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城狱牢当中,一行人在衙役的指引下迈步往阴暗深处去。空气凝滞, 腐臭和霉变的气味几乎是扑鼻而来, 越往深处走, 则血腥味越是浓郁。渐渐的,甬道当中再也没有外面投入的光线,只有两侧石壁上的烛台燃着微弱的光亮。
因着一行人走过而带起的气流, 那一点烛火明明暗暗, 几乎就将要熄灭了。
在前头领路的是此处牢房的狱卒头子,平日里也是嚣张惯了的人, 可这时候却是再恭敬不过。他将自己的身子弯得很深,同后头的人指引说话时甚至连眼睛都不敢抬起。
他身后跟着的是天下兵马大都督, 是权倾朝野的第一权臣, 能对自己予生予死, 怎么会不心生畏惧。
“都督大人, 郭……郭逢就被关在尽头那一间牢房。”狱卒小心翼翼的说道, 迈开步子三两步先跑到了最前头,取下了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开锁。不同于外面木头栏杆的牢房, 此间牢房为精铁所铸造, 只在铁门下端留了一尺宽、两拳高的空缺做传送吃食所用。
此时铁门被打开, 因着常年累月被潮湿侵笼, 此时发出浑厚吱呀的声响。
沈括驻足在不远处,在昏暗的光照下, 越发显得他孤冷肃杀。一袭玄黑鹤羽大氅, 足上是鹿皮底的长靴, 分明也不是多富贵的穿着,可他往那一站,就是压得周遭所有人都不敢出声,连着呼吸都不敢大声。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打开,赫然就能看见一人被展开双臂的绑着,绑他的是比手腕还要粗的铁索。那人垂着头没动静,可粗略一看,他身上却是没什么明显外伤的。
“都督。”侍卫上前查看无碍后才朝着沈括点了点头。
沈括抬步从铁门处穿入,铁牢里头异常的宽敞,他停在离开那人半丈远的地方。
这样大的动静,理当那人应该有反应才是,可偏偏此时他就跟死了一样。沈括对此人的状况了如指掌,静待了片刻才低声道:“郭逢,我们有些年没见了。”
那被绑着的人这才缓缓的抬起了头,只是动作显得迟钝而僵硬。他目光从眼前披散着的头发当中透出,带着些许颓败和不甘。“沈都督——”那人声音沙哑,是种被狠狠磨砺后的粗犷,叫人还能从中体会出悲凉。“我也没想到,我们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面。”
说话的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昔日丰城将领郭逢。
前几个月沈括巡视丰城,以渎职之罪将此人下狱。可案件尚在审理之时,此人就被人从狱中劫持而走,当时的追捕令还是沈括亲自所下。而在一个月前,此人又于永年城被抓。
“当日你不从丰城逃走,我们倒是能早些见的。”沈括嘴角略微上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
郭逢已经是中年男子,经历风浪,他早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就见过沈括,所以这时未被这位沈大都督的气势震慑所乱了心神。他目光迷离,看着眼前的沈括,似乎又将旧时的那些记忆给重新勾了出来。“我还记得当年……你跟在她身边的样子。”在说到后半句的时候,郭逢的语气充满了怀念。
沈括的脸色越是渐渐阴沉了下来,宛如霜寒一般的直视着郭逢。他幼年时候还真是跟这人有过一段交集,可陈年旧事根本就不再值得提起。沈括戾气急增,他使了个眼神,身后跟着的侍卫就都了意。三两步上前,一左一右的抓了此人的头发朝后,逼着郭逢抬起头直面对着他。
“今日不是来同你叙旧的。”沈括冷然开口,“两年前的军械案,你还有什么要说?”
郭逢却因此而夸张且剧烈的大笑了起来,“沈都督是在说什么,恕郭某不明白。郭某同这永年城的军械案会有何干系?”
沈括不动,也丝毫不为他这样这样的轻狂而恼怒,他神情冰凉冷漠,只用眼尾睨视着郭逢。那神情,就好像全天下的人和事,都不值得他沈括去正眼对待,在他眼中,郭逢实在是微末的不值一提。
只等他笑够了,沈括才轻轻抚着手上的翠玉扳指,沉声道:“郭正祥。”不过是才刚说了这三个字,郭逢的神色便已经变了。沈括神情却是很闲适从容的,他并不不去看郭逢,而在这昏暗的牢房中轻轻踱了两步。“郭正祥是什么人,想来你比我更清楚。”
郭逢刚才还笑得那样肆无忌惮,此时却是脸上半分旁的神情都没有了。
“看来,郭将军是在牢房中关了些日子,不知道外面的境况了。”沈括语气平缓,可因着低沉而叫人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郭将军虎父无犬子,得了郭撼夷和郭正祥两个好儿子。二子为了救你,甚至不惜煽动流民,只可惜……被韶王给封死在了雍州环城。”
“……”这些事发生在郭逢在永年城被抓了之后,他被关在这密闭的牢房中被当成是一级要犯,自然不会有人同他说这些。可郭逢除了最开始神色震动之后,紧接着就皱眉否认了起来,“郭某只有犬子撼夷一人,实在不知道沈都督是什么意思。”
沈括却冷笑了一声,“好个‘只有犬子郭撼夷一人’。不知道郭正祥听了你这话,还会不会再为你做那些事情。”
郭逢神色剧变。
此人在丰城一带颇有声望,示人以铮铮铁骨的忠心模样,十分受百姓爱戴。当日头一回被沈括冠以罪名下狱的时候,曾有百姓写联名信上奏呈情。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位忠勇之将,会跟同两年前的军械案有关。若非沈括为查当年的案子查到了郭正祥身上,后来又查到郭正祥同郭逢实为父子关系,定也是不会将此案的矛头指到郭逢身上去的。
沈括冷漠的睨了他一眼,“可笑他为了得到你这做父亲的承认,百般讨好,甚至不惜制造出了两年前的军需案。”
“沈都督说这话可有证据?难不成……又要同上次在丰城一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便要随便捏一个罪名冠在郭某的身上。”郭逢说罢悲凉的笑了几声,真是叫人觉得他铁血丹心,此时不过是被沈括这个佞臣为一己之私给冤枉了。
沈括冷喟此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世人皆是如此,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肯认清现实。他抬起手轻轻击打了两下,缓缓将字吐出道:“郭将军如此冷情,本督以为……郭正祥却是再看重自己生父性命不过的。”
撂下这话,沈括也就朝着外面去了。
郭逢起先还没能反应过来,只等那人几乎要走到铁门处才惊觉醒悟了,当即惊恐的大嚷了起来:“你!你想要干什么?!”
任由后面那人再是如何嘶吼,沈括再不停留,绝然而去了。等回了下榻之处,还未能坐下,便有人递上了刚收到的密信。两年前的军械案,并非只有郭正祥那一条线索。此刻沈括手中握着的,正是刚收获的新进展。郭逢利用郭正祥主导军械案而将自己从里头摘了出去,可这事不会只他一人参与。此间利益巨大,可风险也不小,沈括一直认定……在京中一定有谁是郭逢背后的靠山。
而刚传来的线索,就是跟京中有关。
沈括凝眸不语,手指在薄薄的纸条上来回摩挲。那上头,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国公府。京中有国公封号的不算多,可也不算少,就有鲁国公、卫国公、秦国公……当然,还有镇国公。
“来人。”沈括开口。他一贯是不动声色之人,看过密信之后就将纸条就这烛火烧了干净 。此时只有些眸色翻涌,叫人猜不出端倪来。
侍卫应声入内。
沈括神色寡淡道:“将郭逢砍去一臂挂于城楼。”像是停下来思付了片刻,他又继续道:“使人将这消息传进环城太守府。”
——
环城太守府。
罗绛容哭了一日一宿,觉得将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以致到最后,自己的心都好像干得成了石块。她的兄长罗飞英得知这事,立即抽了空来看她。
罗飞英最不懂女儿心思,笨嘴拙舌的劝不好人,可他是最疼自己这个妹妹的,也知道小妹对韶王的心意。可这两日,但凡在王爷身前走动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王爷对王妃的重视。罗飞英叹着气道:“天底下的好男儿多的事,往后哥哥给你留意着就是。”
罗绛容恨他不懂自己,此刻她也不想旁的,只想去见见那个被搁了舌头的人,想知道……那事是不是就是他们所传的那样。她心中总有那样一个幻想,觉得……这一切或许并不是传的那样。她必须去亲眼见一见那个人,若是不见到,她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也不会甘心。她那日被门口的侍卫挡着不让进,此时便将心思动在了自己这哥哥的身上。
“……这不成!”罗飞英原先也是不肯的,到最后却还是被罗绛容磨得答应了。他的身份是可以出入那地方的,就让罗绛容扮成了自己的侍卫混了进去。
屋子有些深,分里外两间,中间放了厚厚的帘幕,让人不能一眼看到里屋的情况。
罗绛容朝着里面去,伸出手去撩帘幕,而他身后的的罗飞英忽然一把按照了她的手腕,看她的眼神中带了两分告诫和嘱咐。罗绛容明白他的意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让他安心,语气幽若道:“大哥,你去门那处给我守着。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情的。”
罗飞英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便心软的应了下来。
帘幕之后是一只一人余高的大铁笼子,笼子当中关着个人。那人口中塞着带着血色的布团,倚坐在笼子的角落,可目光却是毒蛇一般盯着罗绛容。
看到这样的场景,罗绛容应该是要胆战心惊的,可经过这几日,她这身躯早就已经被捶成了铁一样的坚硬,再没有什么能震慑到她,伤害到她了。甚至在这一刻,她喜欢喜欢这人的目光。
“你就是……被拔了舌头的人?”
铁笼当中的人闻言后身上的煞气更是旺了两分。
罗绛容非但不害怕,还更往前靠近了。她的手指抓着铁栏,就挨着笼子蹲了下去,离得那样近,似乎她浑然不在意里头那人是不是会心怀恨意而要伤害或是杀害她。罗绛容的眼底深处骤然跳跃起了……同样煞气的光亮,像极了嗜血的野兽,“是辜七……?”
她咬牙切齿的恶笑,“是辜七害你的!你难道不想报仇?”
被关在铁笼子当中的郭正祥不能言语,可他眼中越来越浓的血色却是在昭示着此时自己心中的愤恨。
这人虽然容貌上有几分相象郭逢,可性格却更像是郭逢不得见人的阴暗面。他锱铢必报,更何况是被那贱人抓住、没了舌头。郭正祥忽而上前一步,身子倾倒朝前,几乎就要更罗绛容面对面的贴着。虽然不能说话,可他却能用喉咙来控制喉咙间的叫嚣声。
“杀了她!”罗绛容笑得残酷至极,她如今也是被魔障了,被妒火攻了心,要不然怎么会想到怂恿此人去对辜七下杀手。
——赐婚的圣旨是她逾越不过去的大山,是她靠近韶王殿下的屏障。只有没有这个障碍,才能回到从前的。
此时的罗绛容真心希望能回到从前,她默默的想着,要是没有辜七就好了。没有她,那自己便还是三哥哥身边最特殊的存在。罗绛容喜欢这样的特殊,也享受这样的特殊。
“你想要报仇,就杀了她!”她反复低声念着这两句话,好似罗绛容不过是在一点点遵从内心深处最亟不可待的呐喊。
郭正祥伸出手,气力极大的抓住了罗绛容的手腕,他的目光也满是猩红杀意。
——
在环城,辜七实在是没什么事做的。太守夫人周氏自觉办了坏事,虽说硬着头皮来了她身边伺候,可稍微听见些响动便是一副吓丢了魂的模样。辜七见她委实可怜,就放了人回去。
拂玉愤愤不平道:“小姐怎么还可怜她,想想她先前还那样帮罗绛容往王爷身边凑。要不是小姐来的及时,她还不知要给那个罗绛容再出多少主意。”
“……不知者不怪。”辜七才刚午睡起身,神情慵娇,闲托着腮依在窗子前。窗前的案台搁了几碟精致的点心,就着茶刚好打发时辰。辜七漫不经心的拈了一块鸳鸯稣搁入口中,这鸳鸯稣做得极好,皮酥脆,馅甜香。
拂玉看她一副轻松随意,显然早不将周氏那事放在心上了,想着自己这么干巴巴的为小姐着急,真是应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话,随即气哼了抱怨:“小姐倒是想得开。”
辜七觉得自己现在哪有什么想不开想不开的,她此刻脑子当中就想了一人,“汤熬好了?”
拂玉出去了一趟,回来便说好了,她将熬好的汤放在食盒里,跟着辜七两人一道去议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