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蘸墨,“上善若水”四个大字现于纸上。
比起科举的台阁体,湛非鱼的行楷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对比她的年纪,能写出这般的字实属难得,可对书法大家丘宗羲而言却有些失望。
“学书须先楷法,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颜为法,中楷以欧为法,中楷既熟,然后敛为小楷,以锺王为法。”丘宗羲缓缓开口,终究舍不得放过这个好苗子。
“回先生,我志不在此,而且于书法一道并无天赋,不过是水磨工夫。”湛非鱼毕恭毕敬的回答。
科举一途湛非鱼还能厚颜无耻说天资聪颖,毕竟她这辈子有接近过目不忘的记忆,又肯下苦功夫。
可书法一道除了勤字外,更需要的却是天赋,缺少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永远无法成为书法大家。
丘宗羲游历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聪慧者有,愚笨者也有,但此时看着面前目光清正,不卑不亢的小姑娘,他忽然明白顾轻舟为什么收她为徒了。
小姑娘也许算不上神童,却是难得通透的性子。
顾学士在朝为官多年,想要拜师的人数不甚数,可善读书的书呆子,少了这份通透灵慧;而圆滑机灵之辈,又汲汲功名利禄,没了这份纯粹。
“有无天赋是老夫说了算。”丘宗羲摆摆手,明显把湛非鱼这话当成了借口,越过杨旭的狗爬字,看向湛非鱼放在桌子右侧的功课,“已经学五经了?”
四书五经是科举的基础,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湛非鱼的年纪摆在这里,既然已经能做五经题,至少说明她治经已经入门了。
“《易经》为五经之首,你以为如何?”丘宗羲倒也干脆,不直接劝说湛非鱼跟自己薛书法,反而开始考校湛非鱼的学问。
湛非鱼思虑了一下,随后开口道:“《易经》在内容上可分为《经》《传》两部分,堪称大道之源……”
《经》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卦和爻各有说明,作为占卜之用。
《传》包含解释卦辞和爻辞的七种文辞共十篇,统称《十翼》,相传为圣人所撰。
若仅仅是民间占卜之用,自然不可能成为五经之首,而是在经过演变之后,此书成了修身养性、安邦定国的典籍。
在湛非鱼看来“君权神授”才是奠定《易经》五经之首地位的最重要因素。
当听到“君权神授”四个字时,不单单丘宗羲眉头一挑,旁听的杨老将军和杨守成都怔了一下,再看着云里雾里的杨旭,对比一下,这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的那种。
“你倒是敢说。”丘宗羲这话听不出任何情绪来,可眼中那瞬间迸发又熄灭的光亮却看得出他对湛非鱼的极其喜爱。
《尚书》有言:“有夏服天命。”但王朝更迭,在丘宗羲看来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懂此理的人不敢说,不懂的人说了也不懂,游历多年,丘宗羲的见识早已超越寻常的文人雅士,只不过科举一途让天下读书人认定了君权神授,没想过也不敢去深究其中的义理。
湛非鱼乌黑的双眼里透着无奈,她很想说您老想多了,她真没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可这个时候越解释越黑,湛非鱼尴尬的笑着,权当自己刚刚没说这四个字。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何解?”丘宗羲再次开口。
看到湛非鱼的字时,想收徒只是一个突然闪现的念头,但考校一番后,这小火苗般的念头瞬间成了燎原之火。
湛非鱼这会严重怀疑老师让自己来淮安府,不是为了探视杨老将军祖孙三人,而是冲着独钓老人来的。
狗爬字杨旭看向自家祖父和父亲,自己可以出去吗?
自己就不该进来的,宁可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群被揍的凄凄惨惨的捕快们发呆,也好过此刻在屋里听天书。
“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湛非鱼完全不知道杨旭的此刻恨不能尿遁了,但有了前车之鉴,这会是斟酌着回答。
“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为阴阳”,三则为阴阳合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五经中湛非鱼最不擅长的便是《诗经》,实在是作诗没天赋。《易经》的思想她倒是喜欢,辩证法便是萌芽于此书。
大庆朝纯粹的读书人也许不喜湛非鱼的某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和思想,可顾轻舟乃是当朝大学士,除了博学多才外,更深谙官场之道,自然能包容湛非鱼异于常人之处。
丘宗羲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只是他生性放荡不羁,看得清、看得透,所以他宁可游历天下,当一个踽踽独行者,而不是在国泰民安之下去质疑甚至抨击朝廷,说到底不过是曲高和寡而已。
这会听了湛非鱼的回答,虽然小姑娘很警觉,善于隐藏,可在丘宗羲眼里,小姑娘还是太稚嫩了。
看着沉默不语的丘宗羲,湛非鱼心里毛毛的,明明来之前听大哥哥说,独钓老人生性孤僻,离经叛道,可这会湛非鱼分明感觉是遇到了老猎手,而她就是那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你是女子,即便科举也不可能出仕为官。”丘宗羲再次开了尊口。
看着站的笔直,却充满戒备的小姑娘,眼底压着笑,可古板严苛的脸上丝毫不见半点笑意,“与其寒窗苦读,不如拜老夫为师。”
湛非鱼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老师不会同意的,而且我就是个俗人,俗不可耐,我贪图功名利落,还是考科举更合适。”
还有人这样贬低自己?
杨旭愣愣的看着自贬的湛非鱼,不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她竟然说自己贪图荣华富贵、功名利落,这要是传出去,估计都能被口水淹死。
杨老将军笑的眼角褶子都叠起来了,顾学士只怕没想到有人会觊觎他的小弟子,这会已经开始挖墙脚了。
“老夫当年救过你老师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就把你赔给老夫。”丘宗羲这话说的理所当然,摸了摸胡须优哉游哉的继续道:“老夫当年还救了圣上一命。”
言下之意便很清楚了,顾学士想赖账也就罢了,可当今圣上还欠着丘宗羲一个救命之恩。
老师远在京城鞭长莫及!自救的湛非鱼立刻道:“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院子外还有一群捕快,估计一会还有衙门的援兵,老先生你年纪大了,学生一定舍命相救。”
这就是一命换一命!当年丘宗羲救了顾学士,这不,等会发生危险了,湛非鱼肯定要救回来,即便没有危险,湛非鱼也会制造出“救命之恩”、
看着跃跃欲试的湛非鱼,丘宗羲一手摁在桌沿,猛地一个用力,咔嚓一声,桌子一角硬生生被内里给震碎了。
湛非鱼双眼倏地瞪圆了,随后指控的看向一旁的杨老将军。
之前她虽然在屋里,可也听到了杨老将军那句话,这叫一把老骨头会被颠簸散架?这分明就是个练家子!
杨旭也傻眼愣住了,湛非鱼是第一次见丘宗羲,可他不是啊。
从他有记忆一来,每年丘爷爷都会来家里三五次,有时候当日就走,有时会住上几日,可杨旭从不知道丘宗羲竟然是个高手。
……
院子外,衙门的援兵终于来了,马蹄声阵阵响起,带队的是卫所的伍百户,端坐在马背上,看着眼前的简陋的小院子,“闲杂人等立刻离开,否则格杀勿论!”
围观的村民对望一眼,村正率先退让到路边,村民也跟着后退但都没走。
虽说民不和官斗,但石头村一贯团结,杨家祖孙三人在村里住了这几年,也算是村中一员。
更何况村正和几个年长的族老们知道一点内情,杨老父子当年可都是上过战场杀过敌寇的将军,若不是被人陷害又怎么会发配到石头村来。
“百户大人!”罗捕头的确交游广阔,虽说对方在卫所,可若是有事来镶武县城,罗捕头一定会找机会摆宴请客,所以双方也算是熟识。
看着捂着腹部走过来的罗捕头,伍百户一点都都不奇怪,外人不知道,他身为卫所百户自然是知道内情,衙门这些捕快也就是花架子,对上杨家人只要挨揍的份。
“那个小丫头带了两个随从,一男一女都是练家子……”罗捕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套近乎,识趣的把湛非鱼这边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丘老先生也在来了。”罗捕头又补了一句,眼中又恶意快速闪过,当年他之所以不能给侄儿罗虎报仇,就是因为丘宗羲的阻拦。
这个死老头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连府城的大人都另眼相待,每年都让人送节礼来镶武县,虽说都被拒之门外,可一年年的,知府大人依旧派人送来。
伍百户狞笑起来,一个酸儒老头子而已,半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即便有几分名头又如何?这一次是侯府下的命令,丘宗羲可保不了杨家祖孙三人。
当然,伍百户也知道不能明着动手,好在他们此行的目的却是那小姑娘,贵人也透露了,这丫头片子出身商贾之家,此行只怕油水不少。
湛非鱼出来时,透过不高的黄土围墙就能看到院子外的情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十多个兵卒,手持弓箭,箭矢上绑着油布,这是打算一言不合便射火箭。
“罗捕头,你进去搜查贼赃,若是有人胆敢阻挠衙门办差,本百户必定会协助你缉拿贼人!”伍百户高声开口,三角眼里阴沉沉的目光看向站在廊庑下的湛非鱼,也不知这小姑娘和杨家什么关系。
“多谢大人。”罗捕头这会就对是狗仗人势,有了伍百户带来的这五十个兵卒,他没了后顾之忧,自然要一报前仇!
其余十多个捕快同样是凶神恶煞,之前被何生揍的没有还手之力,这会不是胳膊痛就是腿痛,他们在镶武县城谁见了不毕恭毕敬的喊一声差爷,哪受过这窝囊气!
杨老将军不急,丘宗羲同样也不着急,顾学士既然敢让小弟子长途跋涉从淮安府来到渭州,自然是确定她有自保的能力,即便是伍百户这些兵卒也不足为惧。
杨守成摸了摸杨旭的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还是大哥哥好,若是大哥哥在这里,哪需要自己出面,湛非鱼看向拿着大刀气势汹汹而来的罗捕头,“罗捕头你说有人状告我在破庙行窃,不知道县令大人可接了诉状?原告姓甚名谁,可有人证……”
对衙门这一套规矩,湛非鱼是一清二楚,当初在上泗县她就上过公堂,之后因为万云浩被杀,她也上过南宣府衙的公堂。
更别提后来去了丰州,因为齐桁小胖子的失踪,她也和丰州府衙打过交道。
最倒霉的便是在淮安府,牢狱之灾差一点要了湛非鱼的小命,所以此刻对凶神恶煞的罗捕头,别看他摆出的罪名很唬人,湛非鱼是半点不担心。
“有什么话留到大堂对县令大人去说!”罗捕头厉声一喝,态度蛮横,却是根本不打算理会湛非鱼的质问。
不愧是商贾之女,倒是牙尖嘴利,这若是石头村的姑娘家,这会估计已经被吓的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湛非鱼莞尔一笑,清脆的小嗓音响亮了几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镶武县隶属渭州,位于陇右道,我倒是想问问陇右道的布政司、按察司和指使史司的三位大人,这镶武县难道不在大庆朝的版图,不归朝廷管辖,否则衙门办案怎么敢不遵《大庆律》。”
这罪名扣下来,罗捕头脸色倏地一变,虽然他认定了湛非鱼是在虚张声势,可这里还有杨老将军,还有丘宗羲,院子外还有石头村的村民。
今日这话若是传出去了,朱县令会如何罗捕头不知道,可他这个捕头却是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