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叔颐明明恐惧、哀伤、痛苦至极,但是却仍然情不自禁地被他所治愈,笑起来。“骗子。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才八岁。而且一点也不好看吧。”
“不,很好看。你的眼睛好像装了繁星一样,闪亮极了。我当时在想,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肯定是蜜罐里泡大的,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然后当我被带到你家之后,我想的是,你这样的傻子怎么能有这么闪亮的眼睛?”
“你才是傻子!”庄叔颐哭瘪了嘴,还要反驳他。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你的眼睛也很好看。”
那是第一双正视她的眼睛。第一双肯看着她的痛苦,倾听她的寂寞,为她而闪亮的眼睛。
扬波艰难地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他看不惯这脸上的脏污,更看不惯上面的血渍。她应当是他藏在宝盒里,连尘埃都休想一睹真容的绝世珍宝。她不该遭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
她也不该爱他。
“榴榴,我爱你。我从没想过我会如此地爱你,要是知道会如此,我绝不会打开那扇门的。榴榴,对不起。民国七年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是我……”
扬波的双眼充满了歉意,那是他一生之中做错的无数件事情中最叫他后悔的。
他差点失去了他一生唯一的希望,他此生挚爱,他的榴榴。
可若是没有那个以命相赌的夜晚,他还有可能会抓住她吗?他还会在死亡之前明白,他这一生中能得到的,希望得到的,和最后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吗?扬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但是这一场赌局,他竟不敢想象重来的另一个可能。
“我知道的。”庄叔颐哭得不能自已。“我知道那个绿壳是秀禾的相好,局是三婶婶设下的,而门是你打开的,我都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秀禾为了救我死了,三婶婶失去了她丈夫的爱。而你赔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了,不是吗?”
扬波露出释然的笑意来。“原来你早就知道啊。”
“是啊,我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不喜欢读书,你也不在乎吃的东西,你不喜欢去多管闲事,但是你觉得如果你和我喜欢一样的东西的话,我会很开心,你才去喜欢的。对不对?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我多喜欢你一点。对不对?”
这大抵是平生第一次谎言被人戳穿还叫人感到这么高兴了。
“那么,你有多喜欢我一点吗?”扬波温柔的眼睛像一汪泉水,叫人要融化在其中了。
“有啊。我好喜欢你,喜欢你为我做的树屋、秋千,喜欢你为我妥协,喜欢你为我改变……阿年,我喜欢你的一切。我爱你,阿年。所以,请你……求你。”庄叔颐泣不成声。
她拼命地想要抱起他,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还是那个不够强大,什么也做不成的庄叔颐。
“傻瓜,我……“沙哑的嗓音尚未将话语吐露,鲜血便喷涌而出,将他的唇映衬得如此艳丽、好看。
庄叔颐心尖战栗,只觉得全身的温度都瞬间逝去,犹如置身于寒冬之中。她抓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哀求道。“阿年,说好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说好的,在我说停止之前,绝对不要离开我的。阿年……阿年。”
扬波眼神凄恸,只要他还有一丝可能,他都绝不可能,谁也不能叫他离开她。他那么害怕的不是寂静的死亡,而是对她的眷恋。他舍不得,离开她。
离开阿年的榴榴还是榴榴,她依然还能拥有很多东西,伤痛虽然难以接受,但是时光终究会治愈这一切的。她会有新的人生,新的爱人,只是会在某时某刻怀念地想起他而已。
然而死去的人什么也不能创造,也不会再前进。无论过去有多美好,也只是过去了。再是无限地感慨,也不过是夕阳落寞的余晖,徒留寒冷罢了。
他是那般的卑劣,即使爱她如狂,却依然不肯在此刻松手。明知道自己即将沉入无尽的黑暗,却依然不死心地想要她停留在如今的这一刻之中。
她如果只爱他一个就好了。
他的自私自利从没有改过啊。他只想要独占她的全部。叫她不要在乎任何人,只在乎自己一个便好了。所以他费尽心思,将自己那可怕又丑恶的本来面目层层掩盖起来,只为了夺得她的欢心。
他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没有料到——死亡。
“榴榴……你看人的眼光向来不准,下一次……不要再找我这样的卑鄙小人了……”
庄叔颐的泪水倾泻在他的脸上,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渍。她竟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傻瓜阿年,你才不是什么卑鄙小人。卑鄙小人才不会愿意为了我拼上性命,为了我改变自己,为了我做所有做不到的事情。你不是。你是我的——盖世英雄。”
“不是的,你才是我的拯救者。榴榴,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扬波的瞳孔开始涣散,再也瞧不清庄叔颐的脸。他艰难地眯起眼睛,却仍然只能收获一片迷茫。
“没有阿年,这个庄叔颐也什么都不是。”庄叔颐像是要流尽这一生剩下所有的泪水一般,哭泣。
她之所以是庄叔颐,之所以能成为现在这个庄叔颐,只是因为她拥有一个郑扬波。
“阿年,别离开我。”
老天好像跟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开了一个玩笑,叫他们认清自己,所有在乎的东西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珍贵。如果没有战争,这一生也许穷困潦倒,也许郁郁不得志,也许聚少离多,但是绝不会有如今这般无可奈何的——死别。
而这个可怕的玩笑却远远还没有到落幕终结的时候。
脚步声再次响起来了,如同一场怎么也不能醒来的噩梦,悄然逼近。
庄叔颐已经听不到、看不到,注意不到了。她的双眼之中,只全然倒映着她的心上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来的,是要夺取她性命的死神。
她可以不在乎,可是有人在乎,在乎得要命。
“榴榴,快走。离开这里。”扬波的话语也已经含糊不清了,鲜血灌溉了他的喉咙,发出可笑的被呛住的咳嗽声。
他想要独占她,他想要保护她,他想要爱她。
他已然无法挪动一根手指,鲜血带走了他所有的力量,他看不到听不到动弹不得。可是即便如此,他依然还是站起来了。这站着的已经不似一个人了,倒像是一尊被血和泥混合而成的雕像。
这雕像是多么的威风凛凛,多么的光彩夺目,哪怕是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英勇的词汇都加诸于此也不为过。因为这是庄叔颐,这是榴榴,这是她一个人的战神。
他总是这样的,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浴血而战。他说自己是卑鄙小人,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英勇无畏的小人呢?而她才像是,口口声声的“原则”“大义”,其实不过是躲在别人背后苟且偷生的家伙罢了。
她对他说:她宁愿死,也不肯牺牲别人的性命苟活。
但是如今看来,她没有牺牲别人,她牺牲的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阿年罢了。这真是一个再可笑不过的笑话了。
“榴榴,走吧。”
扬波还想像从前那样,可是他也已经明白,不得不明白自己护不住她了。他连还站着都算是一个奇迹了。他毫无胜算。死神已经是不可避免的来客了。
只是他还是想要,做得更好一点,至少也要像他承诺过的那样。
——我会永远爱她,永远保护她。
直至死亡。
哪怕是死亡。
“我爱你,榴榴。”
心脏什么时候会停止跳动呢?人什么时候才会死亡?时间什么时候才会彻底终结?
这一刹那,对于庄叔颐来说,就是故事的结局。
也许还不是。
她停下了那些无谓的泪水,露出一个微笑来,明明已经痛苦到了极致,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叫她心碎的时候了,可是她却依然想要微笑。
即使接下来的是无法逃脱的绝望。她的内心却依然想要微笑。因为她爱的人爱着她。她们还拥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她的树屋、她的秋千、她的江心月……她是幸福的,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感到幸福。
她双手握着的是枪吗?不是的,那是守卫心爱之人的盾。
庄叔颐是在绿壳肆虐的永宁长大的姑娘。永宁的姑娘从来都是强悍的,她们总是不服输,不肯屈服于任何命运加诸的苦难。谁也别想从她们的手里夺走东西,无论是故土、家园,还是她们的心上人。
“阿年,我爱你。”
胜过所有的一切。
她终于还是杀人了。杀死的是侵犯国家、侵占家园、侵害爱人的敌人,可是庄叔颐的心里仍然是毫无波澜。她既没有像想过的那样痛快,也没有足够的痛苦。
“你不要过来,魔鬼、魔鬼!”那个剩下的日本兵看起来十分的青涩,因为恐惧而跌坐在地,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看她。
她看了他一眼,垂下了手臂。她想做的是保护她的家国、爱人,并非泄恨。仇恨不值得。庄叔颐上前背起扬波,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还一边自说自话。
“阿年,你不是说要在房子周围种竹子吗?我可养不活那种东西啊。”
“阿年,我都饿了。你还说我胖,明明你也变胖了。以后我们就是胖子夫妻啦。”
“阿年,我不是一直说要给你起一个字号的吗?我想好了。你可不许嫌弃。你不会嫌弃的对吧。”
晨曦终于到来,然而她却再也感受不到这光芒的温度,只觉得寒冷,彻骨的寒冷,从背部一直传递到她心底最深处。背上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言语过,连一点声音也不存在了。
庄叔颐不敢回头,却也绝不肯松手。
她哭得涕泗横流,却还是结结巴巴地将话说了下去。
“海不扬波,四海晏清。我给你取字’晏清‘可好?”
无人回答的旷野,唯有寂寥的风声。
她的扬波,她的阿年,她的晏清。
泪水淹没了所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