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连连番打击,阿宝已经连悲伤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丁海食和奇叔处理好木莲的身后事进书房。
邱景云、曹煜、三元知道他们有要事密谈,识趣地起身告辞。
印玄本来也要走,却被阿宝拉住了。
印玄毫不犹豫地坐下。
“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宝的脸平静得就像他身后的墙。
印玄坐在他的身侧,肩膀与他轻触,虽然没有说话,却将支持表达得淋漓尽致。
丁海食慢慢地坐下来。经历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他似乎一下苍老许多。“你说过,我欠你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告诉你的,但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力量保护你们。”
阿宝皱眉道:“你是说尚羽?”
奇叔接口道:“他是其中一个。”
神兽尚羽只是其中一个?
阿宝瞠目结舌。倒是印玄依旧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来一个尚羽和来一打尚羽都是一个价。
丁海食看他神情,以为吓到了他,解释道:“这只是个猜测,具体还没有任何证据。”
阿宝道:“说故事抛悬念是很好,但吊胃口就不好了,该出口时就出口啊,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还是直说吧?”
丁海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日记静静地翻开了第一页,手指轻轻地摩挲纸张上方,好似陷入回忆之中。
“这要从你出生那天说起。你的预产期是五月,可是到了三月三十一日晚上,你就吵着要出来。你母亲进产房,我在门口等,一等就等了三个多小时,到凌晨两点才出生。我很高兴,太高兴了,我不停地发短信给朋友,向所有人报喜,完全不管那时候已经是半夜。我很快收到了第一条回复,来自吉庆派潘掌门,他的回复很简单,八个字,己巳丁卯辛卯己丑,你的生辰八字,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丁海食脸上的喜悦一下子不见了,转成重重担忧,仿佛心绪已经沉浸在故事里,“善德世家受神灵庇佑,子子孙孙的生辰八字向来阴阳调和,不受鬼侵,不受妖扰,你这样的情况前所未有。我立刻请吉庆派潘掌门为你卜卦,潘掌门很快赠了四个字,尸帅之材。”
阿宝记忆的恢复包括丁瑰宝利用他身体所做的各种事,因此对尚羽说他是尸帅好材料这句话记忆犹新。
“尚羽炼制僵尸的事我虽然有所耳闻,却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和我的孩子扯上关系。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了你的出生年月,几次三番派人寻找善德世家的下落,我和你母亲担心有一天你会落到他身上,变成他手里的僵尸傀儡,只好再请潘掌门帮忙。潘掌门介绍我们认识了印玄前辈,我们商议决定,让你夭折。”
阿宝道:“假死?”
丁海食点头,“尚羽太强大了,如果他出手,我们完全没有胜算。为了保证顺利瞒天过海,印玄前辈找来天地无主孤魂当你的替身,又将你的魂魄锁在身体中不受召唤,前后耗了将近一年时间,总算让尚羽相信你真的死了。之后,为了隐藏你纯阴体质,前辈建议让你拜入御鬼派司马掌门门下。”
原来他一出生就有那么多人为他操心。怪不得祖师爷刚见面就对他另眼相看,主动帮忙不说,后来还直接让自己跟在他身边,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就近保护吧。
……
原来不是一见钟情啊。
阿宝感动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小小的失落。
丁海食手里的日记翻了好几页,每一页他都看得那样用心。那时候虽然担惊受怕,但有阿欣在他的身边,恐惧中总有着希望,对他来说,比现在要幸福得多。“等事情差不多风平浪静,我们一家人偷偷会面,甚至让你回岛上住一阵子。”他放纵自己沉浸在过去余味中,“你记得吗?那时候只要你回来,家里就像过年一样。”
阿宝仰头,用力将眼泪逼了回去。
不是没有埋怨过父母把自己丢给师父不搭不理,过着连姓都不能透露的日子。有一阵子,他听别人连名带姓地介绍自己而自己只能阿宝阿宝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但是每次看到父母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抱怨和怀疑就变成了愧疚,促进自己更努力地修炼法术,梦想能尽快出师,早日一家团聚。可惜这个梦想在他母亲过世的那天起就破灭了。
丁海食手里的日记也翻到了这一页,“你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那些年,我在外东奔西跑,是木莲在她身边照顾她。木莲是你母亲的义妹,又是火炼派弟子,我很放心。”
阿宝吃惊道:“莲姨是火炼派弟子?”
丁海食道:“她说和火炼派劳掌门不和,所以留在岛上不愿回去。”
阿宝突然觉得这个故事里的自己很渺小,看似占着重要地位,却徘徊在边缘,就好像武侠里的武功秘籍,说重要吧的确是无比重要,却只是一样道具,剧情的发展和转折都与自己无关,连人物都只看到最肤浅的一面。
不是不理解父亲的做法。那时他太小,即使告诉他也只是增加他的心理负担,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可心里依旧懊恼和失落。
“后来你母亲病得越来越重,我千方百计地请来潘掌门,求他为我破例。”丁海食低头,命运纠结的痕迹在他的眼睛一览无遗,喃喃道:“那一刻,我几乎成魔。”
阿宝愕然抬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在记忆中,父亲总是在各个领域扮演着极度完美的角色,悲天悯人,疼爱妻儿,温文有礼。成魔这样的词怎么会出现在父亲身上?可看着丁海食眼底深处的悲痛,他信了,信了父亲在完美表面下那痛不欲生的狰狞伤口。
“在我再三哀求之下,潘掌门答应为你母亲算命。他算的是你母亲的寿命……”丁海食捂着额头,“他说过,这是命运原来的轨迹,如果有外力的作用,也许会改变。我发疯似的做慈善,事事亲力亲为,我不停地祈祷,不停地期望,希望改变你母亲的命运,就能让她好好地活下去。”
丁海食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又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数不清的疲倦从他的发梢甩出来,好似他随时会垮下去一般,“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善德世家的使命。我曾经叛逆地离开这个家,却遇到了阿欣。我回来是因为我想给她最好的,我是个自私的人,根本配不上善德世家四个字!结婚之前,除了维持善德世家主持和参与的几个慈善机构之外,我其他时间都给了她。所以阿宝早产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是善德世家的罪人,如果不是我,善德世家气数不会尽,善德世家气数不尽,阿宝就会受神灵庇佑,就不会在纯阴之时诞生!可惜大错铸成,我再怎么加倍弥补也没有用!”他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悲痛,“可是我不明白,错的是我,为什么报应在我身边的人身上!我多么希望死的是我,我多么希望纯阴之体的是我!”
“不是的!”奇叔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激动道,“这一切都是命运早就安排好的,与老爷无关。”
阿宝吸了吸鼻子,抓起印玄的袖子用力地抹了抹眼睛。“爸爸!”这是近几年来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喊出这一声,声音却哽咽了,“我不怪你,妈妈也不会怪你。我们都爱你。”
丁海食抬头,发红的眼睛闪烁着眼泪,默默坐了好久才抹了把脸道:“可惜,我再怎么努力都不能改变你母亲的命运。”
在既定的命运面前,人力显得那样渺小。人定胜天,听起来豪气干云,做起来却像愚公移山一样,能成功才是神话。可神话是神的领域,对凡人来说,遥不可及。
阿宝想象父亲当时所承受的压力和绝望,越发懊悔起自己的莽撞行径,想出声安慰又觉难以启齿。幸好丁海食继续说了下去,“到最后一个月,我决定赶回去陪着你的母亲。可是那时候,却传来你母亲的噩耗。”
阿宝颤声道:“是莲……”姨这个字却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丁海食道:“因为知道你母亲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当时并没有怀疑有人做了手脚,只是以为和你提前出世一样,又被命运捉弄了。我那时候陷入了极度疯狂之中,所以听阿奇说你想让母亲还阳,就想到不久之前拿到的一样宝物。”
阿宝道:“盘古令?”
印玄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丁海食不再看日记,其实日记对他来说根本没有用,那些事早就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他的灵魂,他身体的每一处!
“我让阿奇故意透露出盘古令的秘密给你。我和阿奇都没有法术,只有你能用它救你母亲回来。”
阿宝疑惑道:“后来不是……被爸爸打断了吗?”
丁海食仰起头靠着椅背,沉痛道:“因为我很快知道,我又犯了错。”
阿宝糊涂了,“我的确在地府看到了母亲。”
丁海食道:“这是一个阴谋。木莲和你母亲的相遇,我拿到盘古令,你母亲提早离世……这一切都是别人精心安排的阴谋。”
阿宝想不通,“目的是什么?难道说,让我们家……家破人亡?”
奇叔见丁海食情绪激动,主动将话题接过来,“少爷拿着盘古令进入地府之后,老爷一直很担心。正巧接到潘掌门的电话,老爷就把这件事说了,还请他为你占卦,谁知潘掌门说这世上只有一面呼神唤鬼盘古令,在印玄前辈手里,还马上向前辈印证了此事。”
印玄想了想道:“的确有。”
奇叔道:“老爷立刻想到这是个阴谋,非常担心你的安全。潘掌门交游广阔,立刻请了两位朋友开坛做法,将少爷从地府叫了回来。可惜晚了一步,回来后的少爷被厉鬼煞气缠身,性情大变,老爷和潘掌门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完全去除煞气,最后只能动用噬梦符将少爷的记忆吞噬。只是少爷怨气太重,硬生生将魂魄一分为二……唉。后来的,少爷都知道了。”
阿宝道:“这和莲姨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她害妈妈?”
奇叔道:“把你送走之后,老爷着手调查此事,原本是想查清假盘古令的来历,谁知无意中查出木莲与送盘古令的农庄有往来。我当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将木莲送给老爷的食物拿去偷偷化验,才发现里面竟然放了慢性毒药。有时候是牛奶,有时候是水果……防不胜防。”
阿宝震惊地瞪大眼睛。
奇叔道:“这种毒药少于一定剂量不会置人于死地,只会侵蚀人的神经,让人渐渐变得痴痴呆呆。如果用量太多,就会在短期内让人神志不清而死。”
阿宝失声道:“妈妈!”
奇叔悲痛地点头道:“是的,我和老爷都想到夫人的提前离世。”
阿宝拳头握得死紧,对木莲的最后一丝亲情和仰慕都随之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被欺骗的愤怒和仇恨。他深吸了口气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让她一直逍遥法外?”
“老爷当时想去找木莲算账,被我劝住了。”奇叔道,“那面盘古令虽然是假的,但它的确能号令鬼差,光凭木莲绝对不可能做到,她背后一定还有人。那个人一心一意针对善德世家,心思狠毒,法力强大,我和老爷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尚羽。”
阿宝恨恨地咬牙,“就是他!”
印玄皱了皱眉。
奇叔眼角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他,所以他眉毛一动就被发现了,“印玄前辈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印玄道:“不像尚羽的作风。”
阿宝正处于极度愤怒的情绪当中,闻言想也不想地斥道:“坏人谁没个两面三刀的本事!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猪头才信他!”
说完,室内诡异地静了。
印玄静默不言。
话是奇叔问的,场子只好他来圆。他干咳一声道:“刚开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但如果真的是尚羽,他知道阿宝少爷没有死,就在司马掌门门下学习,以他的能力要抓走少爷实在易如反掌,没必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阿宝刚刚是在火头上,回神才发现自己骂了印玄,又是心虚又是忐忑,想道歉又一下子拉不下面子,只好缩着脑袋,却不敢随便接话了。
印玄感到贴着肩膀的热源挪了开去,和阿宝的位置中间空出一条拇指长的缝隙来,不由抿了抿唇。
奇叔又道:“我和老爷翻来覆去地分析对方的目的,发现无论怎么分析都是冲着少爷来的。先让夫人在老爷外出期间过世,造成少爷对老爷的不满,再提供一面假盘古令让少爷冒险进入地府沾上厉鬼煞气。还有,木莲给老爷的食物里虽然有毒,但是给少爷的食物却很干净。那时候我们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尚羽,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最终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不揭穿木莲,暗中争取时间在岛上布置足以克制尚羽的阵法,等确保能够保护少爷了再说。只是辛苦老爷每次吃完木莲送来的食物后还要吃解药。”
阿宝知道丁海食做得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两只手不停地擦眼泪,闷声问道:“难道她一点都没发现?”
奇叔沉默了会儿,才道:“发不发现,都已经不重要了。”
阿宝除掉了身上的煞气,恢复了记忆,岛上的阵法已经布置完成,时机成熟,他们已经不需要再忍下去。
“她有没有说幕后主使是谁?”阿宝相信木莲住在风吹草动闻铃阵中的木屋绝不是巧合,木屋着火更不是巧合,父亲和奇叔一定是做了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将她关起来审问,所以才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