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整座蓬莱岛都感受到了东海龙王的愤怒。
岛屿方的天空密布阴云,仿似黑夜提前到来。炸雷一个接一个不停歇地响,好像这位东海的主人在怒吼。
实际的确在怒吼——是在自称共济会使者的黄冠子所在的庭院。
“……他是这样对我说话!!”东海君挥舞着手的那张法纸,头发披散、衣襟敞开。似乎唯有如此才可发泄心怒火,不叫它们将自己焚毁,“一千年!!谁敢这样对我说话?!好大的胆子!!明月夫人——可还在我手里!啊呀呀呀!!气死我了!!”
黄冠子把手抄在大袖里,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凳。运起神通,护住自己身周三尺地,好叫此处不落得像别处一样的下场——覆盖地面的青砖早被震成粉末。庭院遍植的竹木也化成灰烬。他身后那件竹舍亦被摧毁,其只有那么三四件他带来的法器幸免于难。
这庭院仿佛刚经历了天火,到处都是余烬。
他沉默不言。是因为知道没什么言语能开解眼下的东海龙王。世俗间的帝王在东海龙王的权势面前不过相当于一路诸侯……而这样的人物,却被人狠狠训斥,更是在被喊了“滚”之后……
真的乖乖地走了。
发生这种事,这位玄境大妖魔的反应已算是克制了。只摧毁了这庭院而未摧毁整座小岛,真是当得起一个“隐忍沉静”的美誉啊。
黄冠子的眼神没在看东海君,而是在看他手那张纸。
东海君只说李云心叫他把这张纸交给明月夫人,却总不说写了什么。不过不要紧,他已经看清了——写的是,“知不知”。
既看到了,由着东海君又狂怒一会儿。
才伸手小心地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君,那么到了如今,更不能犹豫了。”
“依着李云心说的做吧。”
东海君猛地停住身子,一张发青的脸转过来看他。身边缭绕的火气兀自翻腾不休,倒像是刚从火海里走出来。他瞪圆了眼睛,原本可称俊美的面孔都略微走形:“依着他说的做?!做什么!?滚吗!?”
黄冠子并不畏惧他这可怕的模样。而是耐心又认真地说:“我从前和君说过李云心的本领,叫君要小心些——”
东海君猛地皱起眉:“你在怪我?嗯?在怪我不小心?嗯?”
黄冠子摆摆手:“事到如今谁对谁错有什么重要的呢?只是说经过了这些事,君该知道只有我说得少了、君看得轻了,却的确没有他李云心本事不济的道理。”
“几天前君回来和我说了这件事,我说,先依着他。与他合作,最后再杀掉他。”
“但——没有旁的意思——君说再等几日考虑考虑。结果是这么几天的功夫,他杀死海许多大妖魔,又添了个帮手……这帮手,我从前对君略微提过。但没想到真有胆来海——”
“略提过!”东海君恨声道。
可再没说旁的。他身边缭绕的火焰慢慢平息,于是天空当的阴云慢慢散去,电光也慢慢散去了。如同往常一样,这位东海龙王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空的灰与烬慢慢落下,在他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
黄冠子将语气也放缓了些:“那如今再给君详细地说一说。”
“这红娘子,是陆庆国洞庭湖,洞庭君的女儿。乃是洞庭的公主。洞庭里,当初封印了一半的龙魂。这龙魂用作阵眼、镇压被封印的太金鹏。”
“洞庭君往海来之前,将那一半的龙魂炼化到红娘子的身子里。她又在云山得了种种遇,魂魄与龙魂融合了,有了强大的力量。要说这力量有多强……”
“君要知道,真龙当年化出了一半的龙魂之后,又用余下的一半化了陆的龙子。剩下的,才是如今的真龙。”黄冠子仔细地看东海君的脸色,“李云心得到这样的帮手,已经难以对付了。从前他是孤身一人,咱们可以想些别的法子。如今么……”
“君,应了他吧。借助他的力量,做成咱们自己的事。一切圆满之后,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君尽可以再发怒,然而冷静下来之后……该做事了。”
东海君怒目圆睁,看着黄冠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的法纸一扬:“这个呢?什么意思?”
“李云心的父亲是木南居的人。他降生之后其父一直有木南居的使命在身,将他当人质查看的。其母……明月夫人,虽然也略知些详情,但将他作为人质一则应该是不清楚的。依我看,这三个字是在问明月夫人知不知那件事——君此前说……”
东海君脸的怒意便也慢慢地消散了。他渐渐舒展眉头,将纸拿到面前又看了一遍,叹口气:“原来果真如此……”
“当初明月夫人来了这儿,说要去见真龙,说是为了她的什么儿子——是应在这面。唉,可见真龙与李云心……”
黄冠子看着东海君。眼忽然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说:“君……难道不知龙岛的秘密?”
“嗯?”东海君皱眉,“秘密?”
此时东海君既已收敛了怒意,黄冠子便将身周的禁制撤去了。
他站起身、微微低头。若有所思似地踱了几步,才道:“我有一事。从前没有同君讲,是觉得多说无益,反而可能叫君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但如今既然涉及到李云心,要问君想不想听了。”
东海君急起来:“先生,有什么秘密不早说?你说、尽管说!”
黄冠子停住脚步,看着他:“君可知星界、幽冥?”
东海君一愣:“星界……乃是天人的居所。幽冥?先生指的是哪一个幽冥?”
黄泉森罗、阴曹地府,都可以称作幽冥。这个词儿的含义极多,但东海君意识到黄冠子所说的应当是特指的某个含义。
果然。黄冠子的脸色凝重,沉声道:“君该听说过,黑白阎君乃是星界天人犯下大错、被发配到人间做森罗之神的传闻。”
“天人居住在星界……与之对应的,便有幽冥。遭到贬斥的罪神被发配去幽冥,在那里遭受折磨。而星界当的主宰是天人,幽冥当的主宰便是幽冥地母——幽冥地母乃是太古以来之神,与星界天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犯下罪过的天人被贬斥到那里与幽冥地母相争……只有将地母杀死,才可重回星界。”
黄冠子顿了顿:“幽冥界的入口,便在龙岛。真龙,是镇守那入口的。”
东海君的脸慢慢浮现出狐疑之色。他打量着黄冠子:“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黄冠子不动声色地说:“不但君未听说过,世也没几个人听说过。君倘若不信我,可以听我往下说——可知……我此番来,除了为那李云心,还为了什么?”
东海君重新皱起眉:“先生的秘密和目的也未免太多了。”
黄冠子一笑:“东海君不是也有秘密么?你我相处这样久,不求彼此坦荡,但只要互惠互利足够了。”
“除了李云心,我也还是为了那幽冥的入口。”
“我共济会从前的长老们在云山——据说都是天人转世。”
“但云山一役,他们竟抛下我们。玄门修士与妖魔联军对战的时候,天忽然降下火雨……许多人说是李云心用乾坤子母仪引动地气使出来的手段。可我知道那是长老们的手段。他们为了达成目的,不理会咱们的死活……呵呵。”
黄冠子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仿佛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原来咱们用心做事这么多年,只是随时都可以抛弃的棋子罢了。共济共济、同舟共济。到头来却是一句假话……那别怪我们别的船。”
东海君对黄冠子的来历向来有些兴趣。也可以说对共济会很有兴趣。但黄冠子平日里口风很严,轻易不吐露。但如今竟然说了这么一堆,终于叫他提起劲儿来了。
他好地问:“别的船?譬如东海这条?”
黄冠子一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东海这条船还不够大。我们……哼,也想要弑神。”
东海君疑惑地皱起眉。但很快舒展,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长老们如果真是天人转生,来自星界。凡人将星界的天人看作神,可我们如今知道他们也会怕、也会使用些阴谋诡计。那么他们的力量未必不能为我们所得……玄门数万年修行,有成飞升的圣人不过数百。可我们如果可以找到去星界的法子,也许再用不着修行可以……”
东海君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去星界的入口你们不知道在哪里,但知道去幽冥的入口在哪里。于是想要到幽冥去,找到那些被贬斥的天人。从他们的身得到些消息,再为你们所用。”
他摇摇头,似乎黄冠子所说的事情已经叫他忘记了方才的愤怒:“但你们怎么知道,自己有法子对付幽冥里的那些神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幽冥里又有那么多被贬斥的天人都没法对付的幽冥地母……哈,先生,你们都不知道幽冥里是什么模样。”
“如果都是光芒与火焰、无尽的虚空呢?”
黄冠子微微一笑:“正因为不知道才要去试。如今是第一步。我想要辅佐东海君成为海唯一的龙王。如此我们才有可能接近幽冥的入口。一旦我们成事了、得到幽冥里神的力量,不但可以报复云山的那些长老,也可以同君分享这种力量。”
“但一切的前提是……君得保住性命,做成大事。”他站起身,严肃地向东海君一拱手,“君,做出决定吧。不要因为一时意气,丢掉将来的许多东西。”
东海君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唉。前几天,我甚至生出过留李云心一命的心思。但如今……我可以答应你。可事成之后李云心必须死。他今天做的事,必须付出代价。”
黄冠子点头:“这些都是小事。”
东海君又看了一眼手的信:“这个?”
“这是君的私事了。”黄冠子笑起来,“我一个没家的人,哪里能出主意。”
大妖魔叹了口气:“唉……你们人的心啊……”
……
……
东海君离开黄冠子所在的庭院,又往明月夫人的居所去。
他一路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薄薄的法纸给她看。但最终走在长长的虹桥的时候,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停在桥头,没有踏岛屿。手略一发力,法纸便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起,直往密林深处去了。
他没有走开,而是运起神通、静立着等待。
约莫一刻钟之后听到哭声。即便努力压抑还是瞒不过玄境大妖的耳朵。他不安地皱了皱眉。犹豫再三,想要走到密林去。
但此时忽然听到桥那头有人呼喊。他转身一瞧——正是他殿外的小校。
“君!”小校压着声音,远远地喊,“有个人自称是共济会的使者,要求见君。”
东海君一愣。随即用四步走过长长的一座桥来到小校面前:“什么?”
小校往北边看了一眼:“小的也纳闷儿。”
“前天又往宝瓶湾去,去那儿带人回岛来。这一回带三十来个……刚才这群人一进岛,有个人好大胆,跑到我跟前对我说他是共济会的使者,要求见君。”
“小的知道咱们岛北边已经有了位共济会使者……这才赶紧来报君。”
东海君慢慢地皱起眉。沉思一会儿:“带他见我。”
东海君在南边见这位“使者”——南边有一座码头。从前被送岛来的凡人们在这里下船,且暂时在这里容身。于是容身处慢慢被建立起来。起初是几间低矮的棚屋,然后变成一条小街。再往后人渐多,小街变成街道,最终成了如今的一座小镇。
许多年下来,镇也有几代、数千人了。
东海君兴致好的时候,会化身凡人来到这镇走。
他与小校在镇的一间大屋内见到“使者”时,这个胖胖的男人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鄙人武家颂。是来自共济会的使者。来拜见君,是为救东海君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