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秋雨,如泣如诉地落着,笼罩天地。
苏鸢从咸福宫出来被雨截在这座小亭子已有大半个时辰了,雨势不减。
画棠皱了眉头道:“这雨还不知下到什么时候,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娘娘等着奴婢,奴婢回去取了伞来接娘娘。”说罢冒雨跑出了亭子。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亭上覆着的琉璃瓦上,巍峨壮丽如皇宫也是一片凄蒙。
苏鸢坐在圆桌旁,遥望远处房檐下如注的雨水。
雨中远远地有人走近,确切地说是两个人,安凌陌背着沐凝兮,沐凝兮擎了桐油伞,伏在安凌陌背上巧笑倩兮。身旁也没有宫人跟随。
苏鸢一惊,情急之下慌忙闪身躲到一旁的树丛中,一脚踩入积了雨的水坑中,鞋袜顿时湿透。
雨又大了些,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苏鸢咬着唇,心底莫名感觉酸涩。雨水顺着脸淌了下来,衣裳已然湿透,曾经多少次刀光剑影九死一生她都不曾如此狼狈过。
苏鸢睫上的雨珠滴落若泪,听着沐凝兮的声音又近了些,忙将身子又低了些。何时,安凌陌在她心中已那么重要了?她看见安凌陌和沐凝兮言笑晏晏,连若无其事地说一句“参见陛下”都做不到了。
安凌陌和沐凝兮只在亭子中停了片刻,他依旧是背了沐凝兮,顶着那把桐油伞离去了。
苏鸢抱了膝坐在地上,雨声遍地,是垓下的四面楚歌,是边城的鼓角羌笛,凄凄咽咽,听得她心底愈发凄惶。
坤极宫。
天色已昏暗下来,外头的雨依旧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玉竹掌灯时,苏鸢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浑身湿透,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玉竹慌忙迎了过去,“娘娘这是怎么了?画棠不是去接娘娘了吗?”
苏鸢怔忪盯了那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半晌,轻轻启唇,“安凌陌。”一字一顿,诉尽心肺。
画棠急匆匆收了伞进屋,一眼看见苏鸢湿淋淋地站在屋内,忙跑了过来,“娘娘怎么不等奴婢自己回来了?奴婢四处找不到娘娘,”连忙替她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了下来,“玉竹,快去准备热水,让娘娘泡个澡。”
玉竹依言退下了。
苏鸢轻轻张口,“画棠,有酒吗?”
画棠怔了一怔,立马道:“有,奴婢去取,娘娘饮些驱驱寒也好。”
入夜,雨淅淅沥沥地停来下来,一轮明月被雨洗过,分外明亮。
苏鸢泡在一只紫檀大木桶中,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水汽缭绕,面颊一片绯红。
从前世至今生,举世皆醒,唯她是梦中人。
祁皓那一条性命的恩情,是用安凌陌的江山来抵的。
苏鸢永远记得安凌陌前世饮下毒酒时眸底的心酸悲凉,千疮百孔的一生,她始终欠他安凌陌一座江山。她被负过,便知安凌陌彼时心底的哀鸿遍野,左右这一世是借来的,拼个粉身碎骨也要护他江山永固。哪怕是南柯一梦,也要他在梦里国运无疆。
还了他这一座锦绣江山,她便不欠他了。
本该是这样的。
今日教雨一浇,才如梦初醒。
苏鸢啊苏鸢,你一柄弯刀下不知有过多少亡魂,几生几世都还不完,偏生对他就恩恩怨怨皆要算个清楚,说到底不过是骗自己的幌子罢了,就是不愿承认自己早已爱他入骨了。
画棠去夺苏鸢手中的酒壶,“娘娘别喝了,再喝便要醉了,陛下待会儿还要过来呢。”
苏鸢趴在桶沿上,枕着一双藕臂,皱眉醺醺然道:“他来做什么?”
“娘娘忘了,今儿个是十五,帝后同寝的日子。”
苏鸢眨了眨眼,没再作声。
画棠服侍她换了月白交领中衣,苏鸢躺在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外侧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衣服窸窣的声响,苏鸢睁开眼,安凌陌正蹑手蹑脚地替她掖着被角。
安凌陌坐在床上,一侧首,苏鸢正静静看着他,一双凤目,媚眼如丝。
“朕吵醒你了?”
苏鸢不言声,目光锁在他的眉眼上,眸若寒星,清冷又澄澈。
“你喝酒了?”安凌陌隐隐闻着有酒气,又看见她小脸一片酡红,轻声问道。
苏鸢目光落至他一对薄唇上,那样薄的唇,都说薄唇之人多薄情,他若前世待她薄凉些,该有多好。
她低声唤道:“安凌陌,”
安凌陌挑着眉,“嗯?”
苏鸢猛然坐起身子,一双手揪了安凌陌交领中衣的领子,不由分说地便吻上了他的唇。安凌陌怔住,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苏鸢面色烧得绯红,咬唇望他,轻声道:“臣妾喜欢陛下。”醉眼迷蒙。
安凌陌勾唇一笑,心底欢喜得无以复加,右手轻抚她面颊。
苏鸢亦勾唇一笑,“陛下知道?”
“朕知道。”安凌陌欲将她拥入怀中,熟料被一把挣开。
苏鸢凑了上去,浅声问道:“陛下说,臣妾同沐凝兮谁更美些?”
灯影明灭,映着安凌陌眸底掩都掩不住的笑意,望着她认真说道:“你好看些。”
苏鸢浅浅一笑,倒在床上,心满意足地蒙头睡去。安凌陌微哂,醉成这个样子,躺下轻轻环住她。
翌日朝堂之上。
“……口出狂言、轻侮君王,其罪八;结党营私、笼络朝臣,其罪九;谋朝篡位,行刺天子,其罪十。赵博身负此十条重罪,罪无可赦,明日午时于午门外斩首,其余赵姓子弟,一律充军塞外。”孟昭磲捧了旨高声念着,语调冰冷。
念罢,孟昭磲站立一旁,朝臣垂首站着,噤若寒蝉。
安凌陌冷眼扫过群臣,忽地含笑问:“诸公以为如何?”
无人作声,安凌陌走下阶来,“朕亲政日浅,政务决断难免有纰漏,不妥之处还有劳诸位爱卿多多提点。”他拱手向群臣作揖。
一众朝臣见状忙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呼道:“陛下圣明。”
户部尚书胡庭正叩首,“陛下英明睿智,臣等唯有叹服。”
安凌陌瞥他一眼,在大殿内踱步,目光一一扫过每个大臣的脸,神色各异,真真是异彩纷呈。
安凌陌冷哼一声,伸手掸了掸衣襟,“朕知道,赵博给你们中的不少人塞过银子,”目光忽地凌厉起来,高声喝道,“你们领着朕的俸禄,助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其心可诛!”
众人头埋得低,几乎贴到地上。
“昨日查抄赵博府邸,搜出一本簿子来,是他这些年的行贿受贿记录。何年何月何地何人,连银子用在何处都记得一清二楚。朝中贪官污吏尽在此簿了。”安陵陌坐回龙椅上,冷声说着。
胡庭正背上冷汗涔涔,偏偏又辩驳不得,此时辩驳就是不打自招了。直到今日,他才见识了安凌陌的手段,勇毅果决,雷厉风行,邵陵王同赵国公两次谋逆皆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镇压下去。
“这簿子上的人朕既往不咎,希望诸公今后砥砺言行,尽心办事。”安凌陌环顾朝臣,摆了摆手,“退朝吧。”
安凌陌从太和殿出来,舆驾一路到了刑部天牢。
赵国公的牢屋里头,安凌陌屏退了狱卒,含笑道:“赵国公,别来无恙。”
赵国公盘腿坐在地上,一身白色囚衣教他撑得紧紧的,仰首望他一眼,“你怎知我会在围场埋伏下杀手?”
“如此良机,你岂会放过?”安凌陌亦席地而坐,同赵国公面对面,半丈的距离。
赵国公轻笑,“被长姐握于股掌之中十余年的傀儡皇帝。先前是我低估你了。”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摸了一个馒头出来,咬了一口,“赵姓子弟皆被你调离朝堂,你可以大展拳脚了。”
安凌陌理了理衣摆,盯了他许久,问:“赵家已煊赫如此,富贵荣华、名利权柄,赵国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皱起眉头,沉声问道,“这位子有什么好的,被那么多人惦记着。”
赵国公冷哼一声,“君杀臣是攘除奸凶,臣弑君便是大逆不道,我不愿一朝人头落地还留一个奸佞之名。”
“朕在国公眼里便是一个心胸狭隘、昏庸猜忌之君。”安凌陌眸光清浅,侧头望着窗上投下的日光。
赵国公拿起手中的馒头又咬了一口,“生杀予夺的大权握在谁手中都是如此,从古至今,多少英雄豪杰争的不都是这吗?我不信陛下能免俗。”
安凌陌沉吟半晌,从怀中取出一个金灿灿的令牌来,丢到赵国公身前,“带着朕的令牌离开,这辈子都别回京城了。”
赵国公怔怔盯着那令牌,“你要放我走?”
安凌陌站起身子,垂眸看着他,“城外有马车,里头有一笔银子,是从你府中抄出来的,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赵国公捡了令牌起来,沉默了半晌,低声问:“为什么?”
安凌陌眸光暗淡,沉声道:“佩弦代朕而死,朕欠她一条性命,权当是还给她了。”赵国公是赵佩弦生父,当初见女儿爱慕安凌陌方将她送入宫中。
赵国公无声点点头,已是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