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崇祯的解说,夏允彝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他倒是明白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小学教育的实施,最终是为了取代现在的科举制度,为大明寻找另外一条选拔人才的道路。
虽然说,近几十年来大明士人中不乏有大肆批评科举制度,认为这种制度是消磨英杰志气,禁锢人心的腐朽之制的声音,就算是夏允彝自己,也是认为科举制度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否则朝廷就无法选拔出真正的人才。
但是,当他真正听到皇帝想要对科举制度下手的意思,他的心脏又不由紧紧的缩成了一团。
20多年的儒学教育,十多年花费在八股制艺上的精力和时间,忽然就让他产生了对于科举制度的留恋之心。
这就像是拔牙一样,虽然有颗病牙疼起来的时候,让你赌咒发誓要立刻拔了它。但是等到它开始不疼了的时候,你又会觉得拔了它真的是一件好事么?也许还是再等几日再说为好。
科举制艺对于夏允彝来说,大抵就如同这颗病牙一般,介意的时候,他恨不得立刻就废除了它。但是在这种风平浪静的时节,他开始担心废除了科举制度,对于大明来说究竟会不会是一件好事了。
如果提出这个想法的不是皇帝本人,也许夏允彝会下意识的为科举制度辩护一二,然后再试图向对方主张,先对科举制度进行改良,若是不成再走彻底废除之路,这才是稳妥之法。
但是提出这个想法的却正是皇帝本人,而想要取代现行科举制度的新式教育模式,又早就开始实施铺开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向皇帝主张回头去搞科举制度的改良,夏允彝发觉自己完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
从进入燕京大学学习开始,到前往灾区调查,和这次跟随皇帝出征,并在唐山冶铁基地待了一个多月,夏允彝的思想已经离他刚刚上京时相去甚远了。
如果说,从前的他还只是一个对现实感到不满的普通士人,虽然高喊着要变革大明存在的各种弊端,但却完全找不到出路,只能高举着复兴古学的主张,来作为改革的方向。
那么在燕京大学学习了这么长时间后,他终于算是摸到了一些大明需要往哪里改革的方向。而对于灾区和唐山冶铁基地的调查生活,也让他看到了大明底层百姓最为真实的生活。
在这样丰富的经历淬炼下,曾经的理想主义者夏允彝,也开始成熟了起来,不会再以为抱着几本经书,就能让大明重新走上盛世之路了。
内心纠结了半天之后,夏允彝放弃了为难自己,而是认真的看着崇祯问道:“陛下以为,如果广设小学教育,开启民智,大明的改革就真的能够成功么?这场改革真的能够解决我大明现在所处的困境,解决我大明百姓的温饱问题么?”
朱由检毫不迟疑的回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如果失败了,那就重头再来。
朕只知道一件事,若是大明再不改革,那么我们就是在等死。而试一试其他的道路,我们也许还能挽救这个国家。朕既然身为大明皇帝,就不能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朕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就等于是放弃了这个国家,我日后又怎么有脸面,去地下向太祖高皇帝交代呢?”
崇祯真情实意的话语,终于还是打动了夏允彝,作为一个沉浸于儒学教育多年的士人,虽然他在燕京大学的生涯给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但是忠诚于君父的教育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让他无法拒绝皇帝发自内心的请求。
夏允彝终究还是屈从了现实,打算对皇帝屈服,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是提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陛下认为,在改革完成之后,大明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国家?或者说,陛下做了这么多事,究竟是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大明?”
朱由检顿时被夏允彝的问题给问住了,按照工业化的进程,不管是皇帝也好还是现存的士绅阶层也好,都会被敲个粉碎。
以中国这样巨大体量的国家,和历史悠久的中央集权政治,加上将封建等级制度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儒家思想文化,使得让大明变成英国这样的立宪君主制社会,其实希望是很渺茫的。
因为大明的大部分上位者,都不愿意放弃手中哪怕最为微小的权力。在这样的封建等级社会中,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予取予求,使得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都希望能够站在权力最高的那个位置,而不是和其他人分享权力。
而英国之所以能够达成贵族共治的立宪君主制社会,是因为这个国家的国王并没有如中国皇帝这般大的权力,而欧洲的封建制度还不够成熟,还不能让全体臣民无限效忠于国王。
所以,英国的贵族们可以联合起来压制国王,也能容忍其他人和自己分享权力。
朱由检可以替大明打开通往工业化社会的大门,但是未来的大明究竟会变成怎么样,他心里同样没有多少底。
不过,如果他将这个未来合盘托出的话,估计面前这位就算不认为自己疯了,也要起来誓死反对自己的改革了。毕竟这些人支持大明改革的目的,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生活能够长久的保持下去,而不是为了完全的破坏它。
朱由检在心里斟酌了又斟酌,才谨慎而小心的对夏允彝说道:“朕不确定,我们现在实施的改革,究竟能不能让大明建成大同世界。但是朕以为,大同世界首先就是一个既无人上之人,也无人下之人的社会。
在这样一个社会之中,人们应当按照他们自身所具有的才能,而不是他们的出身接受评价。这就是朕推动改革,想要看到的新大明。”
虽然崇祯对于未来大明的描述语言并不是那么的华丽,但是这个皇帝口中的新大明,还是打动了夏允彝,让他抛却了最后一点犹豫。
“学生自当为陛下竭尽全力,以待早日看到陛下眼中的那个大明。”夏允彝起身离开了座位,对着崇祯恭敬的行礼说道。
同夏允彝继续就青年学会的组织、创建和人员招募要求进行了详细的讨论,当天色阴沉下来的时刻,朱由检终于中止了这场见面,放夏允彝回去休息了。
不过虽然夏允彝离去了,但是朱由检自己还是在不断的思考着,如何将青年学会的功效利用到最大。
虽然青年学会创建的初期,必然会以北方士人为主,普通的年青人显然是无法在学会中拥有话语权的,这也是大明现在的现实状况。
但是一旦青年学会开始在舆论宣传和小学教育中扎下根去,那么新的受过小学教育的年青人自然会慢慢浮现出来。
也许最初的学会成员还是在旧式教育中成长的年青人,但是一旦他们掌握了那些通过小学教育培育出来的年青人的力量,这些学会成员中终究会出现抛弃旧文化,而去拥抱新文化的人员来。
因为在旧文化中他们不过是无名小卒,但是在新文化里,他们却是开山鼻祖。在名利的诱惑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更为有利的道路。
乡村、学校、军队都将会是青年学会后备成员的储备库,特别是学校和军队,更是年青人聚集最多的组织,有了青年学会的渗入和引导,也无疑让崇祯加强了对这些组织的控制权力。
当崇祯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在遥远的南方扬州,两淮盐引案也差不多快降下帷幕了。
韩一良、门陈新、许显纯这三位扬州城内现在权势最为显赫的官员,终于一改一两个月前焦头烂额的模样,开始好整以暇的收拾着扬州各大盐商的资产了。
两淮盐引案被揭开的时候,三人虽然知道这是一个大坑,但是想着有皇帝在身后支持,倒也没有担心什么。
但是后金入侵蓟州的消息传来,顿时让扬州原本还算平稳的局势开始出现了翻覆。
不少盐商身后的士绅官僚以为,在皇帝抵抗后金入侵的关头,一定不会希望南方闹什么乱子。因此,只要他们群起向办案人员施压,说不定就能将盐引案波及的范围减到最少。
因此从苏州、南京前往扬州的信使便陡然增多了起来,苏州的士绅和南京的勋贵,或是以私信或是以公文发给韩一良和门陈新,为相熟的盐商求情。
许显纯他们倒是没敢自讨没趣,毕竟锦衣卫和他们这些外臣没有什么瓜葛。如果不是许显纯还带着两个警备师驻扎在扬州城外,说不得还有人会再组织一次扬州百姓上街的活动。
在这种局势之下,韩一良和门陈新不得不采取了拖延战术,以待北方的战争结束,再来决定对于盐引案的处置。
而崇祯三年元月,从北方传来的战争胜利消息,顿时打破了扬州城内的明争暗斗。
原本还在死保扬州盐商的江南士绅勋贵们,立刻撤走了自己的亲信,开始同涉案盐商进行切割。
而一直抗拒抵赖的盐商们,现在也老老实实的配合起了查案官员,试图寻求一个宽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