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阿政那边看看,你好好休息。”
“嗯,再见,你路上小心。”
时夏裹了裹外套,转身往酒店里去。
风很冷,透心一样凉,胸口那里空荡荡的,仿佛置身冰原荒地,浑身被风刀穿透。
她有些怔忪,发着呆。
前台叫了她两声她才听见,扭过头去看的时候,对方重复了一句,“时小姐,这里有您一个包裹,请签收一下!”
时夏眼皮跳了跳,“哦”了声,“抱歉,刚刚在走神。”
“您看起来不太舒服,需要帮助吗?”
时夏摇摇头,“谢谢,我没事。”
她只是,有些无措。
时夏回了房间才拆开,是一些资料的打印件,都是英文,她英文向来不太好,看大幅文字本就吃力,更何况全是专业术语,她瞧了几眼,就放到一边了。
还有一封手写的信件,落款是江澜,她没拆,不敢。
她去倒了一杯水,捧在手心里,看着眼前氤氲的热气发呆。
江澜是江余的姑妈,毕业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主攻神经外科,众所周知,神经外科的手术复杂而精细,对医生的要求很高,江澜的手不慎受过伤,所以就告别了手术台,后来依旧放不下自己的专业,回江城开了一家私人医院。
江余去学医,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姑妈的影响。
“夏夏,你的情况很复杂,我想我帮不到你,不过我可以问问导师的意见,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时夏去拜访她的时候,她是这样说的。
时夏“嗯”了声,“都好。”
“我还是劝你尽快入院,这样方便监控病情。”
她愣了很久,继而笑了,“还是不要了!如果这是我最后的日子,我不想在医院里度过。而且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江澜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啊,还是个孩子。”
“天真吗?”
“执拗。”
“是吗?”
“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江岚安慰她。
时夏只是点了点头,可心里却不敢抱太大希望,怕会失望。
时夏窝在沙发上发呆,如果是最糟糕的结果,该怎么样?
她不知道,其实对死亡她没有丁点概念,从小到大活得平稳顺遂,所以总觉得自己总有结婚生子的时候,然后逐渐步入垂暮,直至死亡。
像大多数人一生所过的那样,没有什么大的作为,也不会有太大的挫折。
而天灾人祸,是她从未准备过的突发状况。
记得初中时候,老师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假如生命只剩下一天,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交上去的作文千奇百怪,笑料百出。
“我想跟隔壁班的那个最漂亮的女孩儿说我喜欢她。”
“花光我所有的钱。”
“和爸妈大吵一架,然后告诉他们,我讨厌他们。”
“偷亲我同桌。”
“吃很多好吃的。”
……
老师点评的时候说了句很伤感的话,时夏当时并不理解,只是这会儿,才忽然觉得那话里透着多大的绝望,她说:“你们还都是孩子,这题目给你们写,也的确难为了。”
她给他们讲,说:“前几日我爸爸去世,去世前在医院待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癌症晚期,医生说回天乏力,没几日可活了,让家属好好准备,我请了长假,陪在他身边。我哥哥说,到了这时候,爸爸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别忤他的意,我问好,有天爸爸精神看起来很好我就说,爸爸,今天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啊?他想了很久,看着窗外发呆,最后只说,我想出去晒晒太阳。那一刻,我眼泪唰就掉了下来。”
晒太阳是件多简单的事?为什么老师要哭啊!
我们从小到大都被教导人固有一死,为什么死亡来临却一定要哭哭啼啼呢?
只剩下很短的时间可活了,为什么不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呢?反而只去晒太阳……
时夏那时候是这样想。
而如今回忆那段对话,她的眼泪也控制不住似的,一颗一颗往外滚落。
时夏抱着自己的膝盖,整个缩在沙发上,只开了小灯,屋里显得昏暗,窗外是雪色映照下的微白,这样安静的夜色给了她一种莫大的安慰。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抬起了头,深吸一口气,把信封拆开了。
夏夏:
见信如唔。
这段时间没有联系你,是害怕我的安慰会给你带来负担,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坚强而独立的女孩,不喜欢给任何一个人带来麻烦。
我还是希望,你偶尔可以软弱一点点,我不是你的亲人,但我很爱你,江余也很爱你,我哥哥和嫂子也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
我那天问你,你是否和别人谈论过你的病情,你的回答是没有,我没敢问为什么,但也大概猜得到,夏夏,痛苦是可以分担的,不要总是埋在心里,你应该明白,我们都愿意拥抱你。
我把病情分析的资料复印了一份给你,怎么说呢,情况不算很乐观,但也完全不能算糟糕。
很不幸的是,即便是联系了我的导师,我们依旧没能找到发病机制,也就是目前还无法确定你的病是如何来的,按照现有的医学条件,我们甚至无法给你的病命名。
但同时也算幸运的是,我们至今没找到病因,也就是说,可能这个病,并不会带来太大的危害,谁说的准呢?毕竟你现在,并没有什么突出的症状,不是吗?
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可以去一趟加州,我的导师很想见见你,他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而且面对面接触,他才能更好地判断病情。
我想,这也是个机会。
听江余说,你交了男朋友,哪天可以介绍我们认识一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告诉他你的病情,我个人觉得,还是有必要告知一下,无论他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他都有知道的权利,你说呢?
祝安好,姑姑希望你能幸福。
姑,江澜留。
时夏很少见到手写的信件了,想来是要以这种方式给她一点儿温暖和鼓励。
时夏把信折好,夹在床头的书里,发了会儿呆,然后换衣服,出了门。
外面风雪依旧,时夏扣上耳机,拨了江澜的电话,“江澜姑姑,我想去一趟加州……”
这一场戏是外景,在江城陂陀山,早些时候就看好场地了,剧组的人傍晚带着器材过去,还是磨了不少时间。
夜晚风雪格外冷,所有人都是缩着膀子,感觉呵出去的气再扑到脸上仿佛已经结冰了。
阿梅也跟着过去了,期间一直跟周政烁道着歉,“真不好意思周老师,你腿受着伤还让你这样来回跑。实在是这天气难得,我们自己做景,做不出来这样效果好的。”
“不碍事,腿伤本就不严重,走路都没有什么问题,今天这场戏也没有太激烈的动作,我抗得住。”
其实还好,相比于其他人,他算是最轻松的了,几个身娇体弱的女演员都在帮忙搬东西,却不让他插丁点儿手。秦成昊把他助理也带来了,这会儿小许跟着他,照顾他的一切,他除了走几步山路,也实在没什么称得上辛苦的事了。
安置差不多的时候,秦成昊接了个电话,是时夏打过来的,问他们这会儿在哪,以及周政烁的腿怎么样。他笑着说:“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那边时夏“嗯”了一声,“你看着他点儿,他一工作就没个轻重。”一点儿都不爱惜自己身体。
挂了电话,周政烁偏过头来问,“时夏吗?”
“你怎么知道?”他颇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统共就说了两句话,怎么就猜出来的。
周政烁勾了勾唇角,“直觉。”
“嘁!”
雪特别大,现场布置很不容易,光是调光都调了一个小时,演员们裹着长羽绒服捧着剧本在对戏,有人试图生火,但雪太大了,最终只能放弃。
怕冷的女主角冻得嘴唇青紫,本来就瘦,看起来更是可怜了。
她的助理拿着暖手充电两用的球形充电宝给她握着。
但毕竟是室外,聊胜于无罢了。
“周师兄,你腿怎么样啊?”她放下了剧本,哆嗦着问周政烁,“感觉你真的很辛苦诶,而且,我觉得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周政烁“哦?”了一声,“怎么不一样?”
“以前总觉得你很高冷,”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甚至不敢说话,特别紧张,腿肚子直转筋。”
周政烁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会骂人。”
女主腼腆一笑,“现在是不怕了。”
周政烁点点头,很淡地笑着,另外一个年轻演员也胆大了些,问了自己这段时间最想问的一个问题:“周老师,这段时间绯闻闹那么凶,你怎么不解释一下啊,我看着都生气,有些媒体真是妖魔鬼怪,谎话编得离谱,偏偏还有人信。”
周政烁微微蹙了下眉头,边儿上人顿时以为他不悦,一个个脸色都要沉下来了,他却只是一偏头,“是很过分,我只是想等风头过一过,时夏她毕竟是圈外人,这时候风口浪尖,我怕她受伤害。”
“也是,不过我觉得,您什么时候公开恋情都不会缺乏热度,这局面很难避免啊。”
周政烁笑了笑,“我尽力而为。”
女主突然往后面一指,“天哪,那是编剧吗?我没做梦吧!”
这大晚上的,又是荒山野外,看见时夏,真是吓了她一跳。
周政烁扭过头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沿着石阶往上爬,手机开着灯光照路,身边似乎还跟着一个人,两个人边走边说话,手里各自抱了大盒子,看见众人回头,时夏晃了晃手机,微弱的光点在夜空里晃动着,光后面的女子穿着长风衣,围巾绕在脖子里,尾端被风吹得四处乱飘,她冲着周政烁的方向笑了笑,他才似乎堪堪回过神来,忍不住起身去迎,助理却赶早了一步,“哥,我过去,你坐着,这边儿路不好,您可得小心。”
助理去帮时夏抱了那个大盒子,略微有些沉,他忍不住问了句,“老板娘,这里面什么呀?”
这位是新助理,之前那位辞职回家乡了,时夏没怎么见过,叫不上来名字,随口答着,“一个火锅,路过超市,看见还没关门,就顺便也买了点儿食材,等你们休息的时候,可以煮一点吃,驱寒。”
助理没眉开眼笑,“老板娘你也太好了。”
跟她一起的人,走近了看,原来是秦成昊,助理嘀咕着,“我说成昊哥怎么突然不见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时夏过去的时候,一群人已经围了上来,得知她带了火锅过来,一个个情绪激动,高呼万岁,他们已经快要被陂陀山的冷空气给冻崩溃了,这时候一个小火锅简直是雪中送炭。
“哇,编剧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这是沾了周老师的光啊!”
“单身狗感受到了暴击,嘤嘤嘤。”
……
一群人笑闹着,倒是驱散了不少寒意。
周政烁顾不上这些,走过去时夏身边,捏住她冰凉的手缓缓搓着,心疼说,“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时夏被风吹得直流鼻涕,吸了下鼻子,踮着脚,小声在他耳边说,“想你了。”
他垂眸,就看见她一双眼像是冻过的葡萄,蒙着一层薄薄的霜,却更显得剔透晶亮,一瞬间他都忘了要骂她,声音都柔了下来,“这么晚了,又下着雪,怎么能一个人出来呢?”
时夏忙请示,“我让酒店的司机送我过来的,而且我一直有跟成昊哥联系!”
周政烁侧头去看秦成昊,“你也不拦着。”
秦成昊无辜耸肩,“她问这问那,我也没想到她是要过来啊,她到了山脚下才给我打了电话,我看你们在对戏,就没吭声,下去接她了。”
时夏扯了他一把,嗔怪说,“我自己要来的,你怎么这样!”
周政烁愣了片刻,旋即举手投降,“我不是要怪你,下次跟我讲,我找人去接你,好不好?”
“我都这么大了,”时夏哑然失笑,“你怎么这么能操心啊!”
他揉了把她脑袋,“是啊!能不操心吗?”
像朵娇嫩的花,他得仔细护着才行。
时夏忽然双手穿过羽绒服外套从里面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埋了下脑袋,“帮我暖暖手。”她笑得有些贼,眉眼都弯着。
他愣着,时夏是很克制很理智的一个女孩子,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会做太亲密的动作,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
他没动,只环住她的肩,轻声问她,“怎么了?”
“手冷。”她微微抬了头,仰着脖子去看他,“阿政,我这样看你,只能看见你下巴,你的女朋友好像有点儿矮诶!”
“那没办法,自己选择的人,也只能爱着了。”
时夏微微眯眼,笑了,“吃糖了嘛?说话这么甜。”
他还真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了,填进她嘴里,“甜吗?”
时夏摇摇头,“不告诉你。”
其他人都在研究那个自助火锅怎么用,他微微侧了身,背转过人,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戏,抬头,噙着笑意,“挺甜的。”
时夏:“……”
这么多人呢!
她把手从他衣服里拿出来,匆匆说一句,“我过去看看。”
然后往导演那边去了,导演正在试拍,看见她,笑着说:“编剧,你过来瞧一瞧。”
时夏蹲在他身侧,凑近了看着显示屏里陂陀山夜里的雪景,不由感叹了一声,“可真漂亮。”
“当初还是阿政推荐的地方,我还不知道,他对这边这么熟。这场景,也算很贴合原著了吧?”
时夏笑了笑,“因为我老家在这边,上学那会儿他来过,所以比较熟悉吧!很贴合了。”
导演把几个演员叫过去讲戏,然后差不多就开始了,时夏就坐在一旁,周政烁脱了羽绒服搭在她肩上,“别逞强,受不住了跟我讲,我让人送你回去。”
时夏点头。
拍戏其实是很无聊的事情,一个镜头有时候甚至要拍十多条,重复的动作,重复的走位,重复的神情,时夏看着都觉得累。
中途休息的时候,时夏都快要睡着了,周政烁揉了揉她的脸,“困了?”
“没。”
“撒谎。”
时夏摇摇头,“真的没有。”
“是不是很无聊?”
“唔,还好其实。”
“我让成昊开车送你回去吧!回去睡觉,很晚了。”
时夏摇摇头。
他无奈叹了口气,“怎么这么犟!你说,你留着做什么?这么冷的天。”
时夏仰头一笑,“看你呀!我就是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