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声音。
是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
侧躺在床上的风间越信,睡眼惺忪,脑海里回荡的声音,随她消退的睡意,逐渐远去。
她侧转身子,平躺在自己卧室的单人床上。好一段日子都没有整理,长至肩膀下侧几厘米处的头发,零散的披在苍白的脸上。茫然且没有焦距的双眸,向正上方望去。
卧室的墙壁和天花板上贴满了色调明亮的水彩画,令人眩目的色彩极不均匀的分部在唯美的构图中,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失败之处的画作,都是风间越信以前画来刺激自己的,它们不好看的部分,正是风间越信需要的部分。
除过网络游戏和电影,她还会做其他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来帮自己对抗抑郁,比如画画、用繁体字抄写外文小说、描摹古代文字、玩填字游戏、数独、一个字一个字的剪从报纸和杂志上看到的有趣文字,然后用不那么可靠的记忆将其拼起来、放空大脑的健身锻炼,以达到增强精力的目的、修炼能宁心静神的偏门精神力冥想法,帮自己平息脑海里永无休止的噪音。
确认药物治疗无效后,风间越信便把绝大部分的精力用在了这些事上面,平时学校里的她,只是完全体的风间越信展露给外界不到百分之十的内容的她,抑郁症摧残风间越信的同时,也是驱策她前进的动力,只有不断地往上走,向着生的方向前进,才能远离自深渊伸来的魔鬼之手。
如今,努力终于收到了回报。
她再也听不到魔鬼的低语,不会在深夜从噩梦中惊醒,歇斯底里地吼叫,不会无缘无故泪流不止,用掉半卷纸,也不会萌生从高处坠落的想法,疯狂地寻找合适地点。
她痊愈了,在【新世界】。
挪动身子,伸出白皙的右臂,拉开窗帘,保持着绅士风度的清晨阳光,均匀地洒向风间越信赤裸的上半身,她缓缓爬起,拾起床边散落的几本小说,整理成摆在身边的一摞后,拿起最上面的那本小说,就着窗缝涌来的微凉气流,安闲地翻阅品读。
做的那个梦,只是个梦,一个醒来三分钟内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梦,一个没有冲击力,不会让人迸发出急切的记录欲望的梦,一个简陋到不必与亲密之人分享的梦,虽然最近几天,风间越信经常能梦到情形大致相同,梦里陌生人说话声也几乎一样的梦,但她并没有当回事,一个梦,不值得大费周章的寻根朔源,她的病被克服了,但养成的良好习惯还在,她对时间的利用效率,不允许她把时间花费在思考虚无缥缈的梦境上。
看小说,钻研画画技巧,浏览商店,购买最近发行的3a大作,找出最快捷的通关方式,今天要做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些,她已经规划好了。
每天都是全新的一天,没有重复,不需要考虑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不需要考虑饮食、排泄,不需要考虑水费电费,衣服有自动晾洗机,扔进去就好;做饭不需要自己动手,饭自己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满足口腹之欲;不慎摔倒也没事,皮是不会破的;一年四季都不会生病,身体不会衰老。
生活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风间越信只需要考虑如何充实自己,如何最大程度的享受生活,其他的琐事小事不必去管,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心意,完美无瑕,挑不出半点毛病。
三个小时后,时间来到上午九点,风间越信放下手头的小说,下床趿着拖鞋,走出卧室,途径客厅敞亮的阳台,看了眼窗外一眼望不到底的陡峭山谷,视线在山谷边的平原移动数分,追逐着不知名的奇珍异兽,而后收回视线,向洗手间走去。
这已经成了她每天的例行公事,那些不可能存在于都市中的平原、峡谷、雪原、高山、大海,每天都会真实的出现小屋外面,供她欣赏,对此,她既不感到好奇,也不觉得惊讶,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那些景物就该每天轮着出现,呈给她看。
这正常吗?不正常,真实吗?显然存疑,但风间越信一次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身心充盈的生活就在眼前,并已被她千百次的体会经历,正常?真实?为什么要去想这些恼人的问题?好好享受不就可以了吗?
时间一晃而过,夕阳的余晖照亮半个客厅,浑身不着寸缕的风间越信,悠闲地靠在沙发上享受着落幕的太阳投下的热量,眼前桌上的半个冰西瓜,斜斜插着刚用过的勺子,咔嚓咔嚓的脆响不停在她嘴中响起。
不出意外的话,她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将一直持续到世界末日,但,“意外”这个词是基于可能性的说法,所以,当经历的时间越来越长时,意外就会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多。
三年后。
风间越信把屋子里所有的书都重复看了二十遍以上,水彩画用去了她全部的纸,能给她享受感的单机游戏,也都被她玩透,除了少数和数字有关的游戏能一直玩下去,再也没有游戏能给她新奇感,而数字看多了,又会厌倦。
单调和重复是人类生活的主旋律,新奇注定只是一时的冲击,无限拉伸的人生意味无限的重复和愈发显得稀少的新鲜事物,耐不住寂寞的风间越信,生活不再充实,匮乏的心灵要求她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但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这幢能教人无忧无虑、无需费心思虑未来的屋子,如今化作牢笼,困住了风间越信貌似丰沛,实则贫瘠的心灵世界。
数星期后,风间越信郁郁寡欢的去世,死于长时间绝食,临死前走马观花的人生回顾定格之时,新的梦境笼罩了她。
“下一刻”,或者说,“同一刻”,风间越信来到了更深层的幻觉,一个崭新美好的【新世界】等着她的到来,她在上一层幻觉里未曾实现的幻想,将会在这里实现。
几十万次的死亡,磨灭了她对真实与虚幻的区分,她进入了自我世界的轮回,不断地死亡,又在更深层的自我中重生,无限嵌套的幻觉世界,把风间越信支离破碎的人格无限分割,每一个她都是不同的她,是完全的她的一个侧面,代表她的某种需求和欲望,而因不完整的欲望所衍生出的“完美”世界,又会一次次把她导向自我毁灭,由此,风间越信虽然逃离了肉体死亡的医院地狱,但心灵却不可避免地开始螺旋下降,一次次沉入自我深处的幻想世界,向心灵毁灭的终点逼近,趋势无可阻挡,没有人能帮她踩刹车,唯一能帮到她的只有她自己,但她自己永远也意识不到这一点。
死只是时间问题。
...
听到了声音。
是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
大风呼啸,天高云阔。
“你听到说话声了吗?”一身登山装的风间越信,看向身旁的唐蒲锦兰,“没有。”唐蒲锦兰简洁地说道,“还有四十米,不要分心。”她抬头望向山顶的方向,登山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来自海拔八千米的雪域阳光。
风间越信不语,只当是轻度的雪盲症引起的神经衰弱带来的幻觉,原地停下,含了几片维生素片,跟着唐蒲锦兰的步伐,手脚并用,再度启程,一步步向上攀登。
数十年后,风间越信自杀,葬身海底,长时间的奔波,锻炼了她的技巧,但也磨去了她的热情。
一次稀松平常的死亡。
...(略去七万六千三百次)
听到了声音。
是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
独自待在社团教室,坐在窗户旁的位置上的风间越信,双手垂在椅背后,茫然地望向窗外的操场,那里什么都没有,是一片无法触及的空白,天上也是一样,星和月都不在那里。
我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哪?我又是谁?
她不知道。
分割的自我,逼近最小的极限,风间越信的记忆和思维能力几乎完全丧失,要不了多久,很快她就会走向空白的终结,在那里等着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光明,而当终结的终结也终结时,世界就会离开风间越信。
她逼近了人类的承受极限。
渴望着鲜活生命的风间越信,无论如何都不想去死,这是她的自我存在被分割至近乎不存在的时候,依然还能留下一点残余的根本原因。
强韧无比的心灵,饱受折磨的同时,让她撑到了现在。
这时,重复传来的说话声,令倒退至宛如初生婴儿的风间越信,萌发出了一点好奇心。
“你是什么东西?”
空荡荡的教室里,风间越信的声音格外响亮。
无人回答。
数秒后,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风间越信,又听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的隐约声音。
“我没听错。”她确认道,于是她再度发问。
嗯...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这不行。
心思单纯的风间越信,执拗地再次发问,但,结果和上一次上上一次一模一样,答复?半个字都没有。
她纳闷了。
既然不会回话,那干嘛说话?难道说,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只是碰巧听到了?
带着浓浓的困惑,风间越信推开窗户,把脑袋伸入空白。
不是教室里发出来的声音,那应该是外面传来的吧?打开窗户听,说不定能听得清楚一点。
半晌。
大脑处在简单模式下的风间越信,不高兴地缩回头,关掉了窗户。
根本没用!
“声音到底是从哪来的?”风间越信双臂抱胸,垂下头嘟着嘴生起了闷气,很快,闷气发酵成了孩子般的委屈,她啜泣着起身打开窗户,撒气似的朝窗户外的空白喊道:“别说话了!我不想听!我一点都不想听!呜呜呜!”
俗话说的好,爱哭的孩子有糖吃,风间越信刚嚎完没几秒钟,四周传来的说话声陡然大了几个分贝。
“我啷个里个啷啊是步闻~嘿嘿哈哈嘿嘿哈哈!”
“???”
风间越信满脸的黑线,遮过了委屈的神色,这次她听的很清楚。
这个用奇怪的调子说话的人,是叫步闻?步闻又是谁?
她努力在脑海里搜寻有关步闻二字的记忆,但什么也没想起来。
不懂就问。
“你是步闻?步闻是谁啊!”风间越信用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努力把身子探向窗外。
怪调子的说话声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大的声音回道:“阔诺dio哒!”
风间越信懵了。
这这这,又冒出来个人名?
“咳咳,你在哪?”
四周又传来声音,这次正经了不少。
“我?我在教室啊?怎么了?你在哪?”风间越信企盼地回道,她好久没跟人说话了!
“哦?你眼前是教室?之前你在哪?”
“之前...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你到底在哪啊!”
“碎片化的记忆...不认识我...小孩子的语气...嗯...有点像记忆碎片的世界...”步闻嘀咕道。
“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啊!”风间越信有点气急败坏,对方根本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是没听懂还是不想说啊!
好过分...
哭。
“那好,我试试,要是能这么轻松的定性就好了...嗯?有效果。”
“你等一下,我马上到。”
砰砰砰。
话音刚落,社团教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风间越信不可思议地望向门的方向,他这么快就到了?
她绕过桌子,快步跑向门,伸手拉开,而就在拉开的同时,她的眼神变了。
变得沧桑而疲倦。
“模糊来自不清晰的记忆,清晰来自清晰的记忆。”风间越信走到窗前,对着一片空白自语道。
什么都看不到,意味丧失了记忆和人格。
“没想到,即使到了这种程度,想进她的记忆世界也这么难,还好她现在心思单纯,给我开了门。”风间越信,或者说,进入风间越信记忆碎片的步闻,直观的了解到了风间越信的意志力和她糟糕到极点的状况。
他摘下眼镜,镜框偏灰的色调又与之前偏红色调的眼镜有了出入。
结论出来了。
“医院是风间越信的记忆世界,和我现在所处的世界,性质一样,镜框颜色的不同,是记忆的偏差带来的不同。”
“离眼睛最近的镜框,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东西。”
他重新戴上眼镜,呼唤起了记载之神。
这里是祂的主场,是时候让祂出场了结这一切了。
...
不断重复的声音,穿越七万六千三百次的死亡,追至风间越信的耳畔,为步闻找到了正确答案。
格挡中止了寿命的流逝,步闻不清楚自己究竟说了多久,重复了多少遍。
...
最上层的记忆世界,医院。
黑夜中的圆月升起又落下。
丛林中。
木头做的两副躺椅上。
步闻躺在风间越信身旁的躺椅中,双眸紧闭,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二人身旁是医院倒塌的废墟,安娜贝尔和杀人木偶,消失不见,一者死于孤独发狂,一者死于腐烂风化。
它们死后,步闻找了处空地,妥善的掩埋了二者,如今,那里和已成废墟的医院一样,长出了不知名的树木和花草,根叶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