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九月菊花(1 / 1)

但是,无论雪姨她再怎么百思不得其解,这日子照样还得要过下去的,没过多久,哑巴果然如她所愿的上门提亲来了,但是很明显,他对金姐并不是百分之一百的满意,一是因为年龄,二是因为金姐的脸蛋,三是因为雪姨的家世,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哑巴他现在根本就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结婚。

不过这却正如金姐所愿,至少自己的过去,那美好而又痛心的关于一个女人青春的一点点可怜的回忆,从此以后就可以彻底被掩盖住了,她现在可以放心大胆的肯定,那个哑巴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现她现在其实已经根本就不是一个黄花姑娘。

那说起来倒是挺值得庆幸的,至少比三十岁了还真正是一个黄花大姑娘的女人要值得庆幸的多。

然而即使如此,他们的婚礼也无疑是很简陋的,几乎没有来贺喜的,雪姨的两个兄弟,因为房子从此没有了指望,索性与雪姨就此断了来往,至于哑巴,他的兄弟怕是赶早的就着急着要将他打发出门,所以也没来贺喜,街坊邻居也没有来,雪姨家毕竟是很寒苦的,和她结交,好不好的倒可能会沾染上一身的晦气。

这似乎是个不祥的预兆,预兆着金姐的后代日后迟早会成为一个连井里的水也不许吃一口的人,这在槐树岭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不过毕竟对一个女人,结婚了,就是不一样,生活有了目标,也就有了希望,婚后的金姐已经早就兴致勃勃的为未来打算起来了,她梦想着有一天可以盖一栋很大的房子,买一些时髦的家具,最好是可以和别人家一样,也能买上一台大大的电视机看,还有,有了孩子以后,要好好让孩子念书,上大学……

想到上大学,金姐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子隐隐作痛的杵了一杵,上大学,要是真能有一个上大学的男孩子该多好啊……

那是金姐这一生中至死不渝的一个痛,很多年前,那个上过大学的男人……

所以,不由自主的,在结婚几个月之后,金姐每天都要胆战心惊的用手抚摸抚摸自己已经日渐隆起的肚皮。

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有儿子了,哑巴显然很是高兴,也许是装出来的,因为谁也不知道金姐肚子里装着的到底是男是女,但是好像,因为一家最好生一个这个政策,哑巴他压根就没往女孩那方面去想,这让金姐在肚子越来越大的日子里头,压力大的经常胡思乱想。

几个月以后,孩子出生了,还真是个男孩,哑巴高兴,金姐也高兴,但是其实哑巴永远也不会知道,金姐她为什么会那么高兴。

哑巴给孩子取名叫英雄,甄英雄,说实话,自从爹娘死了,要是没有这个孩子,怕是他连自己都要忘记自已原来姓甄了。

雪姨也很高兴,虽然孩子是姓了哑巴的姓,但是毕竟还是得在自己跟前养着,那和自己的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全家人急急忙忙的四处借钱和布票,要赶着给英雄做几件新衣裳,一个新生的婴儿永远是可以给一个家庭带来刻骨铭心的欢乐和希望的,但是至于是什么希望,那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知道。

和婚礼一样,不管是三天还是满月,一样还是不见有一个人来贺喜,不过这反倒让金姐开心,她猜想是那些生不出儿子的人嫉妒她了,因为只生一个好的政策,她似乎是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被人嫉妒的美妙滋味。

但是渐渐的,雪姨却开始不开心起来,孩子毕竟是姓甄啊,这让她将来死了以后,怎么有脸去见她那个死去了十几年的男人。

其实照理说,她那个死去的男人现在早就该投胎去了,现在是新时代了,孩子不管姓什么,以后都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和她男人根本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人家是为了给社会做贡献才生出来的,才不是给她和她男人传宗接代的工具。

但是,那只是说说而已,不仅是对雪姨,即使对金姐,那也仅仅只是说说而已,她还是希望能再生一个孩子的,毕竟从生孩子的本质上来说,还是为了老了以后做准备的,既然如此,那两个,自然是比一个安全。

金姐于是开始想办法,绞尽脑汁的开始想办法,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十个月以后,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哑巴也不太在意,雪姨就趁机给孩子取了金英菊这个终于可以让她心满意足的名字,不过在金姐看来,这却不是个十分吉利的名字,因为菊花开在秋天,说穿了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反正不像是大富大贵的命。

现在唯一大富大贵的就是哑巴,想不到他这样的男人竟然也能有儿女双全的一天,虽然在槐树岭,这并不值得任何人羡慕。

金姐很快就知道那是为什么了,为什么自己有了儿女双全的一天却再也招不起任何人的嫉妒,因为她发觉到她的日子是真的开始艰难起来了,结婚之前原本没尝过挨饿滋味的她,现在却时时要提防着挨饿的危险。

因为她嫁了一个老实人,一个一辈子也不会打女人的天下第一的老实人,那不知道是金姐的幸还是不幸,在那个连卖茶叶蛋都能卖成暴发户的年代,她的男人,竟然可以手捧几十个硬币趴在床上数数,一,二,三,四,他竟然整整数了一夜,才将那几十枚硬币数个清楚。

哑巴不是能赚大钱的人,金姐知道,但是既然不会赚钱,那总该会花钱啊,金姐抵死也忘不了哑巴用给全家买食物的钱给英雄换了一辆小汽车时脸上那傻傻的笑容,她急得她当初简直是气急败坏的质问哑巴,“吃的呢?我让你买的吃的呢?”

她看见哑巴嘻嘻的笑着往床上一指,“你看,”他嘻嘻的笑着看着她说,“电动的,还在床上跑呢。”

金姐因此而恨透了哑巴,顺便的也恨起了他的孩子,大金和小金,趁着孩子还不会说话,她将她们抱在怀里使劲的摇晃,一直摇晃的他们大哭才肯罢手。

雪姨急急忙忙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怎么了?”她心疼的看着孩子,“快抱起来,是不是饿了?”她颇有经验的提醒金姐。

“嗯,是饿了,妈,”金姐抱起孩子没好气的说,“整天就知道哭,像宰猪似的,就怕长大了,还不如一头猪值钱呢。”

是的,在金姐看来,养孩子是个非常让人不安而又恐惧的长远投资,至少十几年里,是见不到一分回报的,尤其是英菊,这个从一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她叫做英菊的女娃,她早晚是要嫁人的,不管是嫁给谁,反正这一辈子也不敢指望着她能为家里做出多大贡献。

所以从此以后,英菊的伙食标准明显的下降了,一连几个月,竟然连奶粉都没有沾嘴,雪姨急了,悄悄的背着金姐给英菊准备了几袋奶粉,因为怕金姐发现,全都暂时寄存在了九哥家。

九哥是九叔叔的儿子,自从九叔叔死了,他就变成了一个孤儿,虽然可以在亲戚家里混口饭吃,但是到底是从来也没吃饱过,所以为了吃饱饭,他几乎什么都干过,最常干的就是给死了爹的人家去当儿子,替主人家去哭丧,因为真正的儿子,在爹爹死时,是从来也不会哭的。

但是即使这样,生儿育女,子孙满堂,依然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活着的人今生最大的福气。

人活着总要有个希望,对大多的人来说,钱和孩子其实就是他们此生来到这世界上的最大希望。

这希望在金姐眼里曾经是遥不可及的,尤其是金钱,只可惜他们祖祖辈辈姓金,祖祖辈辈却连金子的影子都见不着,她是个生下来就一无所有的人,至少在槐树岭里,任何一个女人,出生的命运似乎也都要比她好些。

爹爹已经是死去十几年的人了,依稀还记得他当年在大槐树下抽旱烟的轮廓,听娘说爹爹是个傻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是不聪明,不然也不会整天在大槐树下唱歌,唱的什么金姐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因为唱歌,她和她娘经常的躺在家里饿肚子。

爹爹是个爱唱歌的疯子,或者是傻子,但是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喜欢唱歌而却没有人容许他唱才疯的,但是最大的可能,据金姐猜测,大约应该是他当年极喜欢唱歌而槐树岭里却没有人喜欢听他唱歌才变成傻子的。她一直为自己拥有一个自以为唱歌还能当饭吃的傻瓜爹爹而无法消解的耿耿于怀,她的心目中的爹爹本应该是每天拼命挣钱来养家糊口的。

她将自己如今的不幸全都归咎在她那个不合格的爹爹身上,是他让她一生下来就不如旁人富有而受人喜欢和尊敬的,是他让她没有资格和她最中意的一个男人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的,即使她现在在槐树岭被人不当人,被无冤无仇的街坊四邻肆无忌惮的往脸蛋上抽嘴巴子,也仿佛是他造成的,其他女人生下来就有的东西,凭什么她却要那么辛劳努力的才能勉强得到?

这些永远也掰扯不清的为什么是金姐每天夜晚在被窝里即使蒙着脑袋也忍不住要从头到尾翻腾一遍的道理,她总感觉她终究会有掰扯清楚的时候,但是夜晚的时间对一个掰扯问题的脑袋过去的总是非常的快的,东方的天际隐隐发白的时候,新的一天眼看着就又要开始了。

雪姨往往是槐树岭最先起床的人,她老了,自从饺子馆关门以后,她在槐树岭的地位与日俱降,肯凑近了和她说话的人已经渐渐的绝了迹,她如今经常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坐在槐树底下,用手绢包一包南瓜子,就那么安静的嚼着,一粒南瓜子在她的嘴里,据说是可以嚼到太阳落山。

她的脑袋现在有些糊涂,但是还能记得几个熟人,九叔叔死了,水蛇腰听说也已经下不来床了,四姥姥呢?昨天好像还听见她趴在街上和她的几个儿子吵架,她气愤辛辛苦苦带大的儿子们却不养活她,指天发誓要“好好活着,”绝不让那几个没良心的有一个死在她后面。

她的气愤是有理由的,在她小的时候,是亲眼见过将活人绑在柱子上千刀万剐的,虽然一转眼间,小汽车都满街跑了,但是除了她的儿子,这条街上,哪怕是有一天跑满了飞机,也和她这个老太婆是没有一点关系的。

她至今还是一个只为吃饭活着的人,虽然槐树岭的人活着,几乎都首先是为了吃饭。

雪姨在朦胧中影影绰绰的看见有两个轻浮的人影从她眼前走过,估计着是四姐和七姐,她眼看着她们从她跟前溜达过去,她说话了,她们没听见,她们说话了,她也没听见。

“这老太太身子骨倒还挺硬朗,”四姐说。

“老头子死了,前头等着她呢。”七姐嬉笑着,她走过去了,后头跟了一溜的花生皮。

雪姨在花生皮跟前一直坐到了太阳落山,那本是一家人最恐惧的时刻,夜幕中的房子黑漆漆的像是一口棺材,把人的一辈子都装进去的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金姐在黑暗中狠狠的拍打着喘粗气的哑巴,很怕他突然死了,但是他永远活着,她这一辈子似乎也别指望看见金子的影子。

两个孩子长大些了,有一点迟钝,即不会叫叔叔,也不会叫舅舅,金姐气的狠狠的掐了两个孩子一把,白便宜他们省下了压岁钱。

然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因为两个孩子的不懂礼貌,金姐又接连损失了新年,春节两笔最可观的压岁钱。

事实上自从儿女双全以后,金姐的家里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主动上门了。

日子看起来仿佛是越来越过的艰难,但是,就像是雪姨说的,那都是暂时的,乡村不比城里,孩子们稍稍长大一点就可以赚钱的,从前在旧社会的时候,八九岁的小丫头就可以去给人当使唤丫头了,更何况现在是市场经济,养孩子再怎么说也是不会赔钱的。

金姐因此而牢牢记住了雪姨的话,每天都充满希望的注视着枕头上躺着的一天天渐渐长大的婴儿,“再过几年,就可以赚钱了,”她心里默默的安慰自己,那情形就像是十几年前默默的看着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小猪一样,每天总是迫不及待的抱上秤去秤秤分量,长够一百斤了,就可以拉出去卖了。

但是很快的,金姐就又莫名其妙的看着两个婴儿熟睡的身影越发的焦躁不安起来,她的焦躁是因为她的不安,她不安的发觉到孩子与猪的巨大差别,她在饲养一只小猪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么劳累过,至少不必要因为别人家的猪的饲料高级又精细而感觉到难过,感觉到仿佛是自己亏待了自己的小猪。

当然,她那时也从来没有因为别人家的猪长的比自己的小猪活泼可爱而感觉到深深的嫉妒和无奈,但是现在,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奶粉高级,她就恨不得要抽自己一巴掌,看到别人家的小孩粉雕玉琢,她就恨不得要在两个轮廓黝黑的婴儿脸上一人抽一巴掌。

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自己比不上人家,虽然她生来就是处处也比不上人家。

她现在将自己一生的希望都已经寄托在枕头边的这两个婴儿身上,看到他们熟睡的身影,她忍不住恨恨一笑,暗暗发誓,如果这两个孩子将来比不上人家,那她现在就恨不得将他们一起扔到下水沟里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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