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杭见在场之人各个不解, 浑然不在意,只继续开口说:“你们快放开了我, 我这着急进去, 过会官差没寻见我走了, 可就耽误事了。”他说得一本正经, 并无半点玩笑。
辜七却因此而回过了身, 仔仔细细的看了那说话之人。她心中暗道,这人倒真是如拂玉刚才所言的那般——看着是很周正。只是将想被官差抓了入狱这事说得这么急切渴盼,她是头一遭见。
辜七忽然想到刚才那底下发生的事, 眼底眸光微亮, 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 “你……是想要住那地方去?”
方杭视线看向窗前站着的那肢态纤细的少女, 愣了愣神。其实逆着光,他也不能仔细看清这人的面貌, 此刻只是因为有些惊讶她竟是能想透了自己这样做的用意。“我只想寻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住段日子。”此话说得无奈至极, 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之下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思来想去, 牢房甚好,每日还能有吃食。”
拂玉盯着他,仿佛是见到了天底下最古怪最荒唐的人。再听他说自己想被抓进牢房竟只是为了有个地方住有吃食, 一时更是对他嫌恶了起来。本来在客栈行骗就已经是叫人所不屑的了, 何况这人还将混吃混住的念头打在了衙门狱牢!倘若身有残疾还其情可悯,偏偏这人四肢健全还是个会识字写字的!世间做什么行当不能营生, 为何要总盘计着白得来的吃住!“小姐, 我瞧着这人是个好吃懒做的, 您不要理他了!”
“这……”方杭看了看拂玉,被她这么一说就更是露出了无辜的神态,叹了口气慢声说:“我也不想的。”
“什么想不想的,你凭着自己一双手还能饿死了自己不成?”拂玉快人快语,可见这对人的不喜。
方杭脾气却十分好,接连被呛也丝毫不动怒,心平气和的解释:“字画也卖不去,全镇也只有这家客栈要我写了匾。月中的时候也想过做些其他的行当,只是都做不好。”就好比今日,他本打算在这客栈的后厨洗碗抵欠账的,谁晓得接连摔了三四只碗。为此,这才彻底惹怒了掌柜的。倒也不是他不想用心去做,只是无论做什么事儿,都好像只会将事情给办砸了。想来想去,也只好在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字画上再钻营用心些了。
“我见你字倒是写的好。”辜七道,“笔酣墨饱,入木三分……”
方杭哪受得了这样的夸赞,忙摇着头否认:“这倒也不是我写的……”他这一说完,立即就意识到了这话的歧义,随即补充了道:“不对不对,这字是我写的不错,可……也只是我照着写的。额……就是这字我是照着别人的字写的,算不得我的本事。”
辜七却是听明白了,原来他兜来转去话中的意思是他临摹了旁人的字,所以才能如此这般的好。“那也是花了功夫的,否则也笔力也不会到这份上。”
方杭却直摇头,“不难。”他怕辜七不相信,又道:“我自小见这些字画便能过目不忘,写的时候稍稍回想一下便能写出来。”
这人说的不紧不慢,只好像这事在他看来十分平常,可辜七却是大为惊讶。倘若真是如此,怕此人是个奇人。
站在不远处的拂玉瞧着他却仍然不丢戒备,她过去辜七身身边,低声同她道:“怕不是他吹嘘来的,小姐,奴婢看还是别与此人多费口舌了。”
拂玉可是在外流落了几个月,倒也因此长了些见识,看待凡事也留了心眼。
辜七朝她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继而朝着那人又问:“过目不忘?”
“只是于字画上能记得,旁的就不成了。”方杭也不怕她不信,更不多在上头争执,反而将话题回到了先前:“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忽然将我带我这儿来?”
辜七见他说话倒是坦诚,眼光也是清澄一片,微微笑了回:“你刚才在外头骂的那人正巧我认识,所以便叫人带你进来问问,他怎么不要脸了?”她自己说这话倒是随意得很,只是可怜了章安同那两侍卫微微变了脸色,只好像是不该听见这话。
“……”方杭讪讪的低下头,“刚才实在想不到旁的,只好开罪韶王了。”他猛地想起官差的事,便要离开,却听有人留他道:“你要是真对字画能过目不忘,我倒是能给你安排个遮风避雨的地儿,还能每月支你银钱。”
这对于目前处境窘迫、身无分文的方杭而言,应当是再好不过的事。可他却没应承下来,反而是回绝了:“不必,我觉得牢房不错。”
拂玉可真没见过这样装腔作势的人,分明前一刻还恨不能装可怜至死,怎么这一刻就不肯要了?这人实在是古里古怪,也不知道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看向辜七,暗暗发急,想着小姐刚才还想留着着此人的,这会……最好真能顺了他这话,任由了这人去了才好。这只是拂玉她心里头的嘀咕,哪里想到竟然心想事成了。
辜七看着他沉吟了片刻,也想透了他为何如此回绝,抬手挽了一下发丝,低声道:“我不勉强你。”
乍听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便是要照着方杭自己所说的意思来。这会他要回他的监狱去,辜七不强留。
非但是拂玉这样以为,章安和那两个侍卫这么认为,就连着方杭自己也是这么认为。可等到他回转身朝着门外走了两步,忽然就停驻了脚步,他仿佛是刹那之间想到什么……侧过头问:“你不勉强我?”
“是。”辜七越发肯定的回他,“我不勉强你。”
方杭知了她的意思,又去想了想,这才下了决心:“那……你的条件极好,我还是不去牢房了。”
拂玉在一旁听得是云里雾里,只是最后方杭的话她却是听明白了的。怎么……怎么刚要走的,这会就又肯留下来了?“小姐,他到底是来路不明之人。”、
“我家就在隔壁峰宜城宋家村东面…………”方杭与拂玉说道。
拂玉叫他气得咬牙,又道:“那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是他的一面之词!谁知道是不是他编造出来的!”
方杭随即打开自己背后的包裹,将里头一套早已经用得是破破烂烂的文房四宝铺在了地上,而他也顺势蹲坐在了地上。“姑娘可一试。”
辜七忍不住笑,见拂玉气呼呼的模样便道:“你去写个字试一试。”她身边的这些丫鬟都是读过书会写字的,拂玉自然也不例外。
“你可瞧清楚了。”拂玉过去接了笔,恶狠狠地说,速速写了个“妄言妄语”四个字。
方杭目光在她的字上停留了片刻,下一瞬动作轻巧的将那一张宣纸折了放在了一旁,而自己则是在另一张纸上写了那几个字。拂玉就蹲在他面前,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只用眼尾余光时不时的扫着,哪知道等那人写完第三个字的时候,她自己已经被惊得转过了眼正视。
这一看不得了,拂玉身上的寒毛都要为此而立了起来,“这……这怎么会……?”她回过身看了看辜七,微微张开了嘴,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过了半会她又将那自己原先写的那一张重新展开,和方杭写的放在了一处。
“一模一样?!”
这正是方杭的厉害之处了,只要是他见过的字,自己便都能记在心里头,届时再重新写一份,那相似的程度足以以假乱真。
世间并不是没有专门从事仿制笔迹之人,可多有诸般限制。就算是有这样的能人,也早就叫达官贵人给招了当门客给养了起来。只是,有这般本事的人,行的也都是见不得光的事儿。
这也正是方杭害怕忌讳的地方,他平日用这本事写几个字的匾额倒使得,可真要被人养了起来,也知道多半是让他做那种缺德事情的,如何能不担心。
因而刚才辜七说不勉强他,他才回转了心意。
辜七也走了过去查看,饶是她先前就看出了这少年的不同寻常,却也才真正认识到了他的厉害。这时,她心中还真有几分欢悦,觉得能遇到这人还真是意料之外。
辜七先前是对这少年起了同情之心,实在也没打算自己要带这人回去做什么,可她不知,却不代表裴池也不知。辜七觉得自己对韶王殿下用心极了,居然还给他招揽了奇人,这天底下除却他之外,她还对何人如此用心过。
晚间掌灯时分,拂玉早早就服侍了辜七用了饭,正在那收拾碗碟准备撤下去时,曲潇敲门进来。她这是要将重新配好的药膏呈送给韶王妃。
辜七歪在小榻上几乎就要睡着,瞥见那东西时,不觉精神就旺了些,凝了一眼才软声道:“我这还有呢——”
曲潇这是奉了韶王的命,自然不会不遵从,“王爷吩咐以后每日王妃用药都要阿潇监督。”
“他真这么说!”辜七半点瞌睡的意思都没有了,当即坐正了起来,脸上满是羞愤之色,因为震惊连着话都气急的磕巴了:“他、他真这么说的?”
曲潇可是如实复述,随即也明白了是她的这话太有歧义,怕是让王妃想岔了,忙解释了道:“阿潇只是每日检查药膏的剩余。”
这么一说辜七才稍微好受了些。刚才吓得她几乎都以为韶王殿下疑她又在上药的事上敷衍了事,找了人当着面监督自己上这个药。倘若真是如此,辜七才真是要同他翻脸了。悻悻然了半晌,她见曲潇就站在自己跟前丝毫没离去的动静,只好岔了话题问:“殿下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跟我说雍城王府的事,阿潇可愿意同我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