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垂着眉眼,突兀地站在了阴影中。片刻后,他说:听闻公子,能圆世人一梦,不知公子,能否起死回生?』
【人面香】
九月,天高气爽。
秋海棠压满了篱墙。远远望去,红艳艳的一片,像极了十里红妆,醉人心上。
江阳已入秋地,夏日的燥气也一扫而去。如今时节宜人,连带着心情也跟着爽利起来。
将将躺了一个月,如今终于能够下床走动。我不禁心情大好,扯起唇角笑了笑。
抬头望了眼天空,湛蓝湛蓝的一片。像极了幽冥殿中,海东佬儿送来的水月神镜。
我垂下眸子,略一思索:今日,秋高气爽,宜出行。
咚~咚~咚。
不合宜的敲击声,突兀地从面前响起。
我略略抬起头来,侧转身子斜看了过去。
“殿主,该你了,”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那人声音,清冽如玉击。萦绕徘徊在耳际,竟仿佛春风一遇。
修长莹润的手指,攀上黑白分明的罗棋。一股幽香钻入鼻底,我不由得心神恍惚。
将黑色棋子一扔:“不来了,你自个儿玩去,”
半空的手陡然一滞,他将凤目潋滟流转。脸上浮起一层淡笑,侧首朝我这边扫了一眼。
“哦?这就是,幽冥殿主的待客之道?”
“那你可猜错了,我的客人呀……”
我提起金丝木案上,一柄游龙戏水壶。自顾自地对着,一只银花点梅杯倒满了水。
空中窜来两道闪电,将我还未说完的话瞬间掐断。
我慌忙起身一避,却不小心踩到了袍角。一时间重心不稳,不受控制的向前栽去。
银丝长袍随风荡起,我毫不犹豫地抓上去垫底。
颈边吞兰吐息,慵懒的嗓音响起。
“幽冥殿主,这是在邀请我吗?”
空中陡然一片死寂,静地可以听到那人匀称的呼吸。
我扯了扯嘴角,眼皮微微一跳:“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比真金还真,”
见他眼波流转,星眉梢儿半挑半弯。我一鼓作气,又补了一句:“千真万确!”
他半眯着眼睛,端着不可推测的神情:“是么?不知殿主,准备何时起身?”
我干笑两声,迅速地做出反应。
爽快地从肉垫子上爬起,利索地拍了拍袍子上沾染的碎泥,又顺手将额间掉落的发丝理了理。
此种动作一气呵成,我将其归类为临危时应激反应。
“不知殿主,对我这垫子,可还满意?”
他的睫毛扑朔,忽上忽下挠人心底。
“甚好,甚好,再长点肉更好,”
我负手而立,将脑袋儿轻轻摇起。一本正经地说道:“三殿下仗义相助,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来人,备马。今日且去摆酒设宴,以谢三殿下救命之恩,”
装作无意地转过身去,我径直对准弥团儿的脑袋瓜儿敲起。
视线一移对上了雪白的兔子,手抬到了半空中又落了下去。
罢了,罢了,这位,也是个救命恩人。
我蹲下身去,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还有你,不准再扑来了,自己多少的分量,心里还没点儿数吗?”
重紫翻花折扇倏然地展起,他玉白的指尖泛着莹润的光漆。
略略顿了顿,他轻启朱唇:“原来如此,竟是我误会了,”
“殿主的身子竟这般虚弱,不如我速速遣人返回烁华宫。挑些个灵芝玉露药丸子,快马送到江阳这里。全当今日,我赔个不是,给殿主补一补身骨,”
他微微低头朝我看去,眼底毫不掩饰地揶揄。
“玉糕儿上,快叫他,见识见识,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我倏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伸手指了指他华美的袍子。咬了咬银牙朝着兔儿看去,特意加重了“分量”二字。
兔儿歪着脑袋,陡然地腾空跳起。只听嗖的一声,烁华殿下再次跌倒在地。
“哈哈~三殿下,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我正兀自得意时,他却突然地映入眼底。
“阿执很高兴~”他半眯着眼睛,略略向前移了一步。
“高兴……请客……高兴,”
我谨慎地后退一步,用力屏住了呼吸。瞧他一身的清冷之气,我实在不敢有半分的大意。
他忽然停了下来,缓缓地抬起了眼皮:“是么,看来为了仙冥两界的和平。本宫,少不得来殿主家中叨扰了。”
“不,不高兴……”
“我、我很穷……”
……
半黄半绿的叶子,在风中扯得呼啦啦地响。江阳城的街道上,灰白相间的鸟雀,在枝丫里忽上忽下地唱。
车轮子碾过闹市,我掀开帘子望了望。秋日下的江阳,分外地温婉,整座城市的节奏,渐渐地放缓。
驼背的花甲老妇人,正拿着一人多高的细竹扫帚。对着朱门白墙边吹落的黄绿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收拢成一堆。
大槐树下的石桌子旁,闲坐着三五个相熟的江阳老人。不知是谁提着摩擦得发亮的铜壶,将几人面前的白底杯子一一斟满。
也不知是谁,开口追忆起了当年,一时间老人们,唾沫子飞扬仿佛又回到少年。
我放下了车帘,转身回到座位上。
低下头来一看,弥团儿卧在一旁,眯着眼睛打屯儿。白兔儿趴在斜对面,半张肚皮对着天。
我伸出一只手来,正准备揉一揉梅花小爪垫。却听“吁”地一声,马车陡然停在了路中间。
“什么事?”我掀开车帘,朝着兆瑞问去。
兆瑞正拿着鞭子,两手叉着瘦腰,大骂道:“啊呸,怎么看路的,你没长眼睛啊。”
“兆瑞,闭嘴,”
我白了它一眼,上前一步探身看去。只见马车前边,蜷缩着黑不溜秋的一团。
约摸是个半大的孩子,干枯蓬乱的头发遮住了脸面。身上的衣服儿破破烂烂的,还掺杂着许多歪斜的针线。
那孩子埋下脑袋,缩成一个不大的黑团。他身体哆哆嗦嗦,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在他乌黑干瘦的脚趾边,是一个脏了印子的白面馒头。
抬头看向马路对面,正是一家不大的李记白面馒头店。
那馒头店里的麻脸壮伙计,正板腰站在李记的店牌子前。手里拿着的木棒晃了晃,他伸着粗脖子往这边儿望。
想来这孩子,也是饿得急了,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快去看看,人伤到了没?”
“看什么看嘛,明明他自个儿往上撞。他自己不要命,我们还管他死活干嘛!”兆瑞撇了撇嘴,赌气地别过脸去。
“你……算了,我自己去,”我半弯着身子,准备跳下马车去。
兆瑞慌忙地跳来,迅速将我推回马车里:“我马上过去,主子就呆在这里,”
说罢,它跳下马车头,大着步子走了过去。
“咦?人呢?”
片刻后,兆瑞折回。
它面色有些讪讪,别扭地站在了我跟前:“呃,主子。那个,那个孩子不见了,”
“算了,算了,快走吧,早点回家,”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头,心里总是缠着一种不好的情绪。
兆瑞抽起马鞭,加快速度驱车往回赶。待到我们赶回香骨店时,天空中已经没有了落日余晖。
墨色渐渐晕染,很快渗透了半边天。秋风乍然大起,枯枝落叶顿时乱人眼去。
“快,要下雨了,动作麻利点,将院里香屑收起,”
不待马车停稳,我急急忙忙跳下车来。也来不及多说,一行人立刻奔到后院,将晾着香屑的盆子,悉数挪到后殿屋子里。
刚刚忙完这一切,天空下起了豆大的雨。
“好险,”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踱步走到了屋檐下。伸手接起一捧秋雨,冰冰凉凉寒入了心底。
回头扫了眼香骨店,店内灯烛晃晃好似在白天。
兆瑞已经累趴在地上,打着微鼾沉沉地睡了过去。
轻轻地走到它跟前,我寻了个帕子给它盖在身上。
如今,小黑去了丘河已过了八天。想必,不日就能将东西带回店中。
我抿了抿两片薄唇,但愿一切能照着预想中的发展。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顺着袍子,前赴后继地落下。汉白玉的地面,圈出一个不规则的圈。
耳边有浅浅的呼吸。
我侧着身子看去,一团黑影半隐半藏在雕花柱子后。
“出来,”
将一颗珠子弹去,那黑影闷哼了一声。依然立在了原地,半遮半掩在雕花梁柱里。
“哼,既是人,又何必装神弄鬼!”我冷哼一声,加重了力道,将一记风刃劈过去。
空气有淡淡地腥气。
黑色的影子,又走了些出来。
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干枯凌乱的头发隐藏住他整张脸。
我突然想起了马路边,那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也是这般盖住了脸面,笼罩着鲜人问津的阴影。
无脸人低垂下眉眼,浓密如瀑的发丝微微倾前。
室内室外,光明黑暗。一条门槛,割出两个世界。他突兀地站在阴影中。
良久,他动了动唇,声音沙哑又暗沉。像钝了许久的刀,在粗砺的石头上磨着刃。
他说:“听闻公子,能圆世人一梦。不知公子,能否起死回生?”
“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从来只有以命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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