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有问必答。
桌前的人都兴致勃勃,隔着满桌的狼藉,问他的私人感情。
这样的周政烁看起来很温和,褪去光环,像一个普通的男人,在谈论自己的恋人。
“第一次见面?在她家里,周末的时候,我去给她辅导功课。……是,我是她辅导老师,是她父母来找我。”
时夏插了一句,“他文化课很好的。”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觉得很小一只,”他比了比她的身高,“这两年还长高一点儿。”说完笑了,“她一直很介意,不过我觉得挺好。”
他这样说,旁人忍不住去看了眼时夏,时夏给人的感觉就是小小的一只,面容白皙,目光清澈,加上爱发呆,总给人一种反应慢半拍的感觉,乍一看,像个高中生,有点儿呆萌的样子。
目测不超过一米六。
单单看着还好,但往一米八八的周政烁边儿上一站,就越发显得娇小玲珑了。
“现在不流行那什么嘛!最萌身高差?”
“的确是有点儿萌,编剧想亲一下我们周老师,大概还是要原地起跳才能够得到。”
大家哈哈大笑,时夏承受着一桌人的目光,脸上越发烫了,小声据理力争着,“不是我矮,是他太高了,谁站在他身边都显矮。”
这样认真地“强词夺理”,逗得大家更乐了,周政烁也在看她,侧着头,目光里全是笑意,时夏看着,脸都红到耳后去了,扯了把他袖子,小声辩驳,“也没那么矮,其实有一米六了。”
周政烁低声“嗯”着,想起她大学体测的时候,看着机器上显示的一米五九,固执地非要录测的老师给她写个一米六,那样子,也是很可爱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我觉得挺好,没有什么不好的。”声音很低,语气认真,就在时夏耳边,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时夏只觉得,心头狠狠颤了一颤。
“说周老师太高也没错,”阿梅笑着接时夏的话,“至少我们公司就有几个项目特别想和周老师合作,但最后觉得他身高不合适,就放弃了。”
这点儿秦成昊深有体会,“他的身高对他戏路的限制还是很大的,很多剧本递过来,一看就能看出来不合适。”
演员挑剧本,剧本也挑演员。
有人问,“周老师,说实话,你有没有犹豫过,就是……身高的差距?”
他是在委婉地问,有没有嫌弃过时夏的身高,边儿上人捅了他一下,真不会说话,这样的话问出来,不是净添堵吗?
周政烁倒是没在意,缓缓笑了,回说,“我倒是怕,她嫌我太高。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会刻意避开和她面对面站着,她想说话,我第一反应是弯腰,尽量让耳朵靠近她。”
周政烁这样说,想起那时候那点儿小心思,一时觉得有些感慨,那时候的习惯,其实到现在还有。
她刚一踮脚,他就忍不住矮下身子去迁就她。
其余人愣了片刻,继而笑了,“看来周老师遇见克星了。”这大概就是真爱了吧!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你处在优势位,仍旧会觉得不安和惶恐,因为太在乎,所以怕失去。
时夏也愣了,其实很多事情很小,小到她都没注意过,可她说出来的时候,她便能清晰地在回忆里找到那些场景,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反而最打动人。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在心口化开了一颗糖,甜意正在慢慢的,慢慢渗透进去!
他笑说,“可不是嘛!”她克他,克得死死的。
“来来来,敬克星一杯。”
时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忽而笑了,“说来,是我太幸运。”在这诺多寂寥的人世,遇见一个周政烁,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事,无论是过往还是现在,抑或是将来,他给她的,远不止缥缈不可触摸的爱意。
是实际的温暖和照拂。
是希望,是勇气,是光明,是璀璨星河。
是漫长黑夜里破碎的星光,一点一点,融到她生命里。
周政烁把她杯子拿走,“一杯就好。不要喝多了。”
时夏本就不擅长喝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里灌进去,只觉得食管要烧着了,闻言点头说,“不喝了,也不好喝。”
周政烁瞧着她小脸皱在一起,不由笑了笑,“不会喝还逞能。”那么大一个纸杯,一口干尽了,便是他,也顶不住。
他这会儿只觉得,等天亮,他可能要扛她回去了。
三三两两的,又是一番话题聊着,喝了酒,身子也暖了,导演把人都叫起来,“大家再辛苦辛苦,早些收工,我们好回去睡个囫囵觉。”
吃饱喝足,也暖和了,大家的兴致又燃起来,互相鼓着劲往场地上去,留几个工作人员在这边儿收拾残局,时夏也留在了这里。
等出去的时候,外面风小了,雪还是大朵大朵地飘着,放眼望去,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雪大约……时夏踩了踩脚下,估摸着,雪大约有半尺厚了,
今年的初雪,势头称得上是猛烈。
她这会儿有点儿晕,温过的酒,后劲是足的,时夏只能慢慢地走,踩着雪,仿佛一个亦步亦趋的小孩。
她一直低着头,等瞧见一双皮靴,才顿住了脚,慢慢抬起头来,却是男二,那个播音系的师兄。
“编剧喝醉了?”他礼貌问了句,这边儿是背风的地方,支了两顶帐篷休息用,这会儿边儿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远处微弱声响,更凸显清净。
远处灯光亮着,映得地面上的雪越发亮,这边儿虽然暗着,却也看得清彼此,时夏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他脸上瞧见了一点儿笑意。
时夏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李晨阳,其实再见他是有点儿尴尬的,当时他追她,闹得有些凶,时夏偏偏是那种不太会拒绝的人,索性冷漠到底,拒绝得太干脆,也没考虑过,会不会伤害到人。
是以这会儿她是有些局促的,微微点了下头,“还好,就是有些头晕,我酒量不太好。”其实是很不好,刚刚又一时逞能,喝得急了些。
对面人点点头,“说起来,好久不见了。”
这是做了叙旧的架势。
其实时夏觉得,互相当做从前什么都没发生过最好,她不适应这样叙旧,没说话,低着头,看自己脚尖,思考着该找什么样的借口脱身。
对面人好像没放过她的意思,兀自接着说:“其实那时候,我是挺喜欢你的,毕业的时候还打听过,问你去了哪里。”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很平淡,像是单纯的追忆大学时光。
说起来,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时夏才二十岁刚出头,没出过校园,青涩的很,对感情之事,怀揣着十二分的郑重。
她虽然是个写故事的人,骨子里无论怀着多浪漫的情怀,内里其实还是相信着日久生情,当时她和李晨阳,其实并不算熟识,不过是一个社团,上下级,一起合作过元旦晚会的诗朗诵,还有话剧,其余的,真的没什么交集,平素里在路上遇见了,也就是点头之交,是以某天他突然把她叫到湖边,跟她表白的时候,时夏是有些懵的。
她自然是拒绝了,跟电视剧里演的也没差多少,俗套又不能俗套的三个字,“对不起!”
说完她不敢多待,觉得尴尬的很,匆匆告别,之后他似乎还想再努力,送早餐,买礼物,时夏一一退回去,那时候他是学校的名人,关注的人自然多,学校的论坛上,帖子刷了好几轮,甚至有打听时夏哪个系哪个班级的,好去瞻仰一下真容,时夏去翻着看了看,只觉得心惊胆战,她是个胆子小的女生,相比来说,更喜欢做个透明人,言辞恳切地请求他不要再这样了。
她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发出去的短信,语气认真得显得有些傻气。
她说:“李师兄,我不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其实我这个人有很多缺点,也没什么特长,既不优秀,也显得无趣,如果你只想逗逗我,那可千万不要消遣我了,我这个人胆子很小的。如果你是认真的,我也认真地回你,我不喜欢你,当然,这里的喜欢是男女的喜欢,对你这个人,我还是很尊敬的,作为社团的团长,你很友善,也很真诚,社团的同学们都很喜欢你。我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如果让你受伤害,我真的很抱歉,也请你能原谅我,社团以后我就不去了,明天我就把退团申请表交上去,真的很抱歉,师兄。”
大概就是这样的话,回想起来,也是很傻了。
“那时候小,说话办事都太直接,也给师兄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吧!真是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或者说……”时夏看着他,尽量笑得自然,“或者说,我对师兄没感觉。现在说这话,会不会不太合适?”
李晨阳瞧着时夏,轻轻摇了摇头,“当时是我太急了,你本来就是个敏感的女孩,我们还没熟到我能向你表白的程度。后来害你被学校人指点,说起来,是我的错,一直想跟你道个歉,但是一直没机会。”他欠了欠身,“今天就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跟你说声抱歉吧!原谅我那时候,少年气盛,只想着示爱要高调才显得诚意,没考虑过保护女生。”
时夏其实也知道,并不怪他,怪只怪他是个优秀的人,身上难免多了些目光注视,于是慷慨地说:“没事,过去很久了,那时候都小,都别再放在心上了。”
虽然只是短短几年时间,可仿佛从踏出校园开始,才彻底从一个小孩,变成大人了。
年少幼稚,不值一提。
李晨阳咧开嘴,很明亮地笑着,这样看,倒是和当年一样,他从来都是个阳光外向的人,“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
时夏也回以礼貌微笑,“我想去那边看看,就先过去了,你好好休息。”
今晚李晨阳的戏不多,他其实大多数时间是在观摩,这时候过来这边,想必是熬不住,想休息了。
他点了点头,等时夏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却忽然又叫住了她,“时夏,其实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
时夏回头,疑惑着看他,就听见他说:“其实那时候,周政烁来找过我。”
这下,时夏终于露出了礼貌微笑以外的表情,她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李晨阳说:“其实我还要道个歉,那时候,我喜欢你是没错,但也没到表白的程度,只是死党之间喝酒,输了筹码,最后被人逼着去告白,我叫你去湖边的时候,其实后面有好几双看戏的眼睛。”
他其实也怀着些不光明的心思,想着她若是答应,这事就假戏真做,她要是为难,就说是不得已,道个歉,以时夏软糯的性子,多半不会计较,他也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只是没想到,她比想象的要冷静,先说了两人不熟,又说暂时没有心思谈恋爱,道了歉,得体礼貌,他反而心里像是堵了些什么,之后竟也顾不上自己一贯的骄傲,伏下身子去追求他,但到底放不下颜面,跟朋友说的,是不甘心自己被拒绝,就是哄着骗着,也非得拿下这丫头不可。
死党们起哄,再也学校论坛上发着帖子起哄。
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周政烁那里。
那天他翘课在宿舍睡觉,门被敲了好几下,他迷迷糊糊从床上爬下来,刚把门打来,迎面就挨了一拳,周政烁仗着身高优势,卡着他的脖子,把他抵到墙上,寒声说:“时夏是个很单纯的女生,你要是有点儿良心,就别再拿些莫须有的东西编排她。”
他懵了一瞬,那时候周政烁是个太光芒万丈的人,即便是中影那个遍地是大咖的地方,他的成名之路也足够人羡慕,甚至值得人尊敬,于是他的自尊心没来得及爬上来就偃旗息鼓了,对着周政烁咽了口唾沫,低声说,“师兄,我不太懂!”
他们这些人,其实和周政烁的交集不大,更别说时夏了,他那时是真的不知道周政烁能和时夏扯上什么关系,是以十分的不解他为什么说时夏。
周政烁也冷静下来,直了身,理着自己的衣裳,低声说:“今日的事,很不磊落,但时夏的事,我向来没有理智,你最后想想清楚,要不要再玩弄她。”
玩弄这两个字,真的太重了,李晨阳只好道了歉,“我没想伤害她,也确实是喜欢她……”说到最后,也觉得自己解释不清了,只好说:“我保证,以后不去招惹她。”
周政烁点了头,“那最好。”
后来这事,口口相传,他们系的男生差不多都知道,看见时夏都不由多看两眼,十分好奇,发展到最后,一些女生都知道了这件事,一个个甚至组队去看时夏,远远看一眼,都觉得颇好玩,“瞧,那就是时夏。”
“周政烁和李晨阳都为了她打得可凶了呢!”后来,以讹传讹,甚至成了这样的版本。
时夏那时候刚被系草招惹过,退了社团,学校论坛的帖子也没心思再刷,加上本来就很多事要忙,跟着师姐接了本子,每天过得像个幽灵,昼伏夜出,日夜颠倒的,没时间再去关注别人怎么想,怎么传,是以最后竟然也不知道,周政烁竟然还做过这种事。
时隔多年,终于传到她的耳朵里,时夏是惊讶的,怎么都没想到,周政烁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一直是个绅士的人,风度永远都在,即便气急败坏,面儿上都是一派淡然。
没想到……
“谢谢你跟我讲这些。”时夏冲着李晨阳点了点头。
李晨阳笑了笑,“我也是觉得有些感慨,没想到这么些年,真的看到你们在一起。”
那时候不是没打听过——也不是还对她念念不忘,他不是情圣,没那么多执念,只是觉得有些好奇。
听同届的师兄说,毕业后,时夏和周政烁在一起了,有一次外头吃饭的时候撞见的,不过恋情没曝光,大约还是地下阶段,他还在感叹,时夏的性格,其实是不适合和周政烁这样的人在一起的。
甚至想,最后的结局也难免是分手。
后来也进了这个圈子,和周政烁也有接触,印象里,他是个活得很自我的人,在这个圈子里,能按自己的意愿办事,能守得住心,其实是件很奢侈的事。
如今再看到他对时夏这样,更是觉得感慨,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同的。
时夏告辞走了,去导演那边去。
周政烁正在和女主对台词,裹着羽绒服,眉目有些倦怠,熬了这么久,谁都受不了。
气氛有些低迷,导演不住地给大家打着气,休息的片刻,有人放了歌来听,节奏dj,没什么美感,震着耳膜,倒是提了些神。
时夏凑到导演身边去,跟着他看回放,镜头里的周政烁和镜头外的周政烁,是有很大不同的,戏里他是任何一个角色,演什么就是什么,情绪感情到位,戏外他只是周政烁,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一个,说少做多的男人。
时夏看着屏幕,出了神。
直到他回过头来看她,她才有了些意识,冲他笑了笑。
周政烁拨开人群,缓步走了过来,把暖手袋塞进她的手里,低声问她,“还好吗?”
他是说喝酒的事,时夏站起身,跺了跺脚,示意自己步伐还算稳健,“没事,只是稍微有些晕。”
他揉了下她脑袋,轻声“嗯”了声,“不舒服找个地方先睡一会儿,剩最后两场戏了,再坚持一会儿。”
时夏乖巧地点着头,“行了,你快去吧!别操心我了。”
他这才又走回去,继续着方才的事。
偶尔抬头看她,目光里含着笑意。
时夏把小小的暖手袋在手里颠来倒去,暖意从指尖传过来,她忍不住笑了笑。
场记打了牌,下场戏开始拍了。
时夏起初还认真看着,可没多会儿就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坐在凳子上直打瞌睡,边儿上阿梅凑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着话,她才不至于睡过去。
彻底清醒的时候,是凌晨四点钟的光景,各方调度,好不容易借来的直升机终于飞过来了,停在平地上,导演过去交涉,拍了最后一组镜头:周政烁一身黑色冲锋衣,从直升机上下来,寒风,暴雪,他睥睨着。
时夏仰头去看,只觉得心跳都慢了半拍。
这个男人,太招人了。
最后一声“收工”响起,欢呼声一片,时夏从小许手里接过他的羽绒服,抱着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