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磋开始前有段冗长的发言,从各个公署的长官到文书,还有赴会的大师傅们。任胭百无聊赖,目光从厨师身上挪到评委会成员坐席。
她看见自己的未婚夫正襟危坐,神情淡漠,两手交握,手指无意识地扭在一处。
唔,这是不耐烦了?
大约瞧得久,被他捉到了视线,辜廷闻目光转过来的一瞬,眉眼间的不耐尽数散去。
她不动声色地扭头,轻笑。
他左手边隔着两位坐着叶嵩渠,再向左原本是梁拂,可发言前他的秘书替他致歉因故缺席。
当然,天降喜事,谁也不会苛待一位准新郎官。
任胭收回视线,抿紧了唇。
杨师兄在她身侧坐着,小声嘀咕:“方才瞧师父叫别家馆子的掌柜围着说话,西城的德盛昌给了两倍的工钱呢,可他谁也没应,大约是定了东家了,你说是谁?”
“我。”任胭从兜里摸了包蜜饯,分给他一把。
“可得了吧你,有这好事儿你还能叫杜老头儿欺负!”杨师兄泄愤似的咬了满满一大口杏脯,“回头叫我把鸿雉堂买下来,贬他做杂工,砸一辈子煤!”
“那敢情好,甭叫他威风了。”
任胭朝头前努努嘴,杜立仁端着张纸念了快半个钟头,这会收尾的工夫,激动地双眼泛红声音发颤,正诚挚地表达对工作无尽的热情。
外头是清冷的冬雨,满场回荡的是热烈的掌声,都没掩住杨师兄的不忿:“神气什么,还不是别人脚底下的奴才!”
任胭听着个声响,还没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被何邓两位师傅招呼到后厨,预备着切磋的事项。
白案仍旧是惯例的仨点心俩汤羹,红案那儿三位师伯师叔准备的芙蓉鲍片、罗汉虾和烩鱼唇;至于大师傅杜立仁,谁也不晓得他的主意。
只知道跟着他的新徒弟熬了整整三宿没合眼,这会人站在灶台边,跟齐眉黑纱帽的不倒翁似的摆动,要不是叫人托了一把,脑袋都能杵到吊了两日的汤水里。
后厨帮忙的空闲,任胭杵在窗户边向外头张望。
离着她最近的是做潮汕菜的麦师傅,手底下是三个月大的肉鸽,去毛洗净露出紧致的鸽皮和薄嫩的肉身;细条子似的薄片刀划开胸颈,由此至尾拆骨剔架。
小肉鸽细嫩,腿颈节骨上的皮肉只有薄薄的一层的,若是行刀不讲究破了皮,便倒了架子,这样的瓷器活也只能大师傅做的。
可麦师傅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光景,人生得清秀腼腆,戴着眼镜是斯文的读书人,可下刀凌厉又狠稳,明明是灶间叱咤风云的将军。
细皮嫩肉的乳鸽被将军起了骨,规规矩矩地卧在盘子里;长针穿了棉线将剖开的鸽身缝制一半,余下的窟窿里,填进挑细的燕窝丝与金腿丝。
同鸿雉堂不一样,麦师傅挑的是南洋的金丝官燕,浸透焗发到涨软再清洗去杂质,最后使镊子细细地撕成丝。
鸽身裹了腿丝燕窝,再得使余下的棉线将鸽身连同瓤馅一块封死,力求炖煮的工夫入味,还可以防止鸽身收缩后,汤水撑破皮坏了模样。
收拾妥帖的鸽身焯水定型,配了拆下的鸽骨再入顶汤,汤水融了火腿的甘香,肉茸的鲜润和老鸡的浓醇,大火炖蒸四个钟头。
火候时辰得当的汤头鸽身最为味美,太早出锅,鸽身寡淡无趣;太久鸽身松软汤浊,甜爽不再就前功尽弃。
任胭眼巴巴地瞧着,耳朵边杨师兄打开了腔就没歇下,街头巷尾流传麦师傅的手艺趣闻,应有尽有,皆是对麦师傅赞不绝口。
她掉过头看杜立仁正忙活,才小声询问:“这样绝伦的手艺,请了来就好了。”
杨师兄赞她有见地:“你可是说着了,据说是七爷力邀了大半年。上个月麦师傅出的师,这个月就入了京,今儿一过便是鸿雉堂的大师傅了!”
“师兄消息如此灵通么,坊间从没听说起过。”她斜眼。
杨师兄撇嘴:“说起来咱们还得叫麦师傅一声师兄,他师父同咱们师父同辈,里外是要叫杜师伯的,七爷怕他为难,那可是个斯文人!”
也是,要是早叫杜立仁知道小辈儿抢了风头,还不背过气去,想方设法都给人困潮汕。
“这会出了师另立门户,他也说不响嘴了。”
本来么,人才辈出本是好事,可到了杜立仁这儿只许他自个儿一枝独秀,大师傅归大师傅,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任胭直咋舌,杜师傅正忙得脚不沾地呢,小徒弟被使唤地像陀螺,可怜得慌,
杨师兄捅捅她胳膊肘:“哎,过两年你出了师,可不兴比麦师傅差劲的,否则到时候我可不认你这个师妹!”
任胭嗤笑:“您做师兄倒是立个榜样在头前呐!”
杨师兄摇头晃脑:“我几斤几两你没点数啊,到时候培养出这么得意的师妹,我也有面儿,立榜样也就是个虚名罢了!”
“套近乎这事,您可真不含糊!”
师兄妹俩插科打诨,外头有管事儿来叫任师傅:“给您的料子备妥了,您是这会做鱼羹,还是下半晌?”
任胭傻眼:“前儿我没接着帖子,切磋怎么还有我呢?”
“也是慌忙,方才接了位爷的电话希望您也能参加切磋,这位是个大人物,七爷也不敢得罪,您见谅!”
任胭眨眨眼:“那成了吧,这会来不及,下半晌。”
“哎,回头我再来请您,您请好。”管事儿笑的弥勒似的又走了。
飞来的一趟急差事,她不能跟这儿站干岸了,慌得杨师兄直搓手:“怎么个事儿呢,七爷不敢得罪的,也不就那一位。小胭,上回天津是不见着了?”
“还真没印象。”任胭卷了袖子,“您可别白活了,干活吧!”
“得嘞。”
横插的一杠子,红案对面就摆了她一份,杜立仁原先占老大一片地儿被她给分出去,这会谁瞧谁都不顺意,眼里手下全是刀子。
好在事忙,没顾上私怨。
汤水吊了,任胭从袖筒里摸出块手表记着时辰。表是许佛纶送她的,盘子上落着个黄铜大凤凰,俩绺凤羽一摇摆地走着。
她蓦地想起那天在利顺德饭店,似乎是远远见过那位大人物,当时从舞厅去饭厅的路上,辜廷闻是不是正在采访来着?
看着火,她心思飞老远。
刚过了一刻钟,那位管事儿又来了,鬼鬼祟祟:“任师傅,有您电话!”
这档口,任胭脑袋上叫人套了箍,紧得发胀:“哪位?”
“没言语,是个姑娘,说是您好些日没见着的朋友,托您点事儿,听声口是要掉金豆子。”
任胭长叹口气,小蒲扇塞师兄手里,说去去就回。
小客厅里没人,她握紧了电话筒:“徽瑜?”
那头果然是成徽瑜的声,孱弱微小:“我从家里逃出来了,岳年去广州了,我没地儿躲,听说你在工会,方便出来接我吗?”
这会吗?
任胭觉得头疼:“你跟哪儿呢,从哪儿打的电话,我上哪里接你?”
“路上求的一个太太。”成徽瑜切切地说,“我家里人正找我,快要到了。我去你家门口等着你!”
赵妈妈去给小儿子上坟了,邻居的三位女先生正跟工会里采访呢,家里压根儿没人,她还没来及说,成徽瑜就挂了电话。
外头瓢泼大雨,一个逃家的姑娘要躲着人追,上她家门口不擎等着被人逮回去?
任胭握着电话跟那儿转磨。
听筒里滴答的忙音,她听够了,一把扣住。
外头管事儿正候着,见她露面就笑:“您有事儿吩咐?”
“切磋我不参加了。”任胭笑,“我有急事,火烧眉毛,这会顾不上跟您言语,您受累替我善后。”
她没工夫交代,抻抻衣裳找把雨伞就往外蹿。
街对面跑来个衣裳浸透的黄包车夫,胡捋一把脸:“小姐要车吗,我等了一上午的座,拉了您就回了,少收您点!”
任胭没什么管顾,收了伞上车:“上府学胡同。”
“得嘞,您坐稳。”
“胭胭——”
车夫没蹬两步,便叫人给拦了。
辜廷闻撑了伞跟出来,大衣也没来及穿,半边西装叫雨水打得透湿,摘了眼镜,一双眼睛漆黑。
任胭看着心急,攀着车篷布皱眉:“回头再跟你言语,是十万火急的事,不容耽误。”
“别同我生气,你先下车,好吗?”他很坚持。
这是哪儿的话?
任胭还要再劝,不晓得那车夫怎么个意思,忽然拉起车往斜刺里就窜,连晃带颠,险些把她从车上甩下来。
两张脚片子终究抵不过四个轮,前后左右叫四趟汽车一围,瓮中之鳖。
车夫慌里慌张地找出路,最后把车把子一丢,腰间抽出把大柴刀,奔着任胭就扑过来了。
她坐在车里被晃荡地晕头转向,正混沌,朦胧着刀片子寒光一闪——
一侧身,刀口砍在了车篷子上!
那车夫趁乱扽住她的胳膊就往车下头拖,一面拽人,一面还冲围过来的辜家随行嚷嚷:“别动地儿,回头我再给你们女主子身上扎一窟窿眼儿!”
这是认识她的,有备而来!
任胭拼尽了力气拖了他的胳膊肘来,一口死死地咬住——
直到口齿里带了腥味,才听着那人呼叫着骂了一句,拎着刀就冲她劈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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