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一一二章(1 / 1)

此为防盗章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 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大牢里头暗无天日, 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 亲近的人, 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 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 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 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 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 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 衬出他眉眼间凌厉, 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 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 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 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 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 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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