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春天的二月兰
(一)
叶泊和班里几个同学翘了体育课,跑来画室画舞台剧的背景,把画架都移开,铺开画布。虽然用打印巨幅海报的方式会更方便,但是有几个场景叶泊怎么都找不好素材,于是打算自己画,到时候拿去放大打出来,还能省下经费花在服装道具上。思曳说好要陪她一起,给她上颜色,但一会儿就坐不住出去了,说是买饮料犒劳大家。
第一幕的第二场在海边,但网上的图片不是现实感太强就是太唯美,不符合这部剧的基调,叶泊参考葛饰北斋的《神奈川之浪》来作为布景,海浪宁静优美,又热烈明艳,浮世绘与伊丽莎白时代的混搭。
她跟班里另一个学过画画的女生勾好线,旁边还有几个同学负责上色,都盘腿坐在巨大的白板上涂颜料,十分认真,不时会玩闹也不会真正影响了进度,毕竟时间很赶,大家心里都有数。
画好海边,还有一副是奥丽维娅宅前的街道上,这是整部舞台剧的最后一幕,也是所有冲突全部爆发,所有矛盾都解决的一幕,格外重要,叶泊跟班里的女生商量,参考的是雷诺阿的《青蛙塘》,不过是把水换到陆地上,船的蓬换成路边的建筑,保留了中间的那棵大树,厚厚的黛青色浓墨重彩,再点上金色,是细碎的夕阳。
这副没法勾线再涂颜料了,下的每一笔都考功底,于是其他人干完活都先走了,留下叶泊和班里的那个女生一起画。
女生问:“这里,要不要加点什么?总觉得有些空。”
把占了画面大半的船和人都去掉,只剩下树了。
“也对啊。”叶泊挠了挠头,“伊丽莎白时代街上会有什么吗?”
“我历史不好的……”女生连忙摆手。
“我也不太好,完全想不起来,不然,加点花花草草好了。”
“也行啊,公子小姐都是在花园里相遇的。”
叶泊笑起来,换了只笔,去蘸天蓝色,在笔尖挑了一点玫瑰红,又加了白色,画出很淡的紫色,花瓣像晕染开来一样,越靠近花心的部分颜色越浅,女生凑过来看:“这是什么花?颜色像风信子,不过比风信子淡。”
“二月兰,又叫诸葛菜。”叶泊很快速地画下花瓣,一朵花很快成形,简单却好看,“据说诸葛亮曾经率军出征时,曾经采这种蔓菁的嫩梢为菜,因此得名。”
“啊,那不是中国的花?”
“对哎——”叶泊吐了吐舌头,又调皮地笑,“算啦,没关系,反正也是中国人来演。”
“也是哦。”女生很快学着她在画布上点上一片片的淡紫色。
两个人都专心致志,预备铃却打了,女生放下画笔,有些犹豫。
叶泊朝她挥手:“你快去上课吧。”
“你不去?”
叶泊耸耸肩,很豁达的样子:“反正也是无聊的语文课,我坐在最后,没关系的。”
“那我先走了。”女生有些过意不去,走到门口,又转过来问她,“叶泊,之前我们……嗯,那么对你,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不生气啊。”叶泊还在涂涂画画。
“不难过吗?”
“还是有一点吧,不过我更难过的是我没办法亲自排练这出舞台剧了。”也许在别人听来有些官腔,但叶泊口气很真诚,女生丝毫不觉得她有作假,心里的愧疚更浓了。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这出舞台剧呢?”
在讲台上吼哑了嗓子。
被众人诋毁也绝不放弃。
翘了课画布景。
“大概是因为得不到的执念吧。”叶泊盘对坐在画布上,阳光饱满得像一团云,聚集在窗边,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经过她时勾勒出一圈绒绒的金色毛边,说不出的安逸,可她的口气却略带怅然,又轻松地笑起来:“我一直、一直也很想站到那个舞台上,成为被聚光灯追随的女主角。”
“那为什么自己不做主演,反而让别人来?”
“我是想,成为那个打聚光灯的人也不错啊。”
女生只觉得心中难过,想了想,说:“我们大家都觉得很对不起你。不论是谁开的头,我们都确实附和了。现在重归于好,我们都觉得很庆幸。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班长,也是一个很好的导演,我们,真的都没有怨言的……反而要谢谢你,教了我们许多。真的。”
叶泊深深地凝视她,良久说:“谢谢你。”
画布延展,上面是盛开着深深浅浅的紫色二月兰,预示着春天的到来。
(二)
思曳在小卖部买饮料,可乐雪碧果汁都买了一些,看到熟悉的饮料瓶子时,顿了一下,还是拿了几瓶放到塑料袋里拿去结账。
不经意间又想起男生的声音:柠檬味,西柚味,你喜欢哪一个呢?
思曳回了回头,满是陌生的面孔,没有低下头的熟悉的笑嘻嘻的脸。
思曳拎着水下楼梯,不远处就是球场,不少男生在上面挥汗如雨,有些甚至穿着短袖。
遇到认识的人打了个招呼,对方说:“思曳你买这么多水,送给你们班男生?”
“不是啊,给我们班排舞台剧的。”
“哦,我就说,不然干嘛买这么多。”
思曳看了看袋子,买的真够多的,最上面放着两瓶柠檬汁,一瓶西柚汁。小泊要的是西柚汁,自己要的是柠檬汁,那另一瓶给谁?思曳抓住要走的人胳膊:“你是理十二的吧?看见曾遇了吗?”
“他去练足球了吧,每节课都是这样的。”
每节课,思曳想到了他说的打篮球时见到自己的事,莫非是编的?
不自觉声音就带了点儿怒气,思曳说:“所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上体育课了?”
“……他是校队的啊,训练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哦,知道了,你走吧。”
对方不明所以地走了。
思曳握着那瓶水,扔到塑料袋里,直奔足球场。要去足球场,首先得绕过篮球场和排球场,思曳拎着这么多东西,当然引来了无数注目,可她一点儿没管,匆匆下台阶,跑到场边观望有没有熟悉的那个人影。
找了一圈,只有教练的秃瓢非常晃眼。
她随便抓来一个过来场边系鞋带的男生:“喂,曾遇在吗?”
“遇哥——他,哎,对,怎么不在了啊?”对方还有点茫然,为什么突然冒出一个凶神恶煞的女生要找曾遇,这个女生还几度出现在曾遇身边,拐得他好几次没来训练,队友们都恨得牙痒痒。但是出于友好,又大声叫来一个队友,踢球的男生们有三三两两地往这边看。
思曳翻了个白眼,你非要弄得人尽皆知才舒服?
等对方跑过来,男生问:“曾遇他去哪里了啊?”
“他啊,被一体育老师叫去帮他们班女生搬垫子去了。”
“哪个班?”
“文三吧。”
思曳转身就走,男生还很惋惜地说:“我靠我还以为她来给我们送水来着呢。先前还跟曾遇那么好,现在一点情义都不顾,好歹给我瓶可乐。”
“你别想你了!”系携带的那个捶了他一拳,“正僵着呢。”
“吵架了啊?”
“我看是。”
“哎,好男人难做啊,遇哥好不容易不拈花惹草了,又被踹了。”
“行行行,踢球去。”
(三)
思曳在做仰卧起坐的女生们中转了转,并没有看见曾遇,文三的体育老师在一旁看着,想来垫子已经拿完了。他是去打篮球了还是踢足球了啊?
思曳有点泄气,握紧手里的水,漫无目的地看操场。
等等,文三老师旁边那个不是理十二的体育老师吗?
她悄悄靠过去,听见两人的谈话。
“你们班女生今天练铅球啊?”文三老师问。
“对,铅球不够,我刚刚随便抓了个班里的男生去送过去。”
“谁啊?”
“就是你刚刚让他搬垫子那个。足球队的吧,眼熟得很。”
“你还不去田径场?快下课了都。”
“今天只是热热身,没事,他去体育器材室了,我在这里等他,一起过去。”
曾遇竟然一趟下来沦为两个老师的共同苦力,思曳在心里给男生上了柱香,憋着笑去体育器材室找他,就在操场边上那栋小房子里。
足球场一边,方悠正在跟女生们聚在一起试投铅球,铅球不够,老师去取,方悠拿的就是其中一个,举在手里要投。
有练过的女生在旁边指导她的姿势:“腿要再分开一点,站稳,把重心放在右腿上,同时左肩内扣,对,就像这样,现在开始做几次预摆……好,现在用力投!”
方悠力气中等,但姿势标准,因而成绩不错,一个深坑打在那里,女生要过去捡,一双手轻轻松松地把它拿起来,还给她,方悠抬头,是曾遇。
“你怎么在这里?”方悠看着男生脚边一袋子铅球。
“本来去帮文三搬垫子,但又被我们班的体育老师抓壮丁了,喏,你们要用的铅球。”
“哦,谢谢。”方悠找不出话,又怕男生要走,只能没话找话,“那老师呢?”
“他去找文三的老师了……两个人聊得可欢了,根本没发现我,我就自己先弄过来了。”
“辛苦你了,挺沉的吧?”
“还好。”
“足球队,训练紧张吗?”
“还好。”
“不累吧?”
“都习惯了。”
再也找不到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曾遇也不愿意多聊的样子,转头要走,方悠马上喊:“等下!”
“来拿铅球的男生啊……你等等,我看下。”
思曳耐着性子等,记性不好就不要做管理员,丢了东西你负责的哦?
“对,是有,理十二的,刚走吧,你看登记的时间。”
跟现在差了三分钟。
思曳无语,快要抓狂了。
你能不能就在一个地方呆着别动,别晃来晃去的心烦?
思曳拎着一大袋饮料阴沉着脸再次往原路返回。
哥哥说了,她从小就倔,起了念头的东西,不管不顾地一定都要拿到。
思曳这次没有往边缘走,而是肆无忌惮地往蓝球场中间穿,仿佛压制着什么滔天怒火。
有人又看见思曳带着大袋饮料出现,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这是?Replay吗?
“怎么了?”曾遇回头。
“我上次说的事……你还没有答复。”方悠说。
曾遇停下来了,注视着她,终于说:“既然你跟我道歉了,那我也跟你道一下歉吧,我以前确实花心,你虽然有捕风捉影,但是我确实也有过其他想法。”
“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也绝对不会再找她们的麻烦,我的事,你也能不追究吗?”
“当然,分手的时候我就说了,不是你的错。怪我。”
方悠苦笑:“那现在呢?”
“现在什么?”
“现在,我还能是你的女朋友吗?”
思曳快步下楼梯,下课铃响了,她心里说了句该死,往铅球场望去,没戴隐形眼镜,看不清那边有什么人,只好不管不顾地往那边跑。
铅球场在足球场南面,足球队的人自然发现了,包括那两只她揪出来打听曾遇事情的,都诧异地看着她风一样的跑过橡胶跑道。
思曳心里想的是,曾遇,你要是敢不在,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刮了?
“初中的时候,你喜欢上我,用尽各种方法来追我,起初我很不在意,但心里也有些得意,你知道的,男生就是那么幼稚,哪怕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女生,她一表白,表面再怎么装没事,其实心里已经乐开花了。我也是这样,毕竟你还挺漂亮的,但我就是吊着不答应,也是虚荣心在作祟吧,现在说出来都鄙视自己。”
曾遇挠了挠头,方悠还在静静地听。
上课铃已经打了,两个人都像没听到一样。
“有一天,我们篮球队老大喜欢上一个他们班的女生,特别普通特别不起眼的一个女生,叫叶柏……不是那个一班的叶泊,柏树的柏……总之,他跟我们打球的时候说了,就怂恿他去表白,当时真的是头脑发昏,他还真去了,一堆人在后面等结果,跟逼婚似的,结果那个女生拒绝了。老大还没说什么,后面的人先怒了,上去说问她为什么,那女生是个性格闷死的人,问也不说,老大面子上挂不住,要他们别问了,但没人听,说‘怎么问你你也不说话’‘你是不是哑巴啊’‘你叫叶柏?干脆改名叫‘叶不会说’好了还押韵哈哈哈’一句一句越来越不像话,后来有人说‘老大你怎么这么没品位啊喜欢这么个丑女’老大还没说话,就有人冒出来了,你应该听说过吧,就是林枫桥,他挡到那个女生面前,说,你们别太过分。口气很不好,老大也被激怒了,最后说要跟他单挑,他答应了,于是两个人打全场,全校女生倾巢出动来围观,你也在吧?我当时一眼就看见你了其实,站在人群边,他们两个你一个也没看,就看着我,还朝我笑,烈日炎炎的,我当时心就像化了一样。所以第二天你来给我送早饭,我就答应你了,对不对?”
方悠流着泪,拿手背抹去,从模糊不清的眼睛里看见曾遇。
从来没有想过,他也是注视过自己的。
从来没有期待过,他也是被自己感动过的。
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是喜欢过她的。
一直以来,以为自己行走在黑暗的沼泽里,稍不小心就会掉落深渊,于是把碍眼的藤蔓都扯来铺路,以为这样就能抵达永远,却发现,她一步一步走,以为自己走得越来越稳,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接收到旁边男生递来的目光。把他推得越来越远的人,是自己。
是她错了。
方悠哭得泣不成声,曾遇看着也觉得不忍,想要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吞了回去,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像淬着冰渣,“真是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