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升起,夜晚带来的冷气渐渐消散。
刘敬泽站在学校门口,等待着学生们。
就连最古板的建筑也不愿阻拦孩子们的欢笑声,他想,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向我问好。
跑得最快的是一个女孩,她的马尾辫上绑着红色的蝴蝶结。发辫伴随着跑动一甩一甩,远远望去倒真像是一匹小马在纵情狂奔。
“刘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
小马驹脚步不停,刘敬泽的回应只留给了微风。
紧接着走进校门的是一对慢悠悠的兄弟。他们的身材相似,衣着相似,就连神情也是相似的自信:“刘老师早上好。您说得没错,最慢的,也是最快的。”
“早上好。”
随后是一大群学生逐渐走来。有的单独行动,有的相伴而行。不论是否相识,刘敬泽总会认真回复他们的问好。
当校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一个满脸认真的小男孩跑到了刘敬泽身前,高兴地说:“刘老师,我又见到你了!早上好!”
“早上好,快到班级里去吧。”
他的课在上午第三节,五年级甲班,讲的是一些成语和俗语故事。
当上课的铃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他已经捧着教案走进了五年级甲班的教室。
“上课。”
黄阳站起来的姿势非常标准:“起立!”
“老——师——好!”
他们接下来会拿出课本,刘敬泽心想,翻到我昨天布置的第十四页。
他翻开了教案,笑着说:“请坐。”
孩子们坐下,教室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翻书声,最后声音在课本的第十四页停下。
刘敬泽笑着说:“今天我们要讲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第三道下课铃响了很久,刘敬泽才端着教案回到办公室。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想到的是昨晚房间里见到的老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父亲,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道理。
刘敬泽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玻璃杯破碎的声音。
短促,尖锐。
红色的东西在流,那是血。
爸爸,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燥而粗糙,像是失真的磁带在用破损的机器播放。
地上的那个人用左手捂着胸口,红色的东西从指缝中冒出来。
血,那个人在流血。
那个人的右手无意识地挥动,抽搐,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在沙滩摆尾。
爸爸,刘敬泽记得自己朝着前面走了一步,那个人在流血。
别过来。
爸爸,他在流血。
别过来,你的脚底有碎片。
搁浅的游鱼在地面挣扎,带起血色的浪花。
血色的浪花飞溅,父亲的身影也带着鲜艳的红色。
不要杀人。爸爸,不要杀人。
好,血色的身影凝视着他的眼睛,好。
可搁浅的游鱼已经没了动静。
知人知面不知心,刘境泽的手指划过教案上的那半句话,低声重复,知人知面不知心。
下课的钟声响了五次,上午的课程已经全部结束。
学校给老师提供了简易食堂,老师可以在食堂里享用不一定好吃的营养套餐。
刘境泽的餐盘里有一荤一素,没有明显的红色。午餐种类不算少,但要挑出完全没有红色的菜品也不容易,窗口的师父花了不少的时间才满足这个奇怪要求。
红色,血。
刘敬泽手中筷子无意识地扒拉着米饭和蔬菜,心里想着昨晚来的那个老人。
刘敬泽记得自己昨晚的声音有多么不近人情,他对父亲说不要杀人。
餐盘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个年轻人坐到了对面,面带微笑地看过来。
餐盘之中的食物只剩下了残渣,盘中没有筷子,取而代之的是汤匙。
年轻人看起来还不到二十,脸上的微笑却恰到好处:“你好,我叫冯不识。”
刘敬泽出于对同事的尊重而接话:“你好,是新来的老师吗?你很年轻。”
年轻人摇摇头:“我不是老师,我来了解刘境泽的相关信息。”
“你想了解我?可我不认识你。”
“不是你,是你的父亲,刘境泽。”
刘敬泽的眼前闪过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笑,耳边响起一个个类似的话语。
刘境泽,你的父亲,你知道他什么信息吗?
我不清楚。
怎么可能呢,仔细想想。
我不清楚。
我们会对你不客气。
我不清楚。
杀人,仇家,再杀人。
似乎永无止境,直到他称之为父亲的人已经走到了被仰望的位置,直到他已经长大。
“我不清楚。”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的心里闪过这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只知道做过一些坏事,杀过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我的父亲。
刘敬泽收拾起吃了一半的餐盘。在以往,他总是会吃得干干净净,但今天例外。
那个男人代表着的是死亡,是罪恶。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不应该出现在眼前。
有玻璃杯破碎的声音,短促,尖锐。
“不好意思。”
叫做冯不识的年轻人蹲在桌子底下收拾,有一块碎片就落在他的脚边。
有些东西或许是避不掉的,刘敬泽心想,总是要做出选择。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又在记忆中失真:“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追查一个杀手组织,得到了这个名字。”
血。
不要杀人。
好,血色人影凝视着他的眼睛,好。
可是血液流尽的人已经死去。
刘敬泽领着年轻人走出食堂:“你跟我来。”
两人踩着巨大岩石铺成的小道,走过刘境泽走过的那条路,走进刘境泽昨晚来过的那间小屋。
“要茶吗?”
这间小屋似乎给了刘敬泽无形的勇气,他的身上出现一种主人的自信。
“不用了,谢谢。”
“正好。这里也没有茶叶。”
刘敬泽坐在昨晚那个老人坐过的地方,轻声说:“他是我的父亲。”
他开始对着这个年轻人讲曾经的故事。
母亲染病去世,父亲艰难支撑。
直到有一天,房间里出现了一具尸体。那一天在地面流的血很快就被父亲擦干净,但是很快又有更多的血。
那一次死亡带来了更多的死亡,他人的死亡。
年轻人脸色如常,安静地听完了属于过去的故事。
“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我不清楚。”
或许我知道也会说不清楚,刘敬泽心想,对于父亲的事我永远只会回答不清楚。
冯不识起身告别:“谢谢。”
临行前,他看到桌面上的教案被风吹过一页。
“画龙画虎难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