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观棋(1 / 1)

忌观棋

秋欣然坐车从城外回来,到何记饭馆时,天色已经暗了。

饭馆里正热闹,她刚一进去,就叫何秀儿拉住了:“你这一下午去了哪儿,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秋欣然觉得奇怪:“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个客人找你,在楼上坐了一下午了,我看他模样生得凶,瞧着脾气可不大好。”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声,忙三步并两步匆匆上了楼,一推门,果然就瞧见里头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转头看过来,本来就黑的脸色见了她更黑一层。

秋欣然原想着以贺中对自己的成见,怎么也得是明天才能过得了心里那道坎,没想到这人还挺能屈能伸,见着信物立即就过来了,还能这么耐耐心心地坐在这儿等她一个下午。

见她进来,贺中正欲发作,秋欣然先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贺副将!”

她反手将雅间的房门关了,“我下午出城去趟城郊田庄,回来晚了,有劳副将久等。”

梅雀藏身的地方没几个人知道,她一进门先透了个底,摆明了自己是受夏修言所托,一时竟将贺中满肚子的话都堵在了嘴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秋欣然睨他脸黑似锅底,心中暗笑,又忙正了正神色:“副将找我所为何事啊?”

贺中哼了一声:“我才要问你,你那锦囊里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秋欣然不疾不徐地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巧的铁质腰牌递给他,贺中接过一看神色大变:“这东西为何会在你这儿?”

那是夏修言的私令,能调动他身边亲卫,轻易绝不离身。

莫非是这道士偷偷趁着侯爷不备,从他身上偷来的?

想到此,贺中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神色瞧着更吓人了。

秋欣然一眼就看透了他心里想的什么,心想这位副将脑子确实不大灵光,夏修言那天晚上一通的好话,说得这差事舍她其谁似的,叫她差点飘飘然起来,现在仔细一想,莫不是早就看透了贺中难当此大任,只好勉勉强强叫她来替他撑一撑局面?

她叹了口气:“这令牌若不是侯爷亲自给我,我如今拿出来给您,岂不是人赃并获?”

贺中一想确实如此,但又想破头都想不通侯爷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了她。

秋欣然见他还有几分不信,于是身子往后一靠,故意道:“贺副将不信也是情有可原,说实话我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不如您将这令牌拿走,我也乐得自在。”

贺中觉得她这是欲擒故纵,但又见她果真起身准备送客,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侯爷既然将这令牌给了你,你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秋欣然拉长了声音:“我拿这令牌也调不动您,还谈什么管不管的?”

贺中咬牙:“你要我干什么?”

秋欣然依旧摇头:“贺副将现在嘴上这么说,恐怕心底对我还是诸多防备,与其这样,还不如我现在就此将令牌给你,早早脱身的好。”

她说完还做出一副惋惜神色,气得贺中心痒痒,但这会儿高旸、赵戎皆不在,身边没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人,侯爷的令牌又确确实实在她手上。

贺中两手架在膝盖上,冷静想了一想,才抬起头面容严肃地同她说:“老实说我自然信不过你,但老子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也知道军令如山。

现在令牌在你手里,只要当真是侯爷的意思,刀山火海也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秋欣然微微笑起来:“好,有副将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贺中哼一声:“现在能说说接下来要干什么没有?”

“要成此事得先找个人,有劳你替我送封信。”

贺中两眼一瞪,叫她斜睨一眼,又偃旗息鼓:“行,不就是送信吗,送到哪儿去?”

秋欣然从容不迫:“副将不要以为我故意戏弄你,这信可得凭着定北侯府的名义才送的进去。”

听她这么一说,贺中才又打起精神看过来:“送给谁?”

秋欣然微微一笑:“韩尚书的千金韩令。”

·

定北侯下落不明一事尚且没有进展,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虽无人直言,但众人心中都已隐隐有了一个共同的预感,夏修言此次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两日又出了两件大事。

这第一件事,就是夏修言手下的赵戎竟是章家早年在发配途中偷偷潜逃回京,意图刺杀韦镒的章家大公子章榕。

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章家旧案还未查清,章永当年是否和迖越人勾结也还存疑,若章永确实不清白,那么章榕潜入昌武军到底是何居心,就很值得叫人深思,连带着身为上级的夏修言一时间与迖越人的关系也有些暧昧不清起来。

毕竟拔擢部下之前必定要对此人的出身做一番调查,赵戎改头换面能在军中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很难叫人相信夏修言会对他的身份毫不知情。

朝中风向一时大变,要不是夏修言如今生死未卜,圣上不好发难,恐怕也少不得要去大理寺问话。

吴广达这几日就比较舒心,他听说了城南矿洞炸毁的消息,乐得亚述同夏修言一块死在里面。

没了夏修言在朝堂上给他使绊子,日子果然好过不少,就连韦镒都已取保候审,暂归羽林军统领一职。

对他而言还有一桩喜事,就是芳池园失踪的乐伶忽然有了消息。

前几日有个戴着头巾举止神秘的女子,在长安一家当铺当了一包首饰。

那一盒首饰价值不菲,掌柜的眼毒,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来路不正。

自古偷卖宫中金银去当铺换取钱财都是大罪,当铺掌柜暗道不好,只能先努力稳住这名客人,一边立即叫店中的伙计从后门偷偷溜出去报官。

那客人在店里坐了一会儿,似乎也是察觉到不妙,不顾掌柜再三挽留,竟是连首饰都来不及要回去,就匆匆从店里离开了。

等大理寺的官差赶到,早已追查不到她的踪迹。

好在那些首饰还在,大理寺带回去一查,发现果然是宫中的物什,再逐一点对,发现竟是徐嫔宫里的首饰,可好端端的徐嫔的东西怎么会流到宫外去哪?

大理寺顺藤摸瓜,又翻出了七年前小松旧案,发现正是她当初偷取的那几件首饰。

这下全部都说得通了——那乐伶原来竟是徐嫔身旁梳头婢女小松的妹妹,小松当年偷走宫里的首饰寄去家里,之后事情暴露,小松下毒害死徐嫔,自己也随即自杀。

梅雀多半是听说了此事,这才想一心报仇。

只是连日逃亡,身上盘缠早已不够,这才不得已出来典当了这些赃物。

可这其中又有一个新的问题,梅雀报什么仇?

她就算要报仇,也不该来找吴朋,给他使了个仙人跳才是,这当中倒像另有隐情。

但这番调查下来,吴朋杀人的罪名便坐不住了,大理寺基本可以确定梅雀未死,暂时将他放回府中,日后提审。

这日秋欣然上大理寺拜访周显已,二人坐在屋中闲聊,听他皱眉道:“这当中最奇怪的是,那一小包首饰里有一件没有登记在册,应当不是落梅宫的东西,但看做工又确实不凡,有些古怪。”

秋欣然啜一口杯中的新茶,不经意地提道:“你要真想不通,不如去问问皇后。”

周显已奇道:“这话怎么说?”

秋欣然道:“是宫中的东西,但又不在掌珍司的名册上,多半是妃嫔们私下转赠,若是个好东西,不定就记得。”

“就怕只是掌珍司当年疏漏忘了记在册上,专门去问又怕小题大做。”

“皇后统领六宫,落梅宫流落在外的首饰失而复得,掌珍司本就要呈上去由娘娘过问,你到时跟去顺口一问,娘娘必然不会怪罪。”

周显已觉得她这话说得有理,点头称是。

过两日,秋欣然又特意去了一趟司天监看望原舟。

上回听说秋欣然被绑,他心急如焚,现在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总算松一口气。

秋欣然不好与他直说夏修言的计划,只含糊带过,好在原舟心思灵巧,也并不多问。

二人又谈及一些宫中的闲事。

这时,忽然有內侍进到司天监,传秋欣然去永明宫见驾。

二人面面相觑,只见传旨的小太监微微笑道:“白监正在永明宫,圣上听说秋道长来了,便请您过去一道见一见。”

秋欣然与原舟交换一个目光,心中对圣上这突如其来的召见所为何事已有了预感。

到永明宫中,只见白景明与宣德帝君臣二人正坐在桌边下棋。

见了她来,宣德帝依然还是那副极亲切的样子,招手将她召到跟前。

二人下到一半,秋欣然便只坐在一旁观棋。

等一局终了,宣德帝投子认负,心情却还似极好,笑着同白景明道:“这宫里下棋也就你敢赢我。”

白景明微笑不语,宣德帝又喟叹道:“我记得道长还给朕当司辰官时,也常常这般看你我二人下棋,一晃竟已过了这么多年。”

秋欣然莞尔道:“一晃这么多年,圣上棋力更胜从前。”

“如何看出来的?”

秋欣然严肃道:“臣记得那时圣上总输老师一子,如今却输了一子半,可见老师也算不准棋局了。”

宣德帝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同白景明道:“你这个徒弟胆子倒是越发大了。”

话虽这么说,言语间却并无恼意。

白景明摇头叹息:“山中几年,性子越发顽劣。”

“赤子言语无忌,难能可贵,不是坏事。

留在殿里同朕再说说话,可是愿意?”

圣上既然有心留她单独说话,白景明自然没有违抗的道理,只是起身时,不免忧虑地看了秋欣然一眼,才缓缓退出殿外。

空旷的大殿之中,一时只剩下宣德帝与秋欣然两个,就连一直在旁随侍的孔泰也悄悄退出了殿外。

宣德帝盯着眼前输了一子半的棋局,好似还沉浸在刚才的黑白厮杀之中,捡起几枚棋子又低头研究起来,一边慢条斯理道:“道长可知道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秋欣然拱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斗胆一猜,应当是为东宫空悬一事。”

宣德帝饶有兴致地看过来:“从何猜到的?”

秋欣然跪下来:“臣不敢欺瞒,老师早前曾耳提面命不可自恃本领,在圣上面前妄议东宫。”

宣德帝一愣,随即笑起来:“你果真什么都敢说,既然如此,朕今日命你推卦,你可有异议?”

“臣不敢有异议。”

她一番应对滑手的好似一尾泥鳅,胆子大时堪称莽撞,但又有一丝小聪明,恰当地叫你看出些破绽,总能将分寸拿捏的好。

这样的聪明人不叫人觉得讨厌,因为你总会有种自己比她更聪明的错觉。

秋欣然取出推盘,又摆出十二枚铜板,趺坐在殿中。

这是她第二回在永明宫推卦,鎏金的香炉中升腾起一缕青烟,一时殿中只能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以及铜板抛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宣德帝从棋盘间抬起头,只见跪在殿中的小道士皱眉望着地上的卦象,神色沉重,像是陷入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许久,她轻叹口气,袖袍在地上一拂而过,打乱了卦象,朝坐在上首的天子磕首。

“卦上说了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面上看去风轻云淡,似乎对卜算的结果并不在意,只是随便一听,但多年以来对鬼神的尊崇之心,又叫他无法做到丝毫不在意,何况推卦之人是秋欣然,越发叫人难以轻视结果。

跪在殿中的小道恭声回禀:“卦上未说立储的人选,臣以为或是时机还未成熟。”

宣德帝眉头一皱,对卦象所示显然不太满意,疑心这是对方的推托之词,不由追问:“卦上当真什么都没说?”

跪在地之人略一犹豫,宣德帝见状立即道:“道长尽管依卦象所言,朕绝不怪罪。”

秋欣然闻言神色间露出几分挣扎,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此卦……”她稍稍停顿片刻,咬了一下嘴唇,忽然重重在地叩首,声线微微颤抖:

“此卦乃为小过卦,占得此爻,劝诫莫要一意施为,否则子为父祸,必有灾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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