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我食堂,位于京都向鸟羽,临近鸭川。
营业时间:周一至周五晚上7点至凌晨2点。
现有就餐卡位10个,提供餐饮服务,服务群体:有趣的人和妖。
苏我梨衣经营这家小小的食堂,已超过了三百多年时间。
如果可以的话,她会一直经营下去。前提是,每隔百年换身份卡时不要出什么差错。
七月八号这一天,苏我梨衣清理完食堂的卫生,做好了开店的准备后,开始坐在吧台上发呆。
门外下着大雨,青石板上映着灯笼里透出的破碎暖光,门前栽着的几株桔梗花,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
夜雨触花,这景致令人感到哀愁,苏我梨衣随手打开播放器,随机播放了一首歌。
[悲伤沉睡之时。]
[月光如常,照耀零丁秘密。]
[真是可怜,未曾知晓。]
[就如同麦穗干枯。]
[谁人知晓那被掩盖的花朵之名。]
悠扬的乐声中,到了晚上七点,门帘被掀开,有位老熟客走了进来。
“晚上好,苏我小姐,今天的雨真大啊。”
黑木把伞搁在玄关上,抬脚走进店内。他是一名古文教师,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样貌白白净净的,自带一股书卷气。
“是啊,雨很大。”苏我梨衣从吧台上递了一块干净的手帕给他,“今晚要吃什么?”
“老规矩。”
“一壶梅子酒,一份烤秋刀鱼,黑木先生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苏我梨衣从吧台里出来,走进后厨。
食堂没有固定的菜单,每天都会用一张电子板把今天所有的食材清单列出,交由顾客自由选择烹饪方式以及食材搭配。
能做的尽量做,这就是苏我食堂的营业方针。
你问有没有客人?
其实还是有很多的。
黑木先生的本体是一只猫,所以他格外钟情烤秋刀鱼,苏我梨衣很理解这一点。
毕竟,猫喜欢吃鱼,这是天经地义的。
从冰箱中取出三条秋刀鱼,料理干净后,把盐洒在鱼的两面,加入些许料酒,柠檬汁,去腥提鲜。
最后,把锡纸平铺在烤炉上,再倒入一点香油,防止鱼肉沾底。
整个烤鱼过程大概控制在十五分钟,中途翻一个面,同时加入调料,待两面都熟了之后,即可上桌。
如果是烤给自己吃的话,苏我梨衣喜欢最后撒上点葱花,但黑木先生不喜欢,所以她没加。
“久等了,黑木先生。”
“谢谢。”
黑木先生双手接过她端上来的酒和烤鱼,点头致谢。
吃东西时,黑木先生的动作很循规蹈矩,三口鱼,一啖酒,不偏不倚,每隔一小会,就会用手帕擦拭嘴边的油渍。
“真是一个温柔的妖怪。”
苏我梨衣在心里感叹道。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帘再一次掀开,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鼠妖前田先生走了进来。
“晚上好。”苏我梨衣微笑着打招呼,“还是老样子?”
“对。”前田先生点了点头,随后走到了黑木先生身边坐下。
他说的老样子,指的是一份蛋包饭和一罐500ml的朝日啤酒。
为什么老鼠和猫可以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呢?
苏我梨衣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炒饭。等饭炒好后,倒进一张蛋皮里裹好,淋上一点沙拉酱、番茄酱即可出锅。
她端着新鲜出炉的蛋包饭走出厨房,远远地就听见了前田先生那尖细的声音。
“我说黑木,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不?你是妖怪,妖怪,不只是一名教师。喜欢最重要懂吗?只要你喜欢,你迷昏了她,那不就行了吗?”
“况且,你不是说过,麻衣小姐也是喜欢你的吗,既然你们两个互相喜欢,为何不在一起?”
“可是...”黑木先生有些犹豫,“麻衣小姐已经结婚了。”
“巧了。”鼠妖前田眉毛一挑,“我最讨厌人家的老公了,这忙我帮你,我把她老公搞定,你把她搞定!”
苏我梨衣无奈地笑着,端着菜走到桌边,摇头道:“前田先生,这样是不行的。”
“既然你选择在人类世界生活,那还请遵守人类世界的法律吧,不然是会受到九科追捕的。”
“说说...我就只是说说。”前田先生挠着头笑了起来,“这不是看着黑木这个木头人在这一个人喝酒,心里堵得慌嘛。你说这个猫啊,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人家结了婚的女人。”
“前田先生,请别再说了。”黑木先生不悦地制止了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苏我梨衣把菜放下,回到柜台,撑着下巴看着一猫一鼠。
他们还在细声讨论,大多数时候是老鼠先生提出意见,猫先生一个个否决掉,说着说着,老鼠先生会急得指着猫先生的鼻子骂上一两句,而猫先生只是歉意地笑了笑,完全没有听进去。
苏我梨衣在心里想,这就叫:已婚者不安心,未婚者不甘心,旁观者太热心。
唉。
做妖呀,也难。
时间慢慢溜走,夜逐渐深了,食堂里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苏我小姐,麻烦要一份山药粥,一份生鱼寿司。”
“好的!”
“麻烦一份宫保鸡丁,一碗白饭,快一点,我好饿。”
“马上!”
“苏我小姐,有空吗,打烊后我们一起去逛街吧。”
“山口先生,我不约。”
小小的食堂热闹非凡,每个用餐的客人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大家喝着清酒,吃着自己钟情的食物,卸下一天的疲惫,谈论着遇到的趣事,或是独自品味忧愁。在食物的香气里,深夜特有的幽静和室内的袅袅暖意间,一出出充满人情味的故事从这些有趣的人和妖怪们口中娓娓道来。
有悲有喜,有笑有泪,暗合着食物的酸甜苦辣。世间百味,尽在这小小的食堂之间。
苏我梨衣今天心情不错,前提是某个人不会来打搅,但想要那个人并不会善罢甘休。
“晚上好,苏我小姐。”
门帘掀开,穿着干净衬衣,俊俏无双的少年郎如约而至。
“又是你...”苏我梨衣皱了皱眉,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她并不想看到这个花心到了极点的男孩,但他这几天每天晚上八点都会准时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叫上一点吃的,然后一个人独自坐到打烊。
“苏我小姐...”藤原星空把伞收好放到玄关上,转头指了指正在用餐的客人,“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就像对他们一样。”
“很抱歉...”苏我梨衣摇了摇头,血红的瞳孔里流露着拒绝的意思,“这里其实并不欢迎你。”
“没事,我脸皮厚。”藤原星空淡淡地笑着,一屁股坐到了吧台边上。
旁边的鼠妖前田转头,贼溜溜的眼神落到他身上,“喲,藤原你又来啦。”
“晚上好,前田先生。”藤原星空笑着打了声招呼,又朝着他旁边的猫妖打了个招呼:“晚上好,黑木先生,今天又是吃鱼吗?”
“对啊,吃习惯苏我小姐的烤鱼,别的东西都吃不下了。”黑木先生从凳子上下来,用手帕擦了擦嘴,“我先走了,你们慢用。”
藤原星空和前田先生一起挥了挥手:“再见,黑木先生。”
黑木先生走出来,路过藤原星空身边时,低头悄悄说了一句:“苏我小姐其实是挺善良的,你和她相处的时间长了后,你就会发现了。加油,千万别气馁,我们都很期待你能把她拿下。”
“谢谢。”藤原星空点头致意,回过头,看着在吧台里忙碌的苏我梨衣。
这些天来,他为了寻找小野雅人的踪迹,每天晚上都会来这个食堂蹲守。虽然暂时没有小野雅人的消息,倒也认识了几个很有趣的妖怪。而且也意外地发现,这个苏我小姐,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高冷的。
当然,对自己很高冷就是了。
不得不说,新岛真那晚的作战策略非常成功。
藤原星空是个渣男的形象已经深深镶嵌进苏我梨衣的心中了,所以这些天来,她连一个好的脸色都没给过他。
好在他脸皮够厚,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做起来一点都不害臊。
“苏我小姐,麻烦给我一份鸡肉照烧、一份煎鳕鱼子、还有一份鳗鱼盖饭。”
苏我梨衣瞥了他一眼,随后吩咐那名穿和服的店员去后厨弄照烧和盖饭,自己在吧台上煎鳕鱼子。
藤原星空趴在吧台上,手臂枕着脸,视线一直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她今天的衣着看上去依然十分高贵得体。
上身穿着蓝色丝绸连衣裙,轻柔得如同薄薄的葱皮,肉色的连袜裤,包裹着均匀的腿,描绘出优美动人的曲线。
依旧漂亮得令人屏息,如同第一次相见那样,藤原星空莫名其妙地被她深深吸引了。那简直就像在大晴天的马路上,忽然被一道闷雷照头照脑劈中了一般,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劈得外焦里嫩,一口咬下去的话,也许味道还不错。
总之这种感觉,就是没有原因没有交待,没有“但是”没有“如果”。
当然了,和爱情无关,纯粹就是想滚床单而已。
鼠妖前田先生忽然探头过来,“漂亮吧?”
藤原星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说苏我小姐的腿,是不是很漂亮?”
“那自然是漂亮的。”
前田先生那两撇八字胡动了动,“好想舔啊。”
藤原星空诚实道:“俺也一样。”
苏我梨衣把视线从煎锅里移出来,瞪了一眼吧台这边。那冰冷的视线,比起雪女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田先生立马捂住了嘴,同时伸手指了指藤原星空,眼神里传达着“是他,是他,就是他”的意思。
藤原星空不满地骂了声:“你这老鼠,忒狡猾了。”
“哈哈~~”前田先生从高脚凳上跳下,“我先走了,你慢用。”
“再见。”藤原星空回了一句,环顾了一下,店里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客人。于是他的视线又肆无忌惮地回到苏我梨衣身上。
吧台暖黄的灯光下,那高贵美丽的身影翻动着手里的锅铲,袅袅热气蒸腾而起,与她那头银白色的长发一起,被染上了昏黄的灯光,似乎是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温暖。
但实际上,又隔得非常远。
“来,请用。”她双手捧着煎好的鲟鱼子递过来,似乎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此时的她嘴角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但令人愉悦的微笑。
藤原星空忽然想起,在新宿常去吃的一家面馆。那是一家普普通通,在东京随处可见的面馆。
那家面馆里装备了不锈钢制成的料理台、蒸烤箱,抽油烟机和排气管道等全都裸露着。工作时一丝不苟到令人觉得麻木的年轻厨师,表情也像不锈钢一样透着金属那硬朗和冰冷的质感。
在那种地方吃东西,就好比身处一艘封闭的潜艇内,顶着巨大的水压,航行在黝黑的深海之中。巨大的料理台上的每一寸不锈钢,餐馆里狭小、压抑的空间,都像是在传递着焦虑与压力,那是人们对人生最大的恐惧。
如果有一天,潜艇被深海的水压无声地压碎,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大都市中,那将是无人知晓,亦无人凭吊。
“怎么了?”苏我梨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看手中的煎鲟鱼子,似乎在思考是不是菜品出了问题,以至于顾客没有给出反应。
“哦,没什么。”藤原星空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菜品的同时,说了声:“刚才好像听到了东京湾的海浪声。”
“你很喜欢东京?”
“不,我其实有点讨厌东京。”
苏我梨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离开料理台,来到坐到吧台另一边的高脚椅上,二者之间隔了八个座位。
藤原星空夹了一口煎鱼放进嘴里,味道有点像鸡肉,咬下去的口感,嘎嘣儿脆。很快,店员又将鸡肉照烧和鳗鱼盖饭端了出来。
苏我梨衣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神情极其自然地放松下来,听着悠扬的乐曲,让自己同四周空气完全融为一体。
藤原星空时不时会光明正大地偷看她一下,然而每当他看过去的时候,她就会把撑在吧台上的右手放在裙子膝部,似乎是有意在阻拦他盯着自己双腿的视线。
怔怔地看着那手指慢慢移动,指尖与裙子指尖似乎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看上去仿佛即将有透明的细线从指尖抽出,编织成了新的时间。
被盯得有些不耐烦了,苏我梨衣在高脚椅上缓缓转身,从正面看着他。
她说:“哪怕是很好看,但这样盯着也是一件很无礼的事。”
作为一名好色君子,藤原星空坦然道:“既然是好看,能就趁还能看到的时候多看几眼,等看不到了再怀念?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苏我梨衣楞神了,大概是没能绕出这流氓逻辑,眉心皱起了好看的形状。
停了一会,她不无好笑似地说:“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耻的人。”
藤原星空就像面对只在传闻中出现的极其珍贵的宝藏一样,久久凝视她的脸。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那种气质是只有经过了无数历史沉淀的大贵族身上才会有的气质。
目前为止,藤原星空只有在土御门诗乃身上感受过这种高贵气质,就是那次他约她在池袋咖啡厅见面那次。那天的土御门诗乃,一身黛紫色晚礼服,绝美得如同落入凡尘得天使似的。
这也是有原因的,土御门家是安倍晴明的直系后裔,那是一个从平安时代就已经站在了神道顶峰的古老传承,至今已经有1200多年历史了。
一个1200年来都不曾衰落,始终站在顶峰的家族,他们厚重的沉淀与积累,才给土御门诗乃带来了那与生俱来的高贵。
除此之外,即便是夏希凛,都不曾有过这种气质。
这种感觉,也让藤原星空不得不去思考苏我梨衣的来历。
苏我,一个古老且荣耀的贵族姓氏,从古坟时代到飞鸟时代,这个家族基本控制了当时的政局和天皇的废立。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他们排除异己、拥戴“傀儡”,他们僭越皇权,权倾朝野。
所谓“风水轮流转”,世上永远没有长盛不衰的荣耀,随着奈良时代的带来,苏我氏走上了覆灭的道路,逐渐在历史上消亡。
而导致这个荣耀世家消亡的直接原因,便是藤原氏的崛起。至于藤原氏在后来的百年来里“摄关”政治,专擅朝纲,走上了和苏我氏一样的道路,在史书上却又是另一段史话了。
随着历史的车轮碾而过,藤原氏的势力也日益衰落,尤其是镰仓时代前后拆成了一条、近卫、鹰司、九条、二条这五个所谓的摄关家。
五摄家在政坛上活跃了近千年时间,直到明治维新之后,藤原氏才逐渐淡去了他们的影响力。到了现代,虽然仍然有许多人姓藤原,但与历史上的藤原氏,却基本没有了什么联系。
藤原星空自然是与历史上的藤原氏无关,但好像冥冥之中存在着什么定数一样,在面对苏我这个姓氏时,一想到其中的因果,心情就有些微妙。
现在的岛国,苏我这个姓氏已经基本绝迹了。
苏我梨衣,会与那个古老的家族有关系吗?
藤原星空决定亲口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