眼睛已是红通通的:“大姐姐平时对我那么好,我却算计起大姐姐了!”
“傻姑娘,你这哪叫什么算计。”哪有这么浅显的算计,“你都说是‘鬼使神差’了,这不是算计,而是你太急,又太不知所措,才病急乱投医的。”
宝琴睁着通红的泪眼,疑惑地看着宝钗,又换来软嫩脸颊上的轻轻一捏。
“你是在下意识地找帮手,这没什么不对。女子立世须得学会保护自己,找能干的帮手,结合适的同盟,也是保护自己的好方法。”
宝钗含着浅笑,抚摸着宝琴软软的发丝:“你是我们薛家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儿,将来肯定能嫁的很好。正是因为如此,你更要早早学着自保自救的法子,好应付高门大户里的勾心斗角。”
“哎?”宝琴吸鼻子忍泪,抬头只见宝钗眉宇间一片皆是软和的淡金色,小女孩耳朵不由旁边晕出淡淡的粉红,低低道,“哪有,大姐姐才是最好看的,才应该是嫁的最好的。”
宝钗不由愣了愣,纤细的手指停滞在妹妹温软的发丝间,眼眸中晕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提起嫁人,不知怎么的,宝钗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倚在松茸树下、一脸桀骜又一脸红的穆梓安。他说喜欢自己,还说越来越喜欢……
——有他那么喜欢人的么?回想与穆梓安之间,真是坑蒙拐骗偷五毒俱全,“你来我往”间动刀见血,还有徐家那轰然倒塌的半面墙。
宝钗恼怒非常:别提什么浪漫美好了,这根本一点都不正常!
那场阴差阳错又莫名其妙的“表白”,真害得她心烦意乱,这几日闭门不出,未尝没有躲避之意。
宝钗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害怕,而是跟宝琴一样,对忽然遇到的事无比棘手、不知所措。
宝琴担忧的声儿忽然响起:“大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开心了……又变得、一脸落寞的样子?
宝钗这才意识到吓着了妹妹,赶紧闭起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再睁开时又恢复了温柔中带着小狡猾的笑意:“你乖乖地来向我道歉,那只小熊呢?祸是她闯的,满屋子砸笔洗飞砚台的也是她,好悬没把人砸出个好歹来,要不然还得多赔上几分汤药费。”
宝琴赶紧揪宝钗的衣角,替熊宝宝求情:“宝篥她不懂事,只是一心维护我,而且事后也教训过她,她知道错了……她也想来道歉的,但她又说,没脸见大姐姐。”
“过了年她就八岁了,哪能一辈子不懂事。”
说出这句话时,宝钗赫然又想起——这也是那天夜里,那只挑拨离间的小混蛋给她提的醒:你总不能护着她们一辈子。
心里再次微漾起淡淡的波纹,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但,肯定包括烦闷。
为防止再次吓到妹妹,宝钗故意板起脸,拎过针线篮子,拿出一卷洁白的丝线塞给宝琴:“你去跟那只小熊说,她太胡闹了,大姐姐要罚她。限她在过年前自己缝好一只小荷包,至于图案么……让她自己过来,给小摩画个像,回去照着绣。”
闻言,宝琴瞅瞅外面吐舌头撒欢儿的小摩,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小纠结:“大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宝篥描出来的东西从来没有不歪的。小摩这么多毛,本来就不好描……”
绒毛卷卷的白色小狗,“一只”固然可爱得紧,但若被画成“一坨”……宝琴忍不住捂脸,从指缝里对尚不知事的小狗狗投去一个万分抱歉的小眼神:乖哦,下次带棉花糖给你吃——请你宽宏大量,容忍将有一只小熊把你描成棉花糖吧!
宝钗失笑,又摸摸小女孩的脑袋:“快去摸摸它吧,别忍了。”
得了大姐姐的允许,宝琴终于能小心翼翼地接近小摩,一开始被忽然探过来的绒毛小脑袋吓了一跳,随即便被舔舐在掌心的粉粉小舌头逗得直笑:“不要舔啦,好痒!”
小摩欢快地摇尾巴,蹭脑袋蹭得更欢:舔到美人了,心情美|美哒!
宝琴搂着撒娇的小摩,觉得心都软了,忽一抬头,又奇怪:“大姐姐,你去那儿?”
“你在这玩吧,我去瞧瞧婉儿。”
……
那天晚上,小混蛋“挑拨离间”的时候,尤对婉儿欲言又止。
薛婉是薛家唯一的庶出姑娘,也确实是最特殊的一个。甚至比傲慢的薛文静,还有愚蠢懦弱的薛文姝都更为有“个性”。
就像一瓣玲珑剔透的莲花,娇嫩而易碎。
宝钗坐在床沿边,静静看着帐幔里:薛婉小姑娘还在卧床养病,蜷在精致绣床的一个小小角落,低垂着眼眸,睫毛颤颤,淡粉色的唇瓣轻轻嚅动:“……大姐姐好。”
宝钗带着温柔的笑容,尽量舒展开身体,也是帮着小女孩放松。薛婉总算是抬起了头,可纤细的手指依然轻轻地攥在桃花被褥上,眼神也飘忽着,不敢与宝钗对视。
宝钗不由摇了摇头,覆住小姑娘的手指,轻声问着:“你为什么总这么小心谨慎?”
不等薛婉回答,宝钗便柔声道:“你远比宝篥和宝琴聪慧,以你的心术足以自保。而且,我冷眼看着,四房的下人,包括全家的下人都一样,虽然对你谈不上多亲近,但从未怠慢过。宝篥个性莽撞,但也没有欺负过你。更别说四弟,虽然是个冷冷淡淡的个性,但他对你真的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给你留一份。”
宝钗微微俯下身,直视薛婉的眼睛:“你很爱哭,这次又受了伤。可你做的这一切并不像是只为保护自己或攻击别人,而是为了帮助别人。上次二妹跪在我院子前,你把她逼走,防止她找我的麻烦;这次更是,你拼着受伤去撞那两个教养嬷嬷,既帮了我,也避免了事情闹大,伤了我与宝琴宝篥的感情……”
这么说下去,宝钗都觉得有些心惊。薛文静那件事还可以说是急智,可这回……薛婉是不是早已察觉到她对两个教养嬷嬷表面热情实则提防无比?
定了定神,宝钗缓缓问道:“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我说的对不对,婉儿?”
薛婉颤了颤手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回答:“我没有想那么多。这次,真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嬷嬷……”
“现在四弟也算当了四房的半个家,我听爹说,四弟拿到钥匙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库房里划了一堆好东西给你当嫁妆。”
“啊?”薛婉从不知道还有这场,立即反扣住宝钗的手腕,急得几乎哭出来,“怎么会,哥哥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怎么了?”宝钗不由吃惊,心道婉儿怎会这么大反应?
甭管嫡出还是庶出的,薛婉都是薛家的女孩儿,出嫁时必会有一份丰厚的嫁妆。而从嫁妆的来历看,薛王氏从公中出是义务,薛蝉从四房分拨则是情分。四房老爷夫人早已身故,只剩兄妹两个相依为命,兄妹亲厚和睦不该是更好么?
“我、我……”薛婉却又低下了头,十指紧紧绞扣在被子上,银色的小牙也咬在苍白的唇瓣上。良久,宝钗才听到小女孩低低的声音——
“……大姐姐也该听人讲过,我娘亲……也是硬赖上爹爹的。那年闹了蝗灾,娘亲逃了出来,被夫人(指薛婉嫡母薛仇氏)救了。但是,娘却恩将仇报,硬缠上爹爹,还是未婚先孕,先有了我,才进的门……”
宝钗大惊:“谁跟你说这些的?”
薛彬早下过严令,谁都不准拿这些“往事”嚼舌头,更不能传到五姑娘耳朵里去!
“很多都是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她讲给我听的……”有手段的女人大都爱炫耀,可薛家无人能让她炫耀,傅姨娘便只能抱着小小的女儿,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怎样在夫人怀孕时趁虚而入,怎样给老爷下药,怎样挺着个大肚子在祠堂里大哭大闹,让四老爷不得不纳了她,还给了良妾的身份……
傅姨娘以为小小的女儿不知事,却没想到,薛婉早慧,记住了她的话。而且——大肚子进门实在难看,薛家不得已将薛婉的年龄往下谎报了一岁,与傅姨娘一起放在外面庄子上养到四岁才接回来。薛婉与生母相处的时间比大多数人认为的长了一整年,她今年已满九岁,而不是按照录族谱时年月计算的八岁。
边说着,薛婉渐渐红了眼圈,一滴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被面勾勒的金丝之上:“甚至,爹和夫人,也是我娘害死的!娘天天在家里闹,爹爹只能选去漳州那么远的地方躲清静,可是,一听爹要带上夫人,娘也吵着要跟去,就是那年……漳州传出时疫,爹、夫人还有娘,三个人一起没了……”
说完往事,薛婉已经整个儿蜷成了一团,抱着膝盖“呜呜”哭着:“明明是我娘亲害死了爹爹和夫人,可哥哥还是对我那么好……大姐姐也是,一直很照顾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呜呜呜,我该怎么办……”
宝钗复杂地看着哭成一团的小姑娘,良久才轻轻问道:“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恩’……或者说良心难安?”
薛婉拼命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
“那是什么?”
“呜呜呜……”薛婉极为柔弱,哭也无法哭得激烈,脑袋埋在膝盖里,身体一颤一颤,“我没有大姐姐说的那么好心……”
宝钗不由蹙了蹙眉,只听薛婉带着哭腔继续着:“我去撞那两个嬷嬷,不是想帮大姐姐,而是想帮宝篥,还有宝琴姐姐——我也希望大姐姐把那个娟娘赶出去!”
“什么?”
薛婉绷紧着身体,紧紧咬着牙:“以前我娘跟我说,她只有缠上爹爹才有好日子过,她以前很穷,连盐都吃不起;但是到了薛家,她天天都能吃熏鱼和腊肉,她一定要留在薛家……”
宝钗赫然想起,自己给全家做无盐宴的时候,薛婉一个人吃了一席的菜,差点把自己给撑坏……症结竟在此处?
“我吃了没有盐的东西,吃了好多……也不是不能吃啊!为什么娘亲一定要、一定那样做?那个娟娘,跟我娘是一样的,一开始一模一样!宝琴姐姐他们明明过的好好的,可是一旦掺进去一个她,一切都会毁了的……”
薛婉哭得很厉害,很快便喘不上气,瘦削雪白的小脸涨得一片通红,宝钗不得不把小女孩搂在怀里,替她轻轻拍着背顺气。
薛婉伏在宝钗怀中,一手紧紧扣着心脏处。牙齿紧咬,忍得既是泪,也是那份说不出的自惭形秽。她知道自己不配,不配让哥哥、还有大姐姐都对她那么好,不仅是因为娘亲害了全家,更是因为……她根本不该姓薛啊!
她是娘亲为了赖上四老爷而去“借种”的产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
……这种事,又怎么能说呢?
……她不想跟娘一样去害人,可她却不得不学着娘亲,用流眼泪与装可怜去争取一些东西,以便自己能自欺欺人地赖在薛家,享受着“五姑娘”的富贵……
感觉到怀中的小女孩渐渐停止了颤抖,宝钗止住了拍背的动作,轻声叹着:“我真没发觉,你竟钻牛角尖钻得最厉害的一个……”原本,她真以为这小姑娘是抱守着嫡庶之别才固步自封的,“还好有人提醒了我。”
思及此,宝钗不由蹙眉——怎么又想起那个小混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