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亦是场面上的人,救醒之后,并没有不依不饶,反倒是连连告罪,说着自己的不是。至于到藩司衙门来上任,按他的说法,也只是来做做样子,应付一下场面。
“下官谋这个差事,也是废了很多力气,走了不少门路的。如果上任之后,不曾到衙门履任,在哪方面,也交代不下。不过下官不是糊涂人,自然懂得,什么事该过问,什么事不该过问。抚台放心,下官绝不会对不该插手的事,多说一句话,也不会多过问一句。”
他这种表态,赵冠侯自然是不信的,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必然要跟上。玉山敢来接藩司的印,接下来,两下里怕是就要发生冲突。可是对方既是朝廷实授布政,不让他上任,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因此只好表面上敷衍几句,又约了找日子到得意楼为他贺一贺,便自分手。
回程时,孙美瑶咬牙道:“早知道方才就不捏闸,直接撞过去就是了,撞不死他,也撞他个骨断筋折。”
“留神看路,别再碰到人。区区一个玉山,想撞他,有的是机会。跟这个比起来,我对京里的情形更感兴趣,想必是京里有了什么消息,才让玉山有恃无恐。美瑶,你的骑兵标看来要提前出发,先去枣庄一带移防,以便下一步行动。”
“这没话说,我们骑兵标这两年厉兵秣马,就算是再遇到哥萨克也不怕。要是你也想过一把皇帝瘾,我立刻拉他们出来,砍死玉山,保你登基。蒙阴一带,是我们的老地盘,人地两熟,到了那里就像到家,保证为你把地盘看的牢。”
“骑兵标是我的基本部队,我自然放心,造反这话就说的差了,现在这时候起兵,太以不智。我没这么笨,去给葛明党当开路先锋,那得有多想不开。总之你心里有数就好,对这个朝廷,我现在是当和尚撞钟,不是真的保它。这话在家里不能提,只有你知道就好。”
孙美瑶满意的点点头,颇为自己能分享丈夫的秘密而自豪“放心吧,我知道家里得瞒着十格格,保证她不会知道一点口风。今天晚上饭就不在家里吃了,我放下车子,立刻回到兵营里点兵,连夜开拔。”
回到家中,赵冠侯不等吃饭,就先去找毓卿。他是巡抚,无诏不能返京,但是毓卿不在这个限制之内,可以随意行动。他提了三辆顶漂亮的女式自行车,连同装有修理工具及小打气筒的鞍袋,交给毓卿。这次简森送来自行车数十辆,坤车二十几俩,这三辆车正好拿来送礼。
“三辆自行车,送给福子,她喜欢洋玩意,又好赶时髦,这车她一定喜欢。至于骑自行车的人,只要出银子,一定可以找到,她个穿花盆底的,就别惦记了。但是可以出钱雇骑手,自己在旁边看。”
毓卿听了玉山的表现,也觉得朝里怕是产生了极大变化,否则这种小人,断没有胆量敢来窃取权柄。点头道:
“额驸放心,只要阿玛在,就能保住你的前程,大不了,我去找北府那边算帐。老佛爷尸骨未寒,怎么就敢违抗她来人家遗诏,你可以老佛爷临终时,也有资格听旨意的大臣。老五他们,这是要疯,连老佛爷的话都不听了。他们要是敢抗旨,就别怪我不客气。”
“老佛爷毕竟已经去了,下面的人听与不听,只好看良心,不可强求。到了京里,万事小心,事情不成就回来,没必要强求什么。就算做不成巡抚也没关系,我们有大趣÷阁的银子在松江发财,到时候做个富翁,天天陪着你吃喝玩乐,比做这个巡抚有意思的多了。”
毓卿摇摇头“没了权势,又怎么保住富贵。若是北府要谋你巡抚,证明阿玛那里也很危险,不管怎么样,也要回一次京,看一看风色。若是真的事情败坏到那个地步,我们就举家搬到租界去。反正你有洋相好保着,咱们在胶州湾、津门都有房子,到了租界,也不会吃苦。看看朝廷有多大本事,敢不敢把手伸到租界里。”
布政衙门内,险些被车撞上的玉山,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虽然是旗人,却是科甲出身进士及第,比之赵冠侯这个未曾进过学的巡抚,出身要正的多。是以,他到达山东之后,与山东学政,以书法闻名的陈荣昌走的很近。山东本地文风本盛,三圣府都在山东,玉山与这三者的关系,也远比赵冠侯来的融洽,并非无根之水。
他上任时,身边也带了不少随员,或是出自王公府中的包衣,或是京师里,有学识,而没机会发达的文士,很有几个干材。借着藩司衙门的电灯,所有的随员都随着玉山,全力以赴的投入对山东这两年帐目的清查核对之中。
玉山嘴里叼着烟斗,靠烟叶来提神,手上看着帐本,另一只手在飞速的记录,计算。如果赵冠侯此时在场,多半会给他喝一声彩。这位玉藩司的手算能力极强,对于帐目也不陌生,复杂如同迷魂阵的帐目,在他的清理下,已经渐渐理出了眉目。
一名随员道:“大人,这山东的情形,似乎问题不少。单看这纺织厂的帐目,就能找出几万的亏空。若是挖下去,不知道能挖出多大的篓子。在京里,只知道赵冠侯是个干才,结果见面不如闻名,现在看,也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玉山摇摇头“你们这话,说的就太过没道理了。他能在宣化打败哥萨克,能把赔款砍下两百兆来,怎么不是人才?他治山东,能把山东治的有这么多余款,换成其他人来,是万做不到的。咱们有一码说一码,他这份本事,我看在朝廷上下,也没几个人比的上。将来我当了山东巡抚,也是按他的路子走,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既然王爷那里有令,咱们就得按令而行。再说,他这些事,是实打实的,不是咱们冤枉陷害,也不算对不起他。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检点,心太贪,手伸的太长,活该如此。大家加把劲,先把帐都算清楚,等将来,少不了列位的好处。”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邹秀荣带了几个人过来。她虽然遭遇了婚变,两只美丽的眼睛哭的通红,可是一过了年,就依旧咬着牙,每天坚持到这里来工作。今天她知道孙美瑶骑车,是以来的稍晚一些,却正与玉山等人撞上。
两下彼此通报,确认身份之后,玉山倒是很客气,命人将帐本拿给邹秀荣。邹秀荣以往在藩司衙门随意出入,是因为这里实际是由钱粮夫子夏满江掌管,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藩司护署,她可以代掌藩印。今天见来了真正的布政,就不好坐衙,拿了帐本就转回去。
等她转身离开,玉山的眼睛,却依旧跟着她,直到被厚重的木门,隔绝了视线。一名他从京里带来的长随,是知道自己长官脾性的,笑着上前打千“老爷,怎么,这么个老的,也有兴致?看年纪,怎么也得有三十岁了,再美,也过了港。再说,穿的衣服不男不女的……”
“你懂什么,姜是老的辣,枣是红的甜。这个岁数的女人,才最有味道。看她一身打扮,一准读过洋书,与咱们大金的大家闺秀,又是不同,别有一番风味。这女人又是自己选丈夫,又主动休夫,在山东闹的风雨不少,是个有泼劲的,真到了芙蓉帐暖的时候,那味道……你们给我查查,查邹家和孟家的帐,先把它们查个清楚再说。”
转过天来,毓卿上了火车奔京城,三部自行车则放到车厢里。她刚走不到半天,另一位不速之客,却是自京城赶到济南,让赵冠侯颇为意外。来的正是在京里炙手可热的赛金花,所带的,是她身边的小大姐,还有那个娘姨。
她在山东也是走熟的,一来之后不用通禀,直接到后宅去见苏寒芝,又逗弄着几个孩子玩。等到赵冠侯回来时,就看到敬慈正在赛金花面前卖萌,姑姑姑姑的叫个不停,又张着手,非要去亲那个小大姐。
见他回来,赛金花一笑“虎父无犬子,看你儿子,才多大,就懂得讨我身边小大姐的便宜。”
“这兔崽子,回头打一顿就好了。二姐,这个时候怎么得暇,到小弟这里来坐。这个时间,按说是京里生意忙的时候。过了年,衙门开印,各项事务多,外省有人等着批条,二姐还抽的开身?”
“抽不开也得抽,京里的生意,我要凝珠替我看着,小德张现在威风起来,地位已经不逊于当初的皮硝李。凝珠与他好,在京里很吃的开,我正好闲下来,到松江去看看老朋友。顺路同来的,还有一帮大老板们,这下都约到山东了。”
与其同车者,是赵冠侯特意请承振代为安排,邀集的京城梨园子弟乃至吃开口饭的爷们。
国丧期间,百日之内不得演出,这些吃开口饭的生计无着。名角大家靠着积蓄,典当行头,倒可开销,下面的学徒,就连生计都成问题。
赵冠侯一声令下,将这干人请到山东,由自己开饷负责吃喝,让这些演员颇为承情。尤其是下面那些龙套底包,人到山东,京城的家眷还有安家银子,就更是拿赵冠侯当了活菩萨。
问及原因,赵冠侯说的也很清楚“当初要不是靠着京剧,我就出不了站笼,做人不能忘本,这一行的人,跟我最亲厚,不能不管。”
赛金花对他这种不忘本的态度,也极为欣赏,两人说了阵笑话,等到用过饭,赛金花才道:“我这次来,其实是来给你通消息的。京里这个年过的惊天动地,很是出了几件变故,有些事,朝廷没有正式下旨意,但是事在必行,你要先有个准备。袁慰亭,要开缺了。”
原来,就在两宫治丧未完之时,京里的变化,已经很大。隆玉太后力主,要杀袁慰亭的头,给大行天子报仇。
这显然是个借口,皇后和皇帝的感情,从来没有深到过这个地步,其之所以要杀袁慰亭,也不过是对慈喜的拙劣模仿。想要效法慈喜当初联合恭王杀肃顺的故智,来一次宫变,杀掉握有实权的顾命大臣。
这个提议,得到了北府兄弟的支持,但是他们既缺乏决心,更缺乏能力。当日肃顺门下有肃门六子,但要么是与座主离心离德,要么是不掌实权的文士。袁慰亭门下,却有北洋六镇,力量远非肃门六子能比,其上,又有铁帽子亲王毅匡扶持,远不是北府几兄弟所能对抗。且当日杀肃顺时,有胜保大军示威,恭王调兵拿人,现在隆玉手上无兵可用,杀人实际是空想而办不到的事。
杀袁的想法连保密都没有做到,很快就泄露出去,随即就遭到庆王坚决反对。其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当日宫变,皇帝带头造反,反的是老佛爷,若是杀袁慰亭为天子出气,又置老佛爷于何地。
袁慰亭自身并无该杀罪过,隆玉太后只因个人好恶就要杀大臣,这也让朝廷的文武无法接受。如果可以因此杀袁,明日太后就能因此杀任何人。
是以,即使是和袁素有不对的大臣,这次也都站出来维护袁慰亭。张香涛本就是翰林四谏之一,虽然做了督抚,但是清流谏臣本相未改,听说此事之后,立刻到北府见承沣力争。而殷盛,也在朝廷里力保袁慰亭,他与普皇威廉交情莫逆,这个时候说话,朝廷群臣,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分量。
隆玉并非是慈喜那种有决断的太后,北府三兄弟,也没有恭王的手段。群臣表示出坚决的抵抗之后,他们就先退缩了,折中的处理意见为,以袁慰亭有足疾为理由,开缺回籍养病,免去一切职位。庆王虽然位子还在,但是因为保全袁慰亭的关系,与北府的人闹的很僵,权柄大不如前。
赵冠侯在京里,主要靠山就是庆王,其次就是袁慰亭。他的靠山如今一个倒,另一个不敢多说话,他的处境就很不利。
赛金花已经打听出来,承沣希望重新起复岑春宣为练兵大臣,以盛宣怀办洋务,对于赵冠侯,自无好感。其采纳了手下幕僚的主张,要上一道说贴,强调办宪政,首先就要军政分离。不能大臣既掌兵权,又掌民政。巡抚、镇统制只能择一而居。
赛金花这次到松江另有一件要紧的事做,可是给这个兄弟通风,也在其中。她很有些焦急的说道:
“你不管是选镇统制还是选巡抚,都很难做的长久。监国身边的幕友,与我的一个姑娘很熟,说的都是机密。按承沣的想法,既要把你调离第五镇,又要革去你的巡抚,最好是调到陌生的队伍里,当个军官,将来再慢慢炮制。好在现在他们弟兄腾不出手来对付你,你要先想个办法自救,总好过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听她一说,赵冠侯也就明白,为什么玉山敢动手了。想必是京里已经给他授意,让他设法夺取自己巡抚大印,为着日后易抚做准备。他冷笑一声“北府的兄弟,打的倒是好算盘,我却偏不要他如愿。固然是第五镇我不会放,山东巡抚的印,我也拿定了,不服气就碰一碰,看看谁狠。”
赛金花点头道:“你放心,姐姐一定帮你的忙。过年时我也没闲着,在京里拜访了几位公使和公使夫人。你的名字在租界里很好用,大家都肯认你。若是朝廷一意孤行,我们就请洋人出面。”
“那……暂且先不提。二姐的心意,兄弟我领了。我多问一句,二姐这次我看带了几个皮箱,那里是?”
赛金花脸一红“我不瞒你,那里是二姐这几年的家当。我这次是受朋友邀请,到松江干一趣÷阁大生意。若是真的发达了,今后就可以什么都不做,躺着享受。”
“二姐,你说的是股票吧?”
赛金花点点头“是啊,就是橡皮股票,你在京城里见过的。那五十两面额的股票,现在已经涨到三百两。将来还会涨,你说说,我能错过这么个好机会么?”
赵冠侯拉着她的手,紧盯着她的眼睛道:“二姐,你要做这生意,就不知道信不信的过我。如果信的过,我介绍人给你,你跟着她做。她说买就买,她说抛就抛,该进就进,该走就走,保证二姐发财。若是不发财,我包给你。”
赛金花嫣然一笑“咱们两个见面时,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是靠着你指点,为我牵线,我才有今天。你说的话,我肯定听啊,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就是。看来股票的事,你有兴趣掺一手,那我就先到松江为你打前站,等你到松江时,咱们姐弟联手,杀他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