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叔颐本是很期待这顿午餐的,一上午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外婆家的厨房打探,口水都快流干了。
但是,为什么有这个但是呢?
“榴榴快吃,你不是很期待这个的吗?”媛姐不怀好意地夹了一筷子豆腐到她的碗里。
庄叔颐愣是低着头道了谢,将碗里的豆腐吃了。然后连头也不敢抬去夹下一块,默默地吃着碗里的白饭。
她为什么不抬头呢?就是因为坐在她对面那个完全陌生的青年。不就是阿娘说的那个哪哪都好的相亲对象嘛。
哎!庄叔颐一边咀嚼着白饭,一边抱怨连连。
非要见面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要选在午饭这么重要的时刻呢!让她连一顿饭也吃不安生。别说吃饭了,她的胃都要疼起来了。
明明歆姐、媛姐也都没嫁人,怎么到她这儿便急起来了?歆姐都十八了,也不见舅父急,她才十五,阿爹阿娘就急得恨不能今儿见面明日便将她送出门去。
旧社会的老姑娘才这样呢。现在都民国了,阿爹阿娘怎么还这么迂腐?阿爹都是留过洋的人,还像个旧社会的老顽固。
反正来是来了,庄叔颐却打定主意不和对方说一句话的。回去便和阿娘说,对方看起来不合心意。想想阿娘对她的宠爱,绝不会强逼着她嫁人的。
虽是这么想了,但是庄叔颐的内心依然有一种不安的忐忑。
“榴榴,今天这小黄鱼做的不错,你真的不尝尝吗?”柳温平也坏心眼地凑了个趣。
庄叔颐连话也不敢说一句,低着头找了一会儿,一脚踩在了平表哥的鞋子上,狠狠地碾了上去。
“啊!对、对不起。”
这说话的声音不对。
庄叔颐抬起头来才发现,这一桌的人都在捂嘴偷着乐,连外婆也没有例外。而那个被她踩中脚的人,不是欺负她的平表哥,而是那个被她阿娘夸了又夸的男孩子。
庄叔颐立即羞红了脸,站起来,赶紧走过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你烫到没有?”
他正喝汤呢,被庄叔颐踩个正着,而且又准又狠,可不得将碗里的汤泼了嘛。好在他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男人,很是温和地对庄叔颐道。“没事的。我自己来就好了。”
庄叔颐还是很不好意思,帮忙取了湿毛巾,递给他。这个时候,庄叔颐才见了他的真面目。
确实是个俊朗的青年人,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还十分精神。不像如今许多的青年颓废又肤浅,看起来便是个饱读诗书的学子。
“对不起。”庄叔颐又一次诚恳地道歉。
“没、没什么的。”那男子看似书生气十足,但是却半点也不呆。吃了饭,他竟主动邀请庄叔颐去河边散步。
若是在午饭前,庄叔颐是绝不肯跟他单独相处的,别说是去散步,便是说话也别想多得半句。可是现在出了这等事情,庄叔颐怎好意思拒绝呢。
她在表姐表哥们的哄闹之下,还是答应了。
外婆家附近有许多小河,小河上有古朴的石桥,桥边总是种着秀丽的竹子。往日里便有许多的男男女女结伴来这里游玩,不知生出了多少的相聚别离的戏码。
“对不起。”庄叔颐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便又道了一次歉。
“真的不用说对不起的。”那男子对她腼腆地笑了笑。“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姓卫名君晞,字旭升。你喊我旭升便好了。”
“旭日东升,你这名字真好。我叫庄叔颐,你可以唤我叔颐便好了。”庄叔颐笑着夸赞道。
“这怎敢呢?庄小姐。”卫君晞恪守执礼,不敢喊。但是他却说了另一番话,叫庄叔颐高兴得很。“庄小姐的名字大气而婉约。想必令尊和令堂一定很费了一番心思。”
“恩。”夸庄叔颐自己,也没有夸她的阿爹阿娘令她高兴。但是也仅此而已,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话题。
还有件事,便是后面缀着的这么多傻子。出门的时候,庄叔颐就听见了许多的匆忙的脚步声。刚刚拐角过去,她眼角便瞥见了歆姐上午穿的裙子。
卫君晞继续想办法找两个人的共同点。“听闻,庄小姐阅览群书,我也稍微地读过几卷书,不知道有时间能不能和庄小姐探讨一番?”
“当然好了。”庄叔颐一边踢地上的石子,一边往后偷瞟,然后很顺利地便瞧见了冲她傻笑的四张脸。好嘛,一个不少,都来瞧她的笑话来了。
这一点却是庄叔颐误会他们了。相亲归相亲,但是放自家姑娘和别家的成年男子单独出门,他们这一家子“榴奴”怎么肯呢?
不过,庄叔颐也没有想错,他们啊确实存了一份看热闹的心思来的。
“不知道庄小姐在哪所学校就读?”卫君晞体贴地扶着她从不平的路面走过。
“圣母玛利亚女子学校。”庄叔颐对他笑了笑。
她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难道这是调查她的底细吗?从她在哪里上的学,读过什么书,下了课喜欢干什么,一一聊了过去。
这话题越来越干巴巴。场面一度尴尬得叫庄叔颐想找个细缝逃走。真是奇怪。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竟然才过了二十分钟呢。她以为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呢。
若是和扬波在一起便完全不同了。别说是几个小时,便是几天几夜也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情,简直是白驹过隙。
“我们要不要去那边看看?”卫君晞似乎意识到她有些无聊了,于是提议去河边的芦苇荡看看。
庄叔颐也是百无聊赖,点头答应了。
芦苇也没什么意思。庄叔颐随手掰下一支小巧的,无趣地晃荡。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声响。
“不知庄小姐可有想过去国外留学?”卫君晞小心地试探道。
“没有吧。我只想呆在家里。”庄叔颐一心注意那声响,竟不留神将自己的心声吐露了出来。
“那岂不是可惜了庄小姐的才学?我觉得您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非常不错,我已经……”卫君晞还在说,突然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庄叔颐不见了。“庄小姐?”
庄叔颐确定自己听见的不是错觉,飞奔过去。
“庄小姐,庄小姐,您去哪?”卫君晞奇怪地跟在后面跑。
“有人在喊救命。”庄叔颐提起裙角,以不合淑女礼教的速度飞快地跑。
那卫君晞一时之间竟跟不上。后头那几个瞧热闹的也跑了过来。媛姐一巴掌拍在那卫君晞的背上。“怎么了?怎么了?你对我妹妹做什么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打不死你。”
“媛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太粗鄙了。”歆姐一边温和地说,一边转过脸来对在场的三个男人笑道。“你们要是不好好保护榴榴,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还不快去。”
这笑着的姑娘比板着脸的姑娘更可怕得多。
柳温平和柳侑和早就习惯了。自家的几个姑娘那是上得武堂下得厨房,一把菜刀能耍得虎虎生威。家里的几个兄弟皆是被压着打的。如今倒是也习惯了。
两个人相视苦笑,拖上傻了眼的卫君晞飞快地追过去。卫君晞那是文弱书生一个,直跑得气喘吁吁。“庄小姐,跑得真是快啊。”
“你是不知道,我阿姐跑得可快了。”柳侑和刚起了个头,就被柳温平猛地敲了一下头。
“闭嘴,嚼舌头也不知道看对象。”由不得柳温平要打他了,哪有在相亲对象面前诋毁自家姑娘的。
即使现在是民国十二年,跑得快也算不得什么姑娘的优势。
庄叔颐完全没听见后面的呼唤,也不在乎对方怎么看她。她听了那声响,只觉得满心的不安和惶恐。那是流水、波浪,还有呼救声。
是有人落水了吗?是有人落入那无尽的冰冷的可怕的河水之中上不来了吗?
她浑身的寒毛耸立,那窒息般的幻觉又一次如潮水一般涌上了她的喉咙。她也曾只差一步,便要淹死在风雨暴涨的河水之中。
只差一点,她便死在了那个绝望的夜晚,再闻不得这黎明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