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幸助小心的用双手护着怀里的书,低着头沿着路边的砖石人行道往前走去,他心里默默的念叨着:“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对石狮子立在门口的院子,就到了住宿的地方了…”
当他向前小步快走的时候,路上看到他的行人都忍不住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虽然在日本,17岁的吉川幸助常被身边的人称赞容貌俊秀。但是在这些明国京城的行人眼中,剃着怪异的月代头,穿着一条肥大裤子,人又显得极为矮小的吉川幸助,快步行走的时候,更像是一只怪异的大鹅。
对于这些明国人注视他的眼神,吉川幸助完全当做了空气,似乎身边什么都没有发生。
同那些家主派出来的武士不同,曾经跟着舅舅做过一段时间的流浪武士的他,更明白什么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那些家主派出协助舅舅的武士们,也许是把明国当做了骏河城,亦或是不想在明人面前坠了大纳言殿下的颜面,刚一上岸就同明人起了冲突。
起因不过是,明人要求他们靠右行走,而这些武士们坚决不从,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身份在路中间行走。为了这点可笑的理由,他们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此行的任务。
这场冲突虽然在明人官兵的及时出现,加上舅舅的喝止下,终于没有爆发流血冲突。但是他们这一行人,却差点被明人驱逐了回去。
大纳言殿下交付给舅舅的任务,如果真的因为如此可笑的理由,而宣告失败。以他对大纳言的了解,估计回去后,舅舅和那些引发争执的武士都会被勒令切腹吧。
幸亏带他们前来的船主,同港口的明国官吏较为熟络。在他的周旋下,他们交出了一笔罚金,并把随身的刀剑留在了船上,才勉强消弭了这场危机。
事后引发冲突的两名武士,当即被舅舅赶回了船上,不许他们继续随行入京城了。吉川幸助除了心里小小的为这两名武士默哀了一会,他们的事迹传回日本,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然而他更多的时间是感到了振奋,从船只进入天津河一来,沿途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了新奇莫名。
虽然他只是一个刚刚出仕的下级武士,但是在跟随着舅舅流浪的期间,他曾经听说过不少奇谈野闻。
比如说那位前往欧洲的,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的异国见闻事迹,他曾经以为,有一些事迹不过是时人的想象。
直到他在明国的天津河边上看到了,那种竖立着三片巨大叶轮的房子,缓缓转动的叶轮,让他感觉自己似乎走进了传说中,又或者是传说中的事物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相比起这次的任务,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任务究竟什么,他更愿意去学习了解,这种传说中的风车究竟是如何建造出来的,它都有些什么用途。
吉川幸助带着满心的好奇,随着商队一步步的走入了明国的心脏-北京。关于明国的传闻,他自认已经听的够多了,但是当他真正走进了北京城后,他才发觉江户城那些见多识广的说书人,他们描述事物的言辞有多么的贫乏和苍白。
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难以用脑海中的语言描绘出万一,而他曾经认为日本最好的城市,那座被德川家毁灭的富丽堂皇的大阪城,也无法同眼前明国都城的雄壮瑰丽相比拟。
当然这所城市也有让他感觉怪异的地方,比如在日本,江户城是一所非常年轻的城市,在他有限的几次前往经历里,江户城给他的影响都是,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居民都充满了活力。
而北京作为明国的都城,即便是扣除之前王朝的都城经历,也已经有着200余年的都城历史了。
按照道理来说,这所巨大的居城应当同京都一样,过着优雅而又千年如一日的生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应该和百多年前一样没有变化,就好像整座城市凝固于时光之中一样。
而不是他现在双眼所看到的,被称为外城的区域,到处是崭新的道路,崭新的房舍和刚刚种植下去的树木。
几种形制不一的车辆在道路上奔跑着,更有一种在铁条上奔跑的巨大车辆。
他曾经偷偷的去乘坐了一次,除了车厢内要人挨着人坐立外,不管是车辆的平稳性能,还是宽敞车厢的舒适性,绝对比狭窄逼仄的二轮马车要舒服的多。
而那些明国的平民们,虽然衣着不是很华丽,但是身上却收拾的很清爽。不少家境宽裕的平民,身上的衣物还用了熏香。
让吉川幸助更为惊奇的是,居住在京城以内的平民,看起比天津的平民似乎更为自信一些。
这些京城内的平民,不但敢于平视穿着官服巡逻的持刀武士,还有人甚至面红耳赤的同这些武士进行争执。
若是在日本,这样的平民早就被拿着刀的武士给砍了。但是在这里,武士不仅没有拔刀,有时还会点头道歉。这实在有违吉川幸助自小养成的世界观。
在这座古老的都城内,这些平民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活力,让这座城市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他们专心致志的在路边砌筑着道路;或是低着头拿着一份报纸,匆匆行走在路上;或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互相说笑着,往某个方向而去;又或是在铁路上,依靠着公共马车的窗壁,闭着眼睛小迷一会。
吉川幸助看着这些场景,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一直说不上来。直到在京城待了几天之后,他看书看得入迷,连舅舅走到身边了都没发现。
这理所当然的被舅舅训斥了一顿,但是其中有一句话倒是让他豁然开朗了,“…四郎,身为一名武士,你怎么可以安逸的连危机感都没有了呢…”
他在明国京城平民身上居然看不到危机感,不管是日本还是大明,两个国家的平民都处于社会的底层。按照道理,他们应该时时刻刻的警惕着,以防止自己冲撞到某个贵人,从而毁掉了自己的生活。
明国的平民冲撞了贵人,固然不会被当场砍死,但是挨打受辱肯定是避免不了的。毕竟日本的礼法还是从中国学来的,就某些方面而已,明国人更为注重礼仪伦常这些东西。
在一个极端重视上下尊卑,礼仪纲常的社会,这些京城的平民们,为何敢于如此毫无提防的生活,这个问题倒是颇为让吉川幸助困惑。
不过很快他就把这种问题丢到了脑后,他们刚刚进入北京的时候,在舅舅的命令下,谁也不得擅自出门,唯恐让人认出了他们,到时消息传回日本,会对大纳言殿下造成不利。
不过显然明国人并没有把他们当做某个日本大名的私下代表,而只是极为普通的商人代表,这使得谈判的进展迟迟没有获得突破。
几日之后,忙于四处奔走的舅舅,也就放开了对馆内随行人员的管束。不仅让他们出馆行动,还顺便让他们打听下关于京城内发生的大小事务。
借着这个机会,吉川幸助自然就在京城四处游历了一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不是巍峨的皇城和市场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每天都有着新学问展示的燕京大学,和充满了知识味道的北京图书馆。
吉川幸助从没想过,被幕府指责毁坏人心世道的切支丹,居然能和明人联手,研究出这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新学问。
他开始流连忘返于,燕京大学、图书馆和住所三地。这个时代的燕京大学和图书馆,是无比包容而又开放的,虽然他不是明人,但是依然可以旁听大学的课程,和在图书馆内借到一些通识书籍。
这些天来的学习,不仅让他明白了风车运行的原理,还知道了一些机械上的原理。
然而他所学到的这些,不过磅礴大海中的一滴水珠而已。燕京大学的数学、物理、化学、自然四大学院,每一天都能推出许多新的理论,但是每一天也能否定更多的旧猜想。
就在这不断的肯定和否定之间,人们开始渐渐了解了,自己所居住的这个星球的奥秘。
吉川幸助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的脑子是如此的不够用。甚至他沮丧的认为,同燕京大学的那些怪物相比,自己就如同自然学院学生最爱挂在嘴边攻击别人的话语一样,尚未发育成熟的类人猿。
这种痛苦而又充实的学习生涯,让吉川幸助感觉,如果可以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
他怀抱着书籍,摇头散去了这个奢想,走进了住宿的院子。这所叫做风林馆的院子,地方虽然不大,但是环境非常的幽静,前庭还栽种着一丛翠竹,倒是非常合他们这些日本人的胃口。
吉川幸助刚刚绕过竹丛,便被舅舅松野重元叫住了。站在门廊下的松野重元,看着向自己走来,怀中还抱着书的外甥,眉头稍稍扬了扬。
“你跟我进来一下,有些事我要同你交代一下,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
吉川幸助心头顿时一紧,感觉自己失落了什么宝物一般,他低下头应了一声,才小声的询问道:“可是舅父完成了大纳言殿下交代的任务了么?”
松野重元转身上阶向着花厅走去的他,听了外甥的询问后,脚下不由顿了顿,方才用力的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的回道:“不错,殿下交代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不日我就要同滨田屋家的商船一起返回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