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来愈浓,保和殿内歌舞重重,灯影繁,酒正暖,满座贪欢。
苏鸢脑袋有些发晕,悄悄退出了殿外。
七月流火,天气到底凉了下来,殿内灯暖酒酣,出来教晚风一吹就不由地打寒颤。画棠扶着苏鸢在小花园的甬道上走着,“奴婢替娘娘回去取件披风吧,受了凉可就麻烦了。”
苏鸢微微有些醉意,面颊浮上绯红,轻声道:“去吧。”
“娘娘在此稍等片刻,奴婢即刻便回来。”画棠嘱咐道,见苏鸢点头,折身匆匆去了。
一牙弯月寥落地挂在天心,瞧不见一粒星星,人间的繁华三千、灯红酒绿愈衬得那弯月清冷孤傲。
苏鸢仰头静静望了一会儿月亮,一侧头,阮轻痕正立在一旁含笑看着她,“娘娘率直任诞、清俊通脱,有魏晋风骨。”
苏鸢似笑非笑,挑了眉问:“阮大人此话怎讲?”
“满朝文武共争一杯富贵,娘娘却独享这万里月色,此等超逸洒脱,岂非名士风流。”阮轻痕仰首看那无边夜幕的一弯月,轻声道。
晚风掠过,摇得树影婆娑。
苏鸢闻言浅浅一笑,继而轻叹,“满座皆是梦中人,大人独醒。阮大人这样清俊风雅的人,该是吟风弄月、赏花饮酒,何必搅进这阴诡权谋当中,污了双手。”
阮轻痕把玩着手中的泥金折扇,语气骤冷,“娘娘真当微臣是领着君王俸禄的礼部尚书了。我这双手,即便是不沾权谋也不干净。吟风弄月、赏花饮酒的日子,你我都奢求不来。”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箸的手指掸了掸衣襟。
他是谈笑间取人性命的昭月阁阁主,她是杀人如麻的杀手,他们这样的人,便该浸在波谲云诡的权谋中,一辈子见不得光。
苏鸢沉寂了良久,忽目光凌厉地望着他,“太后病重垂危,是你一手促成的。”
“是。”
“太后日日照你的方子服用的药,里面有毒。”
“是。”
“为太后煎药的宫女臻儿也是因此而死。”
“是。”
苏鸢问得笃定,阮轻痕答得坦率,坦率得反教苏鸢无所适从,一时哑然。
静了片刻,阮轻痕轻声道:“你可听过一种毒,叫三秋叶。”
苏鸢眼睑微动,冷声道:“大人请讲。”
“每月一只两斤重的乌鸡,灌三钱的鹤顶红,死后一个时辰尸体埋在槐树幼苗根部三寸远处,如此整整十年,毒性便一点点渗入槐木中。再砍下木头烧制成炭,每当炭燃烧,毒性便散至空气再渗入药中。中此毒者便是毒发身亡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神鬼莫测。”
阮轻痕摇着扇子,“从下毒到毒发身亡须整整三载,是为三秋叶。”
苏鸢恍然,药本无毒,焚药的炭却是有毒。难怪臻儿死得如此蹊跷,难怪仵作验不出一点儿中毒的迹象,定是她长年累月嗅了三秋叶的缘故,日日煎药,毒烟吸得多些,毒发便早一些。
“昭月阁的手段,今日才算是领教过了,佩服。”苏鸢冷冷说着。想来太后的日常饮食都有毒渗入,那碗药不过是掩人耳目。
阮轻痕勾唇一笑,“娘娘过誉了。”颇有些恬不知耻的意味。
保和殿的丝竹管乐之声飘了过来,歌舞升平。
苏鸢唇角牵起一抹笑,“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以阮大人的本事,要取太后性命不过举手之间,何必如此周折?”
“虽费些周折,却是万无一失,”阮轻痕转身,负手遥望明月,“皇城的月色总是惨淡,比不得昭月阁。”
浅笑道:“娘娘还有何事要问,微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鸢沉吟一阵,“太后上次召见阮大人,大人同太后说过什么?”太后分明已对阮轻痕起疑,为何还能容得下居心叵测的他?昔时为铲除异己,赵太后毒死过五位皇子;担心汪清荷狐媚惑主,也下毒害死。寻常人尚容不得怀有歹心之人居于卧榻之侧,何况是心狠手辣、心机深沉的赵太后。
阮轻痕回身,似笑非笑看着苏鸢,声音清冷,“微臣同太后说,要取太后性命之人,另有其人。”
“谁?”苏鸢脱口问道。
“昭月阁并非手眼通天,无所不能。娘娘以为,还有谁能教内务府私自换了慈宁宫中用炭?”阮轻痕一字一句道,力逾千钧,镂穿金石。
苏鸢陡然怔住,心底有万顷雷霆轰然炸开,能让内务府私自换掉太后宫中用炭,唯有天子了。
是安凌陌要杀太后!
一切都水落石出,安凌陌早已恨毒了赵太后,三年前汪清荷殁后便起了杀心,借阮轻痕之手,将赵太后除之而后快。
怪道赵太后明知药中有毒,依旧日日服用,原是这么一个教人心灰意冷的真相。她视若亲子的安凌陌要置她于死地。赵太后当日听着阮轻痕一字一句道出真相,该是何等心意凋零。一个冷了心的将死之人,确然是了无生念了。
苏鸢怔忪看着一旁摇曳的柳枝,忽觉这晚风实在是冷,吹得人遍体生寒。
阮轻痕勾唇一笑,低声道:“太后薨逝,朝堂大乱,凭他一个做了十五年傀儡皇帝的安凌陌如何力挽狂澜?大燕覆亡已成定势,微臣奉劝娘娘切莫执迷不悟。”拱手施礼后翩然离去,衣角扫过路边的花。
苏鸢呆呆立在原地。雍州城外鲜衣怒马的少年,巍峨皇城九五至尊的天子,他荒诞不经,他任性妄为,她却从不知晓他亦可以狠决如斯。
苏鸢反倒有些怜悯赵太后了。
“鸢儿。”
苏鸢一惊,猛然回身,安凌陌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她瞪眼看着他退了几步,方才阮轻痕的话在脑海中盘桓不去。
安凌陌反倒轻笑着上前来,“朕吓着你了?”
苏鸢又怔了一瞬,慌忙福身行礼,“臣妾失礼。”
安凌陌执起苏鸢左手,凝视许久,心底闪过了千头万绪,终究只低声道:“外头冷,早些回去吧。”
“是。”苏鸢低眉应一句,连忙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