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非鱼的信还没在半路上,可关于石头村的事已经传回了京城,而圣上则是第一时间便知晓了。
“这个黑锅臣可不背,若不是圣上要求,老臣可舍不得那小丫头长途跋涉去渭州。”顾学士慢悠悠的开口,还很鄙视的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圣上。
丘宗羲和杨老将军猜测是顾学士起了心思,想要从龙之功,想要扶持某个皇子,所以派湛非鱼来渭州,是示好也是试探之意。
可他们却不知晓此事的始作俑者乃是当今圣上,一来是真的打算起复杨家,二来则是为了试探几位皇子,看谁蹦跶的欢。
理亏的圣上只能转移话题,“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等日后那丫头回京,朕亲封她为大庆朝的郡主,爱卿可放心了?”
“老臣多谢圣上。”顾学士起身谢礼。
虽说有活字印刷术的功绩在,小丫头这个郡主封号也名副其实,可当初若是加封,不过是个虚名而已。
但如今却不同,圣上对小丫头不但喜爱还多了几分亏欠,这郡主的名头就实至名归,日后在京城,即便是皇子公主也要掂量掂量。
“圣上别忘了,若是丘宗羲来信,这是圣上惹出来的麻烦。”退出大殿前,顾轻舟不忘提了一句。
当年的救命之恩,顾轻舟记得,圣上也记得,可丘宗羲闲云野鹤惯了,但这个恩情一直在,顾学士可不打算出卖自己唯一的小弟子给圣上还当年的救命之恩。
沉默半晌,圣上哭笑不得的指着离开的顾轻舟,“这人年纪越大脸皮越厚了,麻烦事就推给朕,说的好像当年丘宗羲没救他一般。”
一旁伺候的柳公公接过话,“顾大人就这么一个小弟子,听说学士府的库房都快搬空了,丘老先生抢徒弟,顾大人自然不乐意。”
要柳公公说,湛非鱼才是真正的福星好命,顾学士和圣上都宠爱有加,连殷指挥使都对那小姑娘另眼相待,如今又多了一位丘老先生。
外人只以为丘老先生擅书画,学识广博,却不知道丘老先生乃是黔中丘家之人,如今黔中道布政使司丘大人要称丘老先生一声小叔,工部右侍郎小丘大人是丘老先生的亲侄子。
当然,要说老师那肯定是权倾朝野的顾学士更得力,可丘老先生也不差啊,不说大庆朝的读书人,即便是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只怕也想拜师丘老先生,得到黔中丘家的鼎力相助。
“那丫头的字也就一般。”圣上见过湛非鱼的字,同龄人里或许算是中偏上,但要说天赋、灵性什么的真没有。
小丫头通透聪慧,更擅长时文策问,至于诗词看看通顺而已。
至于画,套用顾学士的话:匠气太重。为了不气死自己,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教导,日后若有人问起来还能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会作画?那是因为没学。
柳公公看着提起湛非鱼就满脸笑意的圣上,也跟着打趣了一句,“湛姑娘启蒙迟,再者心思都用在读书科举上,其他地方薄弱也正常。”
顾学士为何被天下读书人推崇?除了他出身南陵顾氏之外,更因为他状元及第,也因为棋琴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通,无一不擅长,这才成为读书人楷模。
而顾学士这般的人,大庆朝从建国开始,也就出了这么一个。
湛非鱼虽说有个小三元的名头在,但和顾学士比起来还是差太远了,一个可以说文曲星下凡,另一个只能说勤奋刻苦而已。
“慧极必伤,小丫头这般极好。”圣上笑了起来,读书人擅长的君子六艺,小丫头是不指望了,不过小丫头是个能臣干吏,日后能干实事的。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陶冶情操而已,能治国能安邦吗?
放下奏章,圣上停了话,又思虑半晌,“所以朕才诧异丘宗羲为何要收徒?”
顾学士收徒圣上能理解,丘宗羲要抢徒弟,圣上着实想不透、
丘家当年都没法让丘宗羲科举出仕,只能给银子、给人任由他游历天下,这古怪孤僻的性子,竟然要抢徒弟,圣上都想见见湛非鱼了,看看这丫头到底又何奇特之处。
……
入夜,学士府。
毫不意外会有不速之客到访,搁下笔,一身便服的顾轻舟站起身来,“坐,渭州情况如何?”
“试探而已。”殷无衍还是那冰冷漠然的面容,即便年轻,可那股子煞气和戾气让人忘记了他的年纪。
顾轻舟倒了一杯子推过去,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悠然一笑道:“当年圣上想要收拢兵权,任由杨老将军被诬蔑,如今盐税变革在即,圣上不放心朝中大臣和宫中皇子,又想起复杨家。”
大庆朝的税银大头是用于军队,圣上并不是穷兵黩武之辈,但依旧想要收拢蛮夷外族,所以银子自然是越多越好。
盐税占大庆朝商税的五分之一,每年高达五千万贯,而其中两淮的盐税更是占全部盐税的七成,四大盐商有三人就在江南道,最后一家则是盛产盐的陇右道。
一提起宫中皇子,殷无衍便想到湛非鱼在淮安府的遇险,原本清冷的凤眸更是寒意逼人,“圣上不立储,他们自然着急,想要收拢大臣,最不能缺的便是银子。”
可银子从哪里来?
虽说每个皇子都不差银子使,除了圣上的赏赐外,皇子外家和收拢的臣子每年都会奉上孝敬,皇子们在京城和其他地方也有产业。
可这些银子和盐税的银子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当然也不够皇子们拉帮结派之用。
而且圣上英明,朝中除了监察百官的督察院,暗中还有禁龙卫,没有哪个皇子敢明着指使手下官员去贪污,自然而然都盯上了盐税。
顾轻舟看着眼含杀气的殷无衍,不由笑了起来,“他们也是被圣上逼急了,盐场被圣上交给了裕亲王负责,他们再急也找不到地方下手。”
裕亲王贵为圣上亲叔叔,曾经又在边关领军作战多年,这些皇子们对上裕亲王只有铩羽而归的份,所以他们的心思就转移到了陇右道的军中。
想到当日在淮安府,盐商金家的所作所为,顾轻舟继续道:“以前盐商在江南贩盐,而盐税一旦变革,那么盐场就会代替以前的江南道,成为最大的盐业交易之地,盐税重心也从江南转移到陇右道。”
朝中即便有运盐司,可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整个陇右道民风都彪悍,这里真正的霸主就是西北七卫,所以想要从盐税里谋银子,自然要掌控西北七卫。
当年杨老将军被诬蔑通敌叛国后,圣上亲自指派了将领掌控西北七卫,可几年下来,这些将领和朝中和后宫早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偏偏盐税马上就要变革,容不得一丝半毫的疏忽。
“御史台弹劾镇边侯,大人打算把水彻底搅浑?”殷无衍抬头,清冷的凤眸定定的看着面前的顾学士。
烛火明亮的光线之下,顾学士头戴玉冠,身着鹤氅,笑意款款,端的是真名士子风流,可能成为内阁大学士之首,圣上最信任的臣子,顾学士城府之深,殷无衍不从试探。
可他知晓顾学士每一步棋都是走一步算十步,暗藏着深意,甚至可能数年之后才能揭晓。
甚至于他对湛非鱼的好,殷无衍也不能真正判断是真是假,两人虽说暗中达成某些合作,但不到最后一日,殷无衍不会完全信任顾轻舟,而他相信对方亦是如此。
“浑水才好摸鱼。”对于殷无衍的打量,顾轻舟知晓而且并不任何怒意,禁龙卫指挥使,若是如此就信任一个人,那才让人怀疑。
想到远在镶武县的小弟子,顾轻舟放下茶杯,“圣上虽说一直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牵扯到盐税牵扯到银子,又牵扯到西北七卫,容不得圣上不得不小心、不得不谨慎,与其猜猜这个怀疑那个,不如起复杨老将军,来一个釜底抽薪。”
否则顾轻舟又怎么可能派湛非鱼前去镶武县,日后杨家起复了,外人只以为是顾学士的原因,皇子们即便怨恨,这仇视的对象也是顾学士和湛非鱼师徒俩。
圣上一开始就防备着皇子们,可又舍不得伤了父子感情,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听到这话,殷无衍脸上毫不意外的蒙上一层寒霜,声音陡然冰冷,透着怒意和冷漠,“大人就放心小鱼涉险?当日在淮安府,小鱼命悬一线!”
当日淮安府一事,殷无衍虽然把四十八具尸体悬挂在城墙上,可涉及到盐税涉及到银子,甚至说牵扯到立储,这点震慑根本没用,逼急了,宫中皇子都敢谋逆,都敢弑父杀兄。
西北七卫的水太深,军中是圣上把控,皇子们都不敢轻易出手,一旦被圣上察觉他们想要染指兵权,这结果哪个皇子都承受不起。
同样的,顾学士也好,殷无衍也罢,他们在西北七卫虽然也埋了暗探,但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湛非鱼如果在这里遇险,即便殷无衍和禁龙卫的人功夫再好,可面对厉兵秣马的西北七卫,殷无衍没有一丝胜意。
“你小看了小丫头在军中的威名,更何况还有裕亲王在,淮安府一事,圣上虽然是点到为止,没有深究,但宫里那几位绝对不敢再来第二次。”顾轻舟既然敢让湛非鱼去镶武县,自然是确保她不会有危险。
“杨家要起复,镇边侯府就该凉了,这个人情,杨老将军不会放在圣上身上,也不会放在我身上,最后受益的还是小丫头,富贵险中求。”顾轻舟温声笑了起来,从他收徒的那一刻起,小丫头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陇右道一行,是圣上的意思,顾轻舟推拒不了,湛非鱼更不可能,既然如此,不如走这一趟,而湛非鱼能得到的好处就更多。
郡主之名又如何?镇边侯夫人当年也是郡主,她还姓殷,最后不也死了,镇边侯半截入土的年纪了,身边不也跟着一个张依依。
湛非鱼这个郡主也就名誉上好听,实权才是最重要的。
顾轻舟看了一眼面容俊朗、气息清寒的殷无衍,自己已经是知天命之年,小鱼还如此年幼,日后能护住小鱼的只有殷无衍。
可他身为禁龙卫指挥使,是圣上手中的一把刀,如今看着风光,可谁知道日后会如何?
尤其是圣上一旦立储,日后储君登基,殷无衍只怕会成为第一个被祭天的人。
所以顾轻舟不得不为湛非鱼日后考虑,西北七卫仅仅是第一步,有杨家的这份恩情在,即便是殷无衍最后死了,新皇想要动手对付小鱼也要掂量一下。
这一刻,顾轻舟无比庆幸湛非鱼是个姑娘家,否则当今圣上只怕第一个就容不下小鱼。
正因为她是女子,于江山社稷无碍,所以她捐献银子给军中,圣上不会有丝毫忌惮和防备,这个美名即便是公主都不敢有。
互换了一些消息,正事谈完了,顾学士突然道:“杨老将军之孙比小鱼小一岁,杨家有意让他和小鱼结亲,不知无衍你……”
顾学士是想问当初殷无衍在石头村也见过杨旭,这孩子已经八岁了,秉性如何,以殷无衍狠辣的目光必定能看出一二来。
可这话一问出来,看着殷无衍陡然冰冷的凤眸,顾轻舟失笑的摇摇头,“罢了,左右小鱼还小,不过小鱼那性子,日后她成亲,我打算在武将家中挑选,皇亲子弟倒也可以。”
至于书香门第的读书人,顾轻舟没考虑。
读书人重规矩,小鱼那性子,顾轻舟有几分了解,别看小丫头读书用功刻苦,那是因为被逼的没办法,真能悠闲度日,小丫头肯定不会选择吃苦。
武将之家规矩少,小丫头能过的活泛点,皇亲国戚倒也不过,皇家子弟自小养尊处优,只要不是那种想要从龙之功的皇家子弟,就没那么多小心思。
殷无衍倏地站起身来,无法从顾学士脸上看出他说这番话是试探还是提前告知,“小鱼还年幼,大人考虑这些着实太早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