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嘉兴刚下过一场雨, 夏日的灼热似乎都暂时被洗去了, 天蓝如洗, 澄澈干净。水乡的河面吹着不带热气的点点凉风。
一场轰动嘉兴的杀人案在衙门口露天开审了。
嘉兴万人空巷, 闲人市民奔走相告, 纷纷挤到衙门口, 人头攒动。
杀人案, 没有什么稀奇。
稀奇在于,这桩杀人案, 第一,是女告父, 妹告兄。
第二, 被杀者, 是被告者的亲孙女、亲女儿。
衙门保存得完好。
只是门口的石狮子在义军入城那天, 被游行的百姓砸了,门上的公正严明的牌匾, 也被受够了冤狱的“刁民”烧了。
过去那些威严地举着杀威棍,眼睛瞄着嘉兴人口袋的衙役,也早就被义军散了。
知府是个没骨气的文人, 自从被义军恐吓一通,看了滚滚的人头,便吓的双腿发软, 立刻纳头拜倒, 从此义军指东他不往西。
今天, 接到义军的通知,要他来审这样一桩奇异的案子,虽然,他念着纲理伦常,十分想将这敢于告父兄的忤逆女子,呵斥回闺阁去。虽然,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审过案子。
但,义军中说话算数的重要人物悉数到场,就在堂边虎视眈眈看着,他便战战兢兢坐了,清清嗓子:
“堂中下立何人?”
义军把周围的人群挡住了,以便清出场地,但仍旧黑压压一片人头。
上方坐着过去的知府老爷。
被那充满恐惧的一夜,骤然崩发出的激情,在日光下,在这么多双眼睛里,已然消褪。
对面,是她心中威严、说一不二,视作苍天倚靠的父亲和兄长。
从前深藏闺阁,甚至不曾与外男说过一句话的罗照雪,低垂着桃花脸,沮丧着柳叶眉,蹂躏着衣角,双手发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如果不是一旁站着的袁渡几次示意她站着,不许跪。她恐怕已经腿软得立不住了。
周丹暗暗踢了知府一脚,知府无法,只得再次开口:
“堂中下立何人?所为何事,状告何人?”
台阶下的女子依旧低垂着头不开口。
人群都嗡嗡嗡起来。
罗老太爷和罗三爷伴着的脸,总算舒缓了一些,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理所当然似的从容。罗三爷抬了抬手:“将军,先生们,府尊,我六妹,素性糊涂了些,昨天和我们闹起脾气,竟然拿官司当了玩笑。如果诸位愿意我们带她回去,那罢了。如果觉得六妹劳动府衙,那么,按律惩处她,我们也绝无二话。”
围观的人一时都嗡嗡起来:难道好好的一桩杀人案,真的只是一个深闺女子和家里的父亲、兄长闹脾气?
那这女子,竟然拿府衙当作戏言,也未免刁顽凶悍过头——
罗照雪听她三哥说话,骤然抬头,又骤然低下,桃花脸薄难藏泪,她眼里已经积蓄了一股欲坠的泪珠,伤心至极,却又难堪地说不出来话。
袁渡暗地叹了口气,忽然上前,拱了拱手,咬字清楚:“诉讼人惊吓过头,所以由我代言。昨夜,诉讼人来义军处,状告她的父亲罗建德,三兄罗业成,杀死了她的侄女罗玉蓉。”
虽然早就知道,众人仍旧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知府咽了口唾沫,心想,要是还在王朝治下,发生这种子告父的人伦大案,他的乌纱帽铁定就不保了。他脑海中想着,嘴上继续说:“堂下罗照雪,代言人所述,可属实情?”
罗照雪却还是低着头,抖的跟筛子似的,一言不发。
李白泉有些急了,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罗刹女”罗鸿飞,却示意他退下,忽然开口,简单地:
“把我们在罗家找到的那具女尸,抬上来。”
在场众人都浑身一震。罗家父子脸色发青,罗三爷险些起身破口大骂。罗照雪更是震惊地抬起脸,连发抖都顾不上了。
知府顿时觉得脸上有点疼:这是真要闹大啊?
按照王朝的律例,乃至于千百年的惯例,都是亲亲相隐。从来没有过子告父的先例。即使偶尔发生了,子孙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奴婢告家长,均入干名犯义之列。即便所告属实,也要被处以一定刑罚。
主审官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着想,也会立刻把这等人伦大案给摁下去,打板子打到他们不敢告为止。绝不可能闹大到这地步。
何况,这还是个女子。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因为辱没家门而死的女子,大家族中从来不缺。民不告,官不究。
知府本以为义军是借此敲打罗家。可是......这尸首一旦抬上来了,那事情可就没法这么了结了。罗家一定会记死此恨的。
他只好眼睛抽筋似的向义军的几位使劲,期望他们能感受到他的暗示。
这主将罗刹女听说性情孤拐。
这几位曾经名扬天下的名士,比如周丹,李白泉人,总不至于不懂吧?
知府这些日子和他们相处下来,觉得这些先生们倒是挺懂人事,也能和绅士们以温和的方式你来我往的交流。
这点进退,想必先生们还是知道的。
孰料,他抬头一看,这些过去在他眼里还算是“懂事”的先生们,却......没有半点阻拦罗刹女的意思。
那具女尸被抬上来了。
脸上盖着白布,体型娇小,穿着美丽的罗裙——战士禀告:在罗家发现的,这具女尸死去未满三天,却正要急急下葬。
罗三爷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暴跳而起,青筋直蹦:“你们想做什么!我女儿是清清白白的人,她女儿家家夭折而死已然堪怜,你们却还把她的尸首抬来这大街上侮辱!禽兽不如!我罗业成,跟你们不死不休——”
罗刹女不理会他。径自挥手。战士拉开了那具女尸脸上的遮布,袁渡说:“罗小姐,请你上前辨认,这是不是你的侄女,排行罗家玉字辈第十三的罗玉蓉?”
罗照雪在这具尸体被抬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如惊雷炸傻了似的浑浑噩噩了,被一推,就失魂落魄地上前去。
一眼,她就大叫起来,又蹦又跳,又抓着自己的头狂叫,没有了一丝淑女风范。半晌,忽地萎顿在地,伏在尸首边上,痛苦地啜泣:
那张稚嫩清秀,却神色扭曲、永远定格在了十二岁的脸,正是她那个腼腆可爱,最为亲近的侄女玉蓉。
她永远记得玉蓉替她挨罚的样子,
永远记得玉蓉腼腆地送兔子安慰她的样子。
她也将,永远记得,玉蓉死在十二岁这一年,扭曲而痛苦的样子了。
罗家父子别开了脸。
人们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位义军的战士说:
“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和检尸官,都说这女子此前身上无病。她不是病死的,是......是活活给毒死的。”
“那么,罗照雪,代言人之前所说,可属实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罗玉蓉是为人所害的?”
这一回,罗照雪没有再低下头,她停止了啜泣,直勾勾地看着她别开脸的父亲和兄长,似乎昨晚独自夜奔出来禀告义军的可怖的勇气,又回到了她身上:
“那个晚上,半夜,我睁着眼睛,一直想着那惨叫声。实在是害怕。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拿着嫂嫂个我的钥匙,偷偷一个人摸下了绣楼。我顺着声音慢慢走到了三哥的院子外,他们正往外抬一具封好的棺材,我听见,棺材里面有人在叫:爹,我没死,祖父,我好疼......”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听到,那是十三娘的声音......我害怕极了,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就偷偷回了绣楼。第二天,她们却告诉我,十三娘得病死了......”
阳光亮澄澄地照下来,光天化日,现场一片默然。
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
袁渡望着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丹闭上了眼。
就连久经宦海的知府,明明这样的事见过不少,甚至他家族里也有几个女孩子是这样死去的。但这一刻,当一切摆在阳光底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刹时,连围观的人,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罗鸿飞淡漠的声音响起:
“那么,被告者,罗建德,罗业成,有什么可供驳回诉讼人的证据,请尽快呈上。”
罗建德,不慌不忙地缓缓站起,望了罗刹女一眼:“想必贵军都已经调查完了罢。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十三娘,她孝行有亏,名节有损,我们,也无可奈何。只是,过在老夫。是老夫示意三郎的。”
“爹!”罗三郎转头,有恃无恐,忽然冷冷地:“这女子忤逆尊长,擅自被外男碰了身子,是为不孝。不孝,本来就是死罪。我有罪,罪在动用私刑而已。何况......”
他慢慢地,悲愤地:“如果不是贵军把我家的女眷带出去抛头露面,我女儿,就不会被外男碰到身子,更不至于死。”
顿时,现场更加沉默。
知府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事情总算不用闹大了。
罗三爷说的没错。一直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如果尊长以子女不孝为罪名,请求官府代为处置他的子女,只要做尊长的说他的子女不孝,官府是不会,也不用去查证的。
所以,现在罗玉蓉之死,罗家父子有罪。只要他们咬定罗玉蓉不孝,那他们的罪,不在杀人,而在擅自动用私刑。少则挨几板子,躺着休息个把月。最多,也不过流放一年罢了。
就算是义军,再不尊重读书人,也不能叫尊长,为了子女而去死吧.....
只是可怜了这个罗照雪,女孩儿生的倒也可爱,回去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这样想着,知府瞄了一眼还在沉默的义军诸人,看他们没什么反应,准备宣读判决结果:
“擅动私刑,大不慈,按律......”
“等等。”罗刹女叫住了知府,她望了一眼罗家父子:“既然他们已经承认杀人,那就杀人罪来判。”
罗家父子一愣。
知府期期艾艾地开口:“可是......死的不过是忤逆女子......”
罗刹女却说:“子女也是人,不是父母的私财。杀人,就得按杀人来判。”
罗三郎脸色更青了,他疾步上前:“短发鬼,你们这是违背天理纲常,要为子杀父,和天下所有读书人作对!你们欺人太甚——”
“铿锵”几把冰冷的刀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罗刹女环视一周围观的百姓,对一向暴躁而跳脱,今天却奇异地沉默到现在的李白泉说:
“那么,请先生来宣读吧。”
李白泉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了,一把夺过知府手中的判决书:“老夫早就不耐烦受这些个父子纲常的鸟气了,忍耐到今天——听着,我们这里,无论是父子夫妻兄弟,首先,你是一个人。
杀人,不因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的关系而改变事实。”他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判决丢了出去,森然宣告:
“杀人者——死!”
这位没骨气的知府并不知道。要把这桩案子,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轰动全城地审理到底,正是他眼中这几位“懂点事”的先生的意思。
周丹迅速上前,迅速地跟在李白泉的话尾,高喊:
“杀人者,死——”
袁度紧随其后:
“杀人者——死!”
这一声,高喊,回荡在嘉兴上空。
所有人,都感觉到,随着这一声高喊,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
当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无论是父子夫妻兄弟,首先,你是一个人。”这个案子结尾的时候,
罗照雪还在啜泣。
袁渡负责送她回去,抚她的肩头:“好了,你十三妹得了昭雪。你还哭什么呢?”
“可是。”罗照雪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可是,我把自己的父亲和三哥.....”送上了断头台。
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家了。她因一时激愤,从此,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她怎么回去面对
......
自己的母亲、嫂子、侄女?
她激愤之下,到底做了什么?把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送上了断头台?忽然又生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痛楚。
可是,想起玉蓉的惨死的年轻面容,她又感到大不逆的解恨与欣慰,甚至有逃离了死的命运的庆幸。一丝隐秘的摆脱了什么的狂喜。
半晌,袁度叹了口气:“嘉兴马上就要开工厂了。如果,你回不去罗家了,可以去工厂里,做个女账房。”
可是,罗照雪仍旧哭个不停,一时伤心,一时解恨,一时癫狂。
哭到最后,难分辨是悲是喜。
......
在嘉兴这桩将要名震天下的杀人案传开前,云南府城,一场激烈的对峙正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