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繁华三千,唯一个“情”字,误尽苍生。
任你君临天下也不外如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许是因雍州城外的笛音而起,许是由浮生客栈的茶香而生,抑或是她面纱下的惊鸿一面。
一座荒废了不知多久的寺庙破破落落地戳在山腰,连一盏像样的灯都找不到,好在月色明亮,照在殿内勉强可以视物。
安凌陌陪着苏鸢在燕国兜了一大圈,一路上跋山涉水,别说山匪水寇飞贼,就是在客栈吃饭掉了三文钱,都有乐于助人的店小二不辞辛劳地给送了回来。这几日苏鸢看他的眼神,仿佛是他欠了她多少银子一样。
转朱阁,低绮户。一轮明月亦是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安凌陌静坐了大半夜。苏鸢蜷着身子睡在一边,呼吸平稳,留一个纤弱的背影对着他。
整整一晚,脑海里都是苏鸢如画的眉眼和那层若即若离面纱,那样美的一双眉眼,与之相应的会是怎样的容颜?从初见时,安凌陌就开始好奇,怎奈苏鸢始终不曾以真实面目示人。
安凌陌天人交战了良久,终是缓缓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她面前。甫一俯身,一缕头发便不安分地垂落下来,险些落在苏鸢额上,安凌陌心一提,屏息凝视着苏鸢——依旧阖着目,呼吸平稳。
安凌陌伸手,小心翼翼地摘下那薄如蝉翼的面纱,一张明丽清妍无比的面庞便跃然而出,宛如画在月光下。
是寒潭冷月,是天山清雪,便是落在再好的丹青妙手里,也要徒添三分烟火气。极清极冷的一张脸,安凌陌又痴痴地想这样清秀的容貌笑开来该是怎样的景致。
恍惚间,安凌陌便被苏鸢反手制住,右膝弯曲跪地,胳膊被锁在身后。
“你这是做什么?”苏鸢静静问道,听不出喜怒。
安凌陌挣了又挣,怎么都挣不开,只得颓然别过头,风马牛不相及地答道:“你真好看。”这话说得唐突,和那些登徒浪子口中的“小姑娘,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是一个意思,轻佻得很,偏教他说出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浪漫深情。
偏偏这无比抽象的情意还教她听了出来,苏鸢一怔,无意识地松了手。再回过神来,面色绯红,一句话已自唇齿间清清浅浅地迸出,“若是,我不那么美呢,又或是丑陋不堪,再或是满面疤痕?”声音轻轻的,目光盯着破败的窗户,故作漫不经心。
安凌陌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烫得她心慌意乱,不由地后退一步,旋即被拉了回来。
安凌陌将她一双提刀杀人的手握在掌中,沉吟半晌,“你应当知晓我不是计较皮肉之相的俗人。你也不是。鸢儿,你如此问,便说明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
“是我失言了,你权当我没问过。”一个惊惶失措。
“鸢儿,我此生此世必定真心待你,绝不相负。”一个恍若未闻。
他做了十二年任性妄为的皇帝,就是把天翻过来都有人屁颠屁颠地翻回去,还被夸一句“圣上英明”,全然不知她背负的是何种宿命。
仿佛角色颠倒了一般,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昧要躲;他是武功卓绝无所畏惧的侠客,执意要追。再泾渭分明的人事,落到一个“情”字上,也纠缠不清了。
正纠缠不清时,寺庙中一侧的一座半丈高的挂满蜘蛛网的罗汉像,也许是年久失修,善解人意地塌了下来,吓了两人一跳。安凌陌真的被吓得跳了一跳,苏鸢白他一眼,不再理会,躺下接着睡了。
都说人生如白驹过隙,不过须臾,须臾虽短却也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非得等到身死魂散时才能确切知晓,离京的这段日子,是他安凌陌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他同她去洛阳赏过花,去姑苏饮过酒,走过大漠的沙天山的雪,然后是江南水乡的一叶画船,苏鸢吹着笛子。
小船悠悠地把江面的月色剪开,再卷着苏鸢凄咽的笛音,一齐顺流飘零。
这是安凌陌第二次听苏鸢吹奏这支曲子,也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过往。
她是凉州人。北魏曾攻占过凉州,在城内大肆屠杀,人畜不留,三日不绝,她家破人亡便在彼时。
那时正是数九寒冬,晦暗的天空断断续续地飘着雪,城里的街道上趴满死人,殷红的血流出来片刻就被冻住,不然,才是真真正正的流血漂橹。凉州已然是一座死城,只剩十几个魏兵来回搜寻,唯恐有漏网之鱼。她缩在一堆凉透的尸体间,被冻得几乎失了神志。天地苍茫,有人凄咽地吹着笛子,是她从未听过的悲凉凄切,落在空荡荡冷冰冰的人世,当真是叫人了无生念。
苏鸢盯着江面,神色寂寥,一句“了无生念”漠然说出,听得安凌陌一颤。
他一颗心像被人紧紧攥住一般,透不过气,颤声问:“后来呢?”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下一刻突然投江了怎么办?
苏鸢却似忽然回过神来,淡淡说:“后来我被一个隐世高人救走,他授我武艺,悉心抚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墨玉笛,“再后来,你也知道了,我江湖飘零,做的是拿钱买命的买卖。”
景宁元年,燕国新帝登基不久,朝堂暗流涌动,北魏便趁乱发兵攻打燕国,赵太后命大将军祁皓率兵平乱。祁皓出身书香门第,却是天生的将才,不过七日便解了凉州城之围。此后赵太后便对他更为倚重,授官赐爵,驻兵凉州,至今已有十余年。
安凌陌本就无心帝位,加以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还有一个太后把持朝政,敌国入侵这等大事他也只是略知一二。
“鸢儿,你嫁给我,”安凌陌看着苏鸢诧异的神色,沉声道,“你嫁给我,我这一辈子都好好待你,不让你颠沛流离,不让你涉险,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一双眼睛蓄满深情,灿若星子,好看得紧。
夜色凉如水,苏鸢目光空洞地望向水面,轻抚手中的墨玉笛,轻声吟道:“碎音笛,断肠声,江心寒月,两岸华灯,冷透伤心尽平生。”
安凌陌一时默然,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温柔端庄的名门闺秀,工于心计的后宫妃嫔,或妖娆或温婉或直率或桀骜,还有赵国公家偏执痴心的赵佩弦,阅尽人间胭脂色,却无人似苏鸢这般,冷冽又悲戚,教人心疼得无所适从,紧皱着眉要拼命守护。
怅惘间,却是她冷清的声音,“一辈子何其漫长,你日后若厌弃了我,八成要后悔。”
苏鸢凝视着他,神情似有不忍,犹疑道:“你可想好了?”
“磐石无转移。”
苏鸢轻轻叹息一声,浅浅道:“我身无长物,只这笛子还算名贵些,”将那管笛子交给安凌陌,面颊微红,“只缘感君缱绻意,自此不作凄凉曲。”
笛子由一整段上好和田墨玉制成,温润光洁,沉黑如墨,不见一丝杂色,最难能可贵的是笛音清越非寻常笛子可比。笛子上刻有两个楷体小字“碎音”,恬静隽秀,倒像是女子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