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显一呆,心中大窘:“她是看到我了么?”当下沉了口气,跳上岸来,作揖道:“冯姑娘好!”
冯滢看了看他,道:“顾公子清瘦了些。”
顾显心中一喜:“她还记得我的名字!”嘴上道:“姑娘仍与一年前一样。”
冯滢笑了笑,道:“顾公子双目精光闪闪,显然修为又有精进。”
顾显道:“冯姑娘看得真准,只是顾某功法之精进,实则是以莫大代价换来,若让我选,我更愿做个常人,平安喜乐,岂不甚好?”
冯滢闻言眼前一亮,道:“怎么?你不喜欢修道么?”
顾显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我讨厌的很。但又有什么办法?”
冯滢转过头去,默然不语。
顾显见月光洒在她侧脸之上,一时看得痴了,过了一会,顾显回过神来,发觉两人已有好久没有说话,忙道:“怎地姑娘见我在河里,却一点也不惊讶呢?”
冯滢回道:“人要不便是在岸上,要不便是在水里,我为何要惊讶呢?”
顾显又问:“这大衍宫中没有男子,姑娘见到了在下,为何也没有惊讶?”
冯滢笑了笑,道:“世人事事惊讶,却不知一切早已注定,何须惊讶?”
顾显心中一怔,暗道:“想来冯姑娘与青儿姑娘一样,也是那阁主的丫鬟。这阁主神通广大,洞悉世间之事,她的丫鬟们耳濡目染,自会觉得世上事事已规划成局。”心中不禁对那阁主更为好奇。
顾显刚要再说,冯滢便道:“我该回去了,顾公子也早些休息吧。”
顾显知她要回去服侍阁主,便也不好再说,但他不知为何,不愿先行离去,只怕冯滢会看到自己睡在远处树上,将自己看低,于是道:“冯姑娘,我...我受了些伤,还想在这河里泡上一会。”
他这么说,也是想告诉冯滢自己在河中泡着是为治伤,而不是为了什么其他事情。
冯滢淡淡一笑,远处甲器声作,顾显大惊,运气一鼓,全身戒备。
只见一轮甲缓缓而来,伸出精致的甲臂,将冯滢一托,便托上轮甲之上。
顾显见冯滢双腿如雪似玉,忙转过身去,心中却突突跳个不停。
过了一会,再回头,冯滢身下轮甲已行得远了。
顾显呆呆望着冯滢的背影,心道:“顾显你当真是傻,你来河中是治伤,人家便不是了么?原来冯姑娘身下有疾,怪不得那日一动不动。”
心中忽地一动,喊道:“冯姑娘!”喊出声来,便觉不妥。
冯滢闻言,身下轮甲停止不动,顾显憋得脸色涨红,才硬着头皮继续道:“你明日是否还来治伤?”
冯滢歪了歪头,并未答话,去得远了。
顾显心中惆怅若失,回到树上久久不能睡去,脑中全是冯滢的样子,翻来覆去,几个时辰过后才渐渐睡去。
第二日夜里,顾显早早便来河里泡着,其实他伤重已完全好了,但不知为何,仍是觉得河里比其他地方舒服一些,暗道:“这河水温暖适宜,对内力也大有裨益,想来在水中练功更是有效。”
他这么一想,便释怀了些。
过了几个时辰,岸上传来声音,顾显忙探出头来,便见冯滢坐着轮甲缓缓而来。
顾显心中喜极,脸上却平静得很,沉声道:“冯姑娘!”
冯滢朝他点了点头,顾显忙转过身去,再回过头来,冯滢已坐在岸边。
顾显道:“冯姑娘可是双腿有疾?”
冯滢点了点头,道:“自幼便是如此。”
顾显心中一怔,问道:“可是外伤所致?”
冯滢看了看他,道:“内外都有。”
顾显还想再问,但转念想到:“问得太多,冯姑娘会不会心生厌烦?如若不问,冯姑娘便会觉得我只是随便问问。但问了的话,她不愿答,之后又该说些什么?”
他心中思绪烦乱,一时无言。
顾显不说,冯滢便也不说。
两人相视而对,冯滢忽地笑出声来。
顾显大窘,以为是自己样子太过蠢笨,便问道:“冯姑娘,我太丑太蠢,让你见笑了。”
冯滢摇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我觉得你坦白率真,比太多人好上太多。”
顾显心中一喜,问道:“那你为何发笑?”
话一出口,便心生后悔,暗道:“她若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我真是想死了才好。”
只见冯滢又笑了笑,道:“我也不知我为何笑,想笑便笑了啊。”
顾显闻言一怔,两人对视相望,过了一会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这一笑,两人间便好似亲近了许多。
自此,两人便每晚都在河中说话,起初只是你问我答,又或是没话找话。
后来说得多了,顾显便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出来,冯滢对顾显小时在村中的玩耍胡闹十分感兴趣,连连追问,顾显便说得更细了些。
到后来,顾显说得越来越多,将古灵村被灭一事,以及后面的种种经历全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已是泪流满面。
冯滢一直细细聆听,从不插嘴。
顾显回过神来,怕冯滢见到他的泪珠,装作整理鬓角,将泪珠抹了,却听冯滢道:“顾公子莫要太过伤心,这世间之事早已注定,谁也改变不了的。”
顾显闻言道:“古灵村的乡亲们得罪了谁,竟要被人随意抹杀?难道他们命里注定,活了几十年,便为最后被人以法术杀掉么?”
顾显心中激动,语气也重了些,他话一出口,又心生后悔。
冯滢却丝毫不以为意,道:“活了几十年,最后被杀掉,的确是命里注定,但活了几十年,是为了最后被杀,却是不对的。”
顾显不喜她将人命说得如此随意,道:“那一条条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我脑海中徘徊,个中感觉,冯姑娘想来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自是无法理解。”
冯滢摇了摇头,道:“这世上的事便如穿针引珠,排列摆放皆有一定之规。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哪有人能逃出自己的宿命呢?”
顾显一时无言,冯滢低下头去,将轮甲招来,已生去意。
顾显见状心中一愣,对自己又恨又悔,心道:“顾显你当真是蠢笨执拗,冯姑娘服侍阁主已久,脑中自然全是命理宿命,你若觉着不对只管心里想想便好,为何非要说出口来,惹得冯姑娘不快?这下好了,她再也不会理我了。”
抬眼望去,冯滢已驱轮甲远去,顾显心中焦急,想出言挽留,却是张嘴无声。
自那日起,冯滢便再没来这玉流河旁。
顾显夜夜在河中等待,却怎也等她不到。
一连数十天,顾显心中一天比一天难过,只觉日月无光,连逃出大衍宫的念头都不再生起,只觉在宫里宫外没什么差别,都是行尸走肉,毫无意义。
这天顾显在河里刚运了两个周天,便觉提不起劲,跳上岸来,也不驱内力将身子烘干便要沉步走开。
刚走两步,便听得远处轮甲声响,顾显心中大喜,回过头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顾显内功深厚,大老远便听到轮甲之声,轮甲缓缓而来,顾显心中突突跳个不停,大气也不敢喘,只觉那轮甲太慢,一心盼望时光再快些,好能早些看到那轮甲上的人是不是冯滢。
过不多时,冯滢姗然而至。顾显心中狂喜之极,面上却看不出来,抱拳道:“冯姑娘!”冯滢望着顾显,淡淡道:“顾公子,你若想离开大衍,明日当是良机。”
顾显万料不到冯滢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心道:“冯姑娘还记挂这我!原来她没有记恨我!”
冯滢继续道:“明日申时,大衍正门乃是生门之相,顾公子只管从正门离去,莫要走任何其他偏门。”
顾显一怔,道:“这是阁主所算之卦么?”
冯滢望着顾显,不置可否。
顾显心道:“原来冯姑娘去求阁主给我卜卦,顾显你何德何能,竟累得冯姑娘如此挂念!”
顾显心中激动,刚要说话,便见冯滢身下轮甲一转,似又要离去。
顾显心中失望难过,暗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冯姑娘。”当下再不迟疑,叫道:“冯姑娘!”
冯滢闻声停下。
顾显道:“姑娘大恩大德,顾显粉身难报万一。”
冯滢摇了摇头,道:“顾公子言重了,再会。”
顾显心里咯噔一下,再会二字如当头棒喝一般,将顾显击得不能动弹,暗道:“她这一走,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当下大喊道:“冯姑娘!那日命理一说,顾某思前想去仍是不懂。若世间万事早已注定,万事皆有命理轨道,这世间之人便都应坐以待毙,听天由命么?”
冯滢闻言皱了皱眉,终是摇了摇头,眼看便要去得远了。
顾显大喊道:“冯姑娘!那日我在这玉流河底,见到一位母亲生前刻下之话,说最后悔的事,便是早早认命。”
冯滢闻言猛地转过头来,急促道:“哪里?什么话?”
顾显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忙将那日如何在河底驱动烈火掌练功,又是如何看到这河底所刻之字一一道出。顾显说完,冯滢已是泪流满面。
只见她望向远方,喃喃道:“娘,你这又是何苦?”
顾显心中一震,暗道:“原来那位母亲是冯姑娘的娘!”
却听冯滢语气黯然,双目满是悲苦,好似诉说的对象不是顾显,而是她早已死去母亲:“娘你生性柔弱,善良温婉,事事忍让,从不与人纷争,明明身为正室,却对爹的妾侍甚为关怀容忍。可这世上若人人都如娘一般,哪还有那许多俗杂之事?这世上又岂是你真心待人,别人便会真心待你?那时你刚怀上我,爹便娶了这个女人,她怕你生出男子,便屡屡下毒来害。好在娘你福泽深厚,几次化险为夷,才将我顺利生了下来。那女人见我是个女子,却仍不放过我们。我小时贪玩馋嘴,总要吃这吃那,娘你性子太过柔软,便连我这三岁小孩都不愿拂逆,我要吃那女人送来的饭菜,你便允我去吃。饭菜里有奇毒,爹找了许多高人才将我的命保住。但双腿经脉却是衰竭枯死,此生再不可起身走路。除非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法术,不然绝无再起身的可能。”顾显啊了一声,心中难过得无以复加。
冯滢继续道:“爹哪里不知是那个女人下的毒?但他不但不为我们做主,反而与那女人更为亲近。娘你心中恨极,嘴上却连一句不满道话也说不出口。你处处忍让,我们终还是被他们赶出家来,送到这大衍宫中过活。大衍是何等可怕之地?如今大衍之荒淫下作,十年前更甚十倍百倍。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无依无靠,这大衍宫中人人都要来欺辱我们。终于有一天,宫主将娘接进宫去。我那时心里开心极了,还以为宫主是天下最好的人,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辱我们。那天夜里,我双腿疼得紧,便将双腿泡在何中,只盼能减轻些苦楚。娘你从宫中回来,身上满是伤痕,我问娘是不是有人打你,你却不答。你在河边跟我说了会话,便投河自尽。我双腿不能动,只能大呼大喊,但大衍宫人听到我呼喊,反而走得更远一些,哪有一人会过来查看发生何事?我眼睁睁看你溺毙,如今才想明白那天娘在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显心中凄然,呆呆望着冯滢,却听冯滢继续道:“这些年我思来想去,无论我们当年怎么做,都逃不开这命理约束。若是再能活一次,恐怕仍是这个结果。娘我知你为何去死,但这又有何用?你跳河而亡,便是为了让我活下来,但人生在世便是苦多乐少,日复一日不过听天由命,活着死去哪个更好却是难以定论。我们命是如此,又怪得谁来?天下万事,俱逃不出一个命字,娘你说后悔认命,但除了认命外,又能怎样呢?”
“错!”
顾显大喝一声,身子化作金光,欺身至冯滢身前,一把将冯滢鞋袜除去,以双手拇指将冯滢足心抵住,一股精纯如质的内力激突而进,冯滢轻呼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双腿如麻似裂,时而如热火烤炽,时而如冰晶封身,内力在体内游荡,嘴中竟连说话的力气也运不起。
顾显大喝:“冯姑娘,你心中凄苦,顾显感同身受。可是你双腿被那坏人所害,却非是你命中便该被害。即便这世间万事当真是早已注定,我顾显仍是不信,偏要证明给你看。你只道世事蹈矩,我偏说人定胜天!”
说罢顾不得曾老临终嘱咐,催动化羽神功,冯滢只觉那内力如春风拂地,双腿确是久旱逢甘,多年已没知觉,此时却酥痒难耐,经脉竟有复苏之兆。
顾显一心要将冯滢双腿医好,再顾不得体内危机,他这么一鼓作气猛用内力,丹田便有生出撕裂之感。
顾显仍不住手,丹田越来越痛,忽地啪的一声,好似断裂开了。
顾显脑中轰隆大响,眼前一黑,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